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CT室,助手穿上防护服,带着宋迩进去,裴霁和李胜柏留在外边的观察室。
裴霁隔着观察窗,看着宋迩躺到检查床上。她显然很紧张,手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先是交叠在小腹上,接着又放到两侧,裴霁看到她的小臂绷得很直,她很害怕。
CT机开始运作,检查床移动,宋迩的神色更加紧张,她好像很想逃避,但最终还是勇地控制住了自己,躺在那里,没有动。
裴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下一秒,宋迩的上半身推进了机器里,被挡住,看不见了。
“嗯……”李胜柏发出声音,拉回了裴霁的注意。
李胜柏表情凝重,盯着电脑屏幕,对裴霁说:“很糟糕,血块太大了,这个血块面积,如果想复明,初步可以断定没有保守治疗的可能了。”
他转向裴霁,说:“得做开颅。”
裴霁感觉到,她的心口有点闷,还有些钝钝的疼,她想到在楼梯口,宋迩湿漉漉的手心紧紧抓着她,说,教授,我好害怕。
“成功率大概有几成?”裴霁问道。
李胜柏摇了摇头,不乐观:“很低。”
宋迩从检查室出来,裴霁过去扶她,宋迩有些沉默,她对自己的病情,大致了解的。
李胜柏说:“我们回诊室说。”
几个人一起,沉默地回了诊室。一路上,宋迩都很紧地抓着裴霁,她什么都没有说,但脸色很苍白,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犯。
他们进了诊室坐下,助手把宋迩的病情资料都拿了过来,李胜柏翻了翻。
“宋小姐。”李胜柏抬起头,望向宋迩。宋迩坐在她的对面,裴霁没有坐,她站在宋迩身边,把手轻轻地搭在宋迩的后颈,安抚她。
宋迩勉强笑了笑:“您说。”
李胜柏看了眼裴霁,像是在斟酌要怎么说比较好。
“我看了不少医生,听了很多诊断,我的病情,我大致了解,您尽管说就是。”宋迩仿佛很镇定。
裴霁站在她的身边,却看到她的手交握在一起,攥得很紧,还有些颤抖。
李胜柏听她这么讲,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血块压迫了视觉神经,原本我们都会建议保守治疗,用药物辅助。但是你的情况,血块面积太大,想要复明,只有手术这一个办法。”
裴霁就在这儿,她是内行人,李胜柏也就说得透了些。
宋迩说:“是,我之前的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是什么概念呢,现代医学中,一般手术的成功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低于百分之八十,医生就会劝病人务必慎重考虑
风险太大了。
胜柏给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概率:“我来主刀,成功率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六十五。并且即便手术成功,也不保证能复明。但如果手术不成功……”
宋迩紧张到唇色泛白,她尽力镇定着,那双没有光的眼睛没有一点焦距,无神而脆弱。裴霁很想抬起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了,可宋迩比她想象的勇敢得多,她说:“会死,对吗?”
李胜柏说:“对,也可能成为植物人。”
诊室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胜柏的时间剩的不多,他看了看宋迩,又看了眼裴霁,裴霁留意着宋迩的情绪,察觉李胜柏看她,虽然不忍,还是对他点了下头。
于是李胜柏接着说:“从图像上看,目前血块还没损坏视觉神经,但最多一个月,视觉神经就会受损,到时,你的眼睛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了。我在三个星期后,有一段空档时间,病人要在三个星期内做决定,要不要进行手术。”
手术是需要准备的。而一个月后,即便宋迩想要进行手术,也没有必要了,因为受损的视觉神经无法恢复,她会永远活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里。
李胜柏说完了,站起身,说:“我半个小时后,有个研讨会,得先离开了。”
裴霁说:“慢走,麻烦您了。”
李胜柏走到她面前,停了一下:“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很期待接下去和裴教授的合作。”
宋迩抬起了头,裴霁搭在她后颈上的手很轻柔地抚摸了她一下,要她安心,不要紧张。
她们回了家。
一路上宋迩都没有再说话。很凑巧,回去的路上,也遇到了一拨小学生,但宋迩已经没有心思扮演小学生放学的游戏了。
裴霁很担心她,又认为,这么重大的事,她需要独自考虑。
回到家,宋迩站在门边,等着裴霁关上门。裴霁看了看她,伸手将她的口罩摘下来。她的指尖有些凉,碰到了宋迩的肌肤,宋迩条件反射的想躲,但终究没有动,任由裴霁摘下了她的口罩,然后对她说:“我在书房,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宋迩没有说好,而是问:“你答应了李教授什么?”
裴霁回答她:“一项合作。”
宋迩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也对,沈知舟找了李胜柏这么多次,开的价码不小,怎么李胜柏一直不答应,教授一说,他就应了,还这么客气。当然是有代价的。
裴霁看着宋迩的神色,皱了下眉,温和地对她说:“合作于我没有危害。”
宋迩伸手,碰到了裴霁的手臂,她顺着手臂往下,握住了裴霁的手腕,问她:“教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裴霁也有些失神,她想,是啊,为什么?但很快答案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认真地说:“我答应了裴艺照顾你。”
裴艺的临终遗愿,要她照顾宋迩,她答应了。
裴霁不会食言。
宋迩却很失望,大概是本来就很难受,她的心像是被重物挤压,很疼,但却毫无办法。如果没有裴艺,教授大概根本不会理她。
她不敢在裴霁面前待下去了,她怕她会越来越失望,然后克制不住情绪,让心里的失望,滑向绝望。
情况太糟了,不论是眼睛,还是她心里的那份得不到回应的喜欢。
“那……我先回卧室了。”宋迩还是尽力地对裴霁笑了一下。
裴霁说:“好。”
宋迩转身,拿着盲杖,朝卧室去,她感觉到裴霁在身后一直注视着她。宋迩不敢回头,因为她克制不住眼泪,教授看见了,也许会担心。
一直到夜里,宋迩都没有从卧室出来。
裴霁捏了捏眉心,她又把宋迩的诊断书拿出来看了看。李胜柏的能力确实顶尖,从裴霁的角度看,能把这个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就已经是凤毛麟角,李胜柏却有信心给到百分之六十五,近乎奇迹。
但不论是百分之六十,还是六十五,裴霁其实,都不赞同做。因为风险太大,因为宋迩这样软乎乎,像小猫一样的女孩,不应该去承受这些残忍的痛苦。
可是不做,宋迩就永远都见不到光明。
从此她的世界,没有鲜嫩的草木,没有湛蓝的天空,没有花的娇艳,没有阳光的金黄热烈,也没有城市的繁华,夜空的浩瀚,每一个平凡人的微笑。
只有永恒的虚无。
裴霁第一次觉得,人生好难,做人太苦了。
到了夜里八点,裴霁去炖了鸡汤,宋迩大概是吃不下饭的,可以喝点汤,补充能量。
十点,鸡肉炖得酥软,鸡汤的香气很人。她盛了,放到餐桌上,然后敲响了宋迩的房门。
“进来。”宋迩在里面说。
房间里没有开灯,宋迩坐在椅子里,整个人都握在里边。裴霁走过去,在她的面前蹲下,问:“饿吗?”
宋迩摇了下头。
裴霁语塞,没有提她已经煮好鸡汤了,因为宋迩看起来,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
“去医院前,我就很紧张,但是也没有那么紧张,我以为我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听到任何结果,都能接受。而且,这些诊断,我听过很多次,我其实知道,即便是李教授,能提高百分之十五的成功率,已经是很难了,毕竟这个手术,这么难做。可是,我还是很害怕,这么长时间,四个多月,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宋迩轻声地说道。
裴霁没有说话,她认为,宋迩需要的是倾诉。
可是宋迩没再继续说了,她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裴霁让开了身,宋迩走到床边,侧对着裴霁,她像是迟疑了一会儿,在犹豫考虑。
裴霁没有出声搅扰,而是耐心等待。
宋迩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向裴霁提了一个请求:“我想睡觉了,你可以给我念一本书吗?念你喜欢的书。”
裴霁说:“好。”
宋迩松了口气,因为教授拒绝过很多次她想听睡前故事的请求。幸好今天她答应了。
裴霁离开宋迩的房间,去书房选了她认为写得很好的那本《消失的微生物》。
这本书比较浅显,是一本科普读物,适合念给宋迩这样不懂免疫学的人听。
等到她回到宋迩的房间,宋迩已经在床上躺好了。
裴霁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小灯,用以照明。
宋迩身上盖着小薄被,侧躺着,朝着裴霁的方向,她伸手,想要找裴霁。裴霁就把自己的左手给她握着。宋迩像是安心了些,她握着裴霁的手,轻轻地说:“我听说,读一个人读过的书,就可以对她多一些了解。”
裴霁没有对这句话做评价,她用右手翻开这本科普读物,从导言开始,念了下来。
宋迩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要听懂这本书的内容。可惜在裴教授眼中很有趣的科普读物,对于普通人来说,都太枯燥乏味了,更何况,她还是从导言开始念的。
宋迩干脆只听她的声音。她平时说话,就没什么情绪,念书的时候,更加平铺直叙,像个不懂语调转换的机器人。可宋迩还是听出了她声音里,女性特有的柔和。
为什么会想教授给她念书,哄她睡觉呢?
因为她一直都想教授给她讲睡前故事。
因为她想教授陪着她,一步都不要走开。
因为她想了解她,可是大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可能,她再也没机会了解她,也没机会去她心里看看了。
因为她害怕一个看不见光的世界,可又畏惧死亡。
因为她舍不得她,即便她只是因为裴艺才照顾他,即便她并未对她心动。
宋迩闭着眼睛,她想了很多。
裴霁念了一个小时,她留意着宋迩的呼吸频率,宋迩握着她的手的力度,并且调整着自己的音量,直到她确定宋迩睡着了,才停下来。
停下来以后,裴霁特意看了眼页码,下次宋迩还需要她念书给她听的话。她可以接着往下念。
床头灯昏暗,裴霁把书拿在手里,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宋迩睡得并不踏实。
裴霁只好一动不动,她不想看书,也不想思考,于是就没别的事做了。目光落到了宋迩身上,裴霁就看着宋迩。
宋迩的眼睛闭着,她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她穿着淡蓝色的睡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颗,可以看到她的脖子,看到她的锁骨,她嘴唇是浅红色的,是年轻女孩干净单纯又美好的颜色。
裴霁看了很久,她在脑海中描摹宋迩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就像在做一个非常非常需要注意力集中的观察实验。
她看得很仔细,宋迩的睫毛,宋迩的头发,宋迩发丝遮掩下小小的耳朵,宋迩的锁骨,宋迩的方方面面,宋迩笑着说话的样子,宋迩摸索着行走的样子,宋迩生闷气时背过身不理她,宋迩在路灯下慢慢地走,说要学习一门叫做“裴霁的喜怒哀乐,裴霁所有经历与想法”的课。
裴霁想了很多,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过了凌晨二点了,可裴霁一点也不困。
她很轻很轻地把手从宋迩手中抽出来,站起身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宋迩今天没有和她说晚安,她弯下身,在距离宋迩半身高的地方停下,看着宋迩合起的眼睛,轻轻地说:“晚安宋迩。”
第26章
裴霁从宋迩的房间退出来,带上了房门。
转过身, 看到客厅里的景象。
客厅的灯光要比宋迩卧室的亮得多, 也冷调得多。裴霁一瞬间, 竟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她回头看了眼宋迩的卧室门,然后, 回自己的房间。
将要推门而入时, 她突然想起那碗十点钟就被放在餐桌上的鸡汤。
肯定已经凉透了,但裴霁还是走了过去,来到餐桌边, 端起了碗。
凉透的鸡汤, 表面浮了一层油脂。裴霁喝了一口,冷的, 很腻。她端着鸡汤进厨房处理了, 连同砂锅里的,也一起处理了, 把器皿都清洗干净, 才去睡觉。
这一晚,裴霁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宋迩能看见了,在一个黄昏的路灯下,天还微明,路灯的光芒微弱而温暖。
宋迩微笑地看着她, 朝她走过来, 开心地说:“教授, 我在等你下班。”
裴霁没有被梦境蒙蔽,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场梦而已,可她还是抑制不住高兴,朝着宋迩走去。
但即将走到宋迩身前时,情景一下子变了,变成了那天的手术室外,裴艺的遗体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赵芫撕心裂肺地扑在裴艺身上,求她再看她一眼。
周围围了好多裴艺的同事,裴霁站在人群外,她想,这是梦。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赵芫不见了,裴艺的同事们也不见了,站在遗体旁的变成了李胜柏,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说:“裴教授,很抱歉,但是我……”
她走过去,走到遗体边上,看到了宋迩,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裴霁伸出手,冷静地触碰她的脸,凉的,没有温度,她收回了手,把宋迩的遗体往手术室里推,李胜柏惊讶地问:“你做什么?”
裴霁听到自己用一种非常冷静,冷静到近乎漠然地语气说:“也许还有救。”
李胜柏惊恐地说:“已经脑死亡了。”
裴霁却像是没听见,她好像一瞬间就忘了这是在梦中,变得无比偏执,唯一的念头就是,可以救。
最后,是生物钟把她唤醒。
裴霁睁开眼睛,坐起来,天已经亮了,是她平时起床的时间。她下了床,发现睡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裴霁去洗了个澡,梦里的情境被她驱逐出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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