我爹朝我大吼:“走远了也不说一声!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
我放下烙饼,飞快地报上我的家门住址让他有空来找我玩,总算是在我爹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出门前跟放牛娃说得一清二楚。
只是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原来教我要爱护花草树木的那个人就是你!”我一拍大腿,对宋文禹大声喊道,没太注意下手重了些,扯到伤口疼得我一激灵,我也顾不得这么多,龇牙咧嘴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宋文禹说:“第一回上朝就认出来了。你还与我寒暄了几句,说要我这个新晋状元郎好好表现,以后定能平步青云云。后来你就一直在站着打瞌睡,下了朝就不见人影了。我便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急忙说:“那!那我还上了第二、第三回朝呢!”
宋文禹又说:“第二回皇上都说了半天了你才姗姗来迟,我只与你隔着老远点了个头,下了朝你又立刻无影无踪了。第三回……第三回还没到下朝时候你就走了。后来你登门拜访少卿府,我还以为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没想到却是专门来托我写情诗的。”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正要说上一句抱歉,忽然想起些往事,立刻态度大变,雄赳赳气昂昂地质问他说:“呵!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把家住址给忘了!”
“我叫赵荞,是个皇亲国戚,当今圣上是我姨父,家住城中花柳巷二十三号。”宋文禹一字不漏地把我当时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
我更生气了,提高了声音说:“原来你都记得!那怎么不来找我玩!”
宋文禹不答反问:“你等我了?”
我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等了。还等了挺久,至少三年。”
我确实等了这么久。
自我从三清山回来,我爹便给我下了禁令,莫说出城了,就是出个赵府大门都难。
我只能满心期盼地等着放牛娃来找我玩。
我常戴着那顶斗笠坐在赵府大门口,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紧紧地挨着我坐着,生怕我跑出赵府,这两个小厮真蠢,我才不跑,我在等人。我想,等我见了他,首先便要问上一句“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倒是不必了,我知道他家住在京郊。
第一年我望眼欲穿。
第二年我左盼右盼。
第三年我便有些负气了,我觉得放牛娃定是忘了。
再后来,就渐渐忘了。
今日一提,我立刻全盘想了起来。
我瞪着眼睛看着宋文禹,“问你呢!说话!”
宋文禹又往火堆添了一把干树枝,开口说:“我去津州读书了。”
火又旺了旺,我听他不急不慢地说了起来:“后来,我打算念书考科举,不过我家中没那么多钱供我上学塾。我在津州有个亲戚,是我姨母,她没有嫁人,一直是一个人住,想收我为养子。我姨母家中也不富裕,不过,倒是能供我读书。”
我恍然道:“啊。原来是因为这样。那我可是错怪你了。”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寄人篱下的日子……定不好过罢?”
宋文禹笑了笑说:“还行,别把我想得那么惨。姨母将我娘也一并接了过去。她们姐妹俩其实感情不错。说是收我为养子,其实就是孤单了,想时常有人陪着说话。”
我拧着眉毛说了一句:“不对啊……”
他说:“怎么不对。”
我说:“怎么跟寻常的故事不一样呢……”
他问:“寻常故事是怎样的?是我会遭受诸多冷眼漠视甚至虐待,再发愤图强,平步青云,狠狠报仇么?”
我点了点头:“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宋文禹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若是我说,我读书考科举再入朝为官,都是为了再站到你面前呢?”
我说:“你这人,原来还有点儿逗。”
他笑了两声:“是呀,可惜没把你逗笑。”
我干巴巴地哈了两声,说:“膝盖疼,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说:“你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应该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我就真的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果然如宋文禹所说,已在自己帐中了。
楚翊在床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垂头站着,田斯文与他并排,满眼担忧,见我醒了,踏了半步想上前来看,又有点儿畏缩,应该是怕我责怪,略一踌躇,那半步又退了回去。
我见他们二人完好无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口便说:“楚翊,田斯文,你们看见了罢,若是一个运气不好,便就是我这样的下场。”
楚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倒我的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我再也不任性啦!呜呜呜……表哥你不要死啊!!!”
田斯文走到我的床头,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又再偷偷抹掉。
我猝然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一个抽气,舌子一吐,两眼一闭,屏住呼吸,不动了。
随后便听到楚翊撕心裂肺的哀嚎:“表哥!!!表哥!!!你醒醒啊!!!别吓翊儿啊!!!啊!!!表哥死了!!!他死了!!!”
田斯文也终于憋不住了,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楚翊边哭边喊:“田斯文你别哭了!!!呜呜呜!!!表哥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流血不流泪,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呜呜呜!对了!我去找太医!看还能不能把表哥救活!”
我一边欣慰都这个时候了楚翊还能把我教给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一边想着这时才想着去叫太医是不是也为时太晚了些,若我真的命悬一线,又只留了楚翊和田斯文在身边,那简直完蛋,怕是早一命呜呼了。
楚翊应该是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小刘。
我听见他急急忙忙地说:“小刘哥小刘哥,快让开,我去叫太医。表哥死了!!!”
小刘唉了一声,说:“小陛下,不用去请太医,少爷没死,他只是戏瘾又犯了。”
我登时睁开眼,大喊道:“小刘!万一我真出事了呢!”
小刘端了盆清水过来:“太医都说了,没什么大碍,伤口也处理得不错,别乱动膝盖就行。再说了,最多也是废掉一只腿,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面皮抖了两抖:“小刘,你咒我做什么。”
小刘讪讪地笑了两声:“少爷大人大量别生气,吉人自有天象。您放心就是。”
这时,楚翊跑了过来,气呼呼地对着我的被子狠狠打了一拳,又飞快地跑走了。
田斯文肩膀一抽一抽的,突然伸出小手抱了我一下,说了句“太好了”,就跑出去追楚翊了。
我愣在床上,心里突然就是一阵酸,又突然一阵甜。
小刘看着我说:“少爷,你笑什么?”
我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再不逗他们玩了。两个小毛孩儿,居然如此当真。”
小刘呵了一声:“少爷嘴巴真硬。明明就看他们那样担心你开心得不得了。”
“小刘,你是不是有病,信不信我揍你。”我对着小刘挥了挥拳头。
小刘从容不迫地看着我,“少爷你的膝盖动不了,打不到我。”又扭头对着门口说:“宋大人,你来了。”
我连忙收起拳头,乖乖躺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宋文禹来了要老实躺好,好像我做了什么贼事一样,或许是宋文禹天生自带着一股无形的威严,还是怎的。
小刘拧了棉布正要给我擦拭伤口流出的血水,宋文禹伸手接过棉布,对小刘说:“我来吧。”
我立刻就想从床上蹦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宋文禹为何更要给我擦腿???为何突然来照顾我???难道就因为我与他以少时好友的身份相认了???
小刘哎了一声,说了句劳烦宋大人就走了,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走了。他竟不觉得让宋文禹给我擦腿奇怪?!这样未必妥当?!
第二日,我伤口化脓了,宋文禹又来给我擦洗流的脓水。
第三日宋文禹还来。小刘像是失踪了一样,要不是我不能动,我非得揪出小刘赏他三个爆栗,再罚他半年,不!一年的银钱。
第四日清早,趁宋文禹还没来,我叫来侍卫用昨日备好的架子把我抬到马车上。
楚翊跟内侍吩咐了一句,便摆驾回宫了。
我半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谢天谢地,这倒霉悲催的冬日围猎,总算是结束了。
☆、闲情
山高路远,这一趟马车坐得我腰背酸软,浑身难受。
好不容易到了赵府门口,小刘又在府里的十几间杂物房翻了半天才出来,翻出一把落满了灰的抬轿,往地上那么一放,霎时烟尘四起。
小刘呛了几口灰,用衣袖胡乱在抬轿上擦了擦,就将我扶下马车往座椅上背,我只好紧紧掩住口鼻歪歪斜斜地落了坐。
这时,几个没事就在赵府附近叽叽喳喳咬舌根的闲人立刻现了身形,对着我一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边捂着嘴偷笑。想也不用想,定是在说什么“哎呀这赵王爷坏事做尽这回终于遭报应了罢”诸如此类幸灾乐祸的话。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不停地嘱咐抬轿子的四个小厮注意着点,抬的过程别碰着撞着,尤其是抬轿落轿的时候一定要稳稳当当的。总之就是让他们千万千万千万小心,我这伤和我这人可再受不了一点点颠簸摇晃了。四个小厮是听得一脸不耐,我话音才落蹭地就把我抬了起来,我身子一歪,差点栽了下去。
才刚被抬进赵府大门,一个披头散发像是刚刚睡醒的小丫鬟便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将我拦了,对我福了一福,喘着大气说:“前些日子洒扫的时候在饭厅的圆桌上看到一封信,可少爷在宫中忙碌一直见不到人影,再之后就听说少爷出去陪皇上打猎去了,奴家便先替少爷将信收起来了。盼来盼去今日可算盼到少爷你回府了,要是再不回来奴家都快忘了还有这封信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连忙伸手将信封接了,拆开一看,信上寥寥几句:“家师仙去,告假归山,七日后归。”
我拿着信的手抖了一抖。
这……这绝世高手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习惯!!!就不能直接当面告诉我么!
我收起信,对丫鬟说:“姑娘,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芳名了,是该……如何称呼?”
丫鬟叹了口气,说:“少爷你这记性原来是真的不好,先前听府里的姐妹说起,奴家还有些不信,说看着少爷这幅俊秀面庞应该是个机灵模样,如今真是彻底信了。少爷,这都是你第三回问了,奴家也姓赵,名芷知,说起来还算少爷你的远房亲戚。”
我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抱歉,吱吱姑娘应该知道贵人多忘事这句话罢,所以根本怪不得你家少爷我,你包涵包涵就是,哈哈。不过……”我连忙肃起神色,说:“吱吱姑娘,下回若是再有什么信件、字条之类的东西请务必无论如何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来,我若是在宫里的话就让小厮跑着送来,也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我手上。好么?”
赵芷知想了想说:“行罢,记住了。那少爷,奴家先去洗漱了。”
我欣慰地应下:“路滑慢走,小心台阶,别摔了。”
回到房中我算了算日子,随后叫了两声玄影,果然,玄影立刻出现了。
可我还没开口,玄影却突然掀起衣摆,双膝一弯,竟对着我跪了下去,“我已知道你此次横遭一难,险些丢了性命。这次是我对不住,往后再不会了。”
我立刻原谅了他,或者说,我本来也没真的怪过他,其实猜也猜得到,若非这样重要的事,玄影断不会忽然不见了,他一贯是最恪守承诺之人。
我想去扶他却是动弹不得,连忙喊他快点起来不然我就要折寿了,玄影站了起来我又连忙让他坐,待他坐下,我说:“其实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只是,玄大哥,往后你再有事告假,能不能直接当面告诉我,这样不是更加方便快捷么?”
玄影立刻摇头拒绝:“不行,告假需得提笔留字,方显正式。这是家师教我的规矩。”
我连忙说:“那你下回亲自当面将字条交给我可好?”
玄影想了想,点头应下。
我在家中不能四处走动更不便出门,实在有些无聊,天也看腻了,茶也不香了,酒也不醇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膝盖上的伤口不流血流脓了,便立刻让小刘去请我上京城中唯一的好友宋文禹来下棋。
琴棋书画,我基本都只学得一点半点,属技艺不精的那一类。唯独其中一个“棋”,应当还算不错。
小的时候我爱吃糖果,晨起吃,饭后吃,就连睡觉前都要吃上一颗才能安心睡着,结果吃得一口烂牙。我爹也尝试过让我戒糖,可不让我吃我就会发疯,不仅不肯读书还扬言要绝食,我爹以为我是虚张声势,哪知我真的把自己锁在在房中关了一天一夜,半粒米都未进。我爹无奈,想了个法子,说让我跟他下棋,围棋象棋甚至藩国进贡来的飞棋都下,定的规矩是在他手里撑过多少多少回合便可以奖励一颗糖。
我以为简单,欣然应下。可与我爹交手了大半个月,是一丝甜味都没尝到。
我实在想念那满口的甜味,想得夜不能寐,想得心都焦了,便暗自发奋苦学,整日就是翻看棋书和研究棋谱,还特地跑去街头、棋社看人下棋,总是一看就是一个晌午。有一回手痒,与据说在整条街上数一数二厉害的老头下了一盘,刚开始他还十分瞧不上我,后来被我杀得落下两字投降。边上围观看棋的都纷纷惊呼:“神童啊”、“此子将来不得了,不得了”、“不可限量,往后怕是国手”……我听了,立刻打道回府,面对着我爹,信心满满地落下第一颗棋。
……刚过五十手我便溃不成军,只能叫输。
我正垂头丧气时我爹递给我一颗糖,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虽没到规定给你奖赏的回合,不过长进很大,想来是费了些功夫。这是给你的‘进步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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