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护士拿着显影灯进来,刘医生收住话头,打开病历夹,挂上片子,“好了小姑娘,我给你讲讲你妈妈的情况。”
时学谦暗暗吸一口气,坐到跟前去。
会诊的情况的确还如往常一样不容乐观,刘医生指着片子和化验单给她细细的讲,哪里又病变了,哪里情况暂时控制住了,哪里的指标又下来了,哪里又扩散了……
即使是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诊,可每次来,时学谦都听的触目惊心。
这不是别人,这是她母亲的身体啊。
等刘医生讲完病况,接着讲治疗方案,“总的来说,控制的还算可以,只是现在的化疗药已经产生抗药性了,不能再用下去了,所以我们建议换靶向药试一试。你母亲化疗了这么多次才产生抗药性,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奇迹了。”
时学谦默默干咽了一下,控制住情绪,问道:“如果换药的话,换成什么药?效果会怎样?”
刘医生说:“以患者现在身体条件来看,能用的药很少,有一种德国进口的康品托可以试一试。不过这个药的价位比之前的要高出很多。”
时学谦在心里盘算了下家里已经为数不多的存款,之前那大半年的治疗,已经快要把卖房子的钱都用完了。她问道:“多少?”
刘医生道:“大概四万块一个治疗周期。”
时学谦垂了垂眸子。只听刘医生又继续说道:“你们也不要太大心理负担,这个药虽然很贵,但好消息是,它在两个月之前刚刚被纳入到医保了,像你们这样的情况,应该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自己不用花太多。以后政策也会越来越好的。”
时学谦心中松了口气,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
但还没等她松下来多久,刘医生的一番话又给她当头一棒,“不过患者和家属也要做好另一方面的心理准备,那就是,首先,这个药一旦使用,患者的化疗反应会比之前还要难受很多,痛苦很多。再有就是,这个药属于靶向药物,用在不同的患者身上效果会有显著差异,之前也有很多病例,有些患者用过后效果很好,有些用个一两次就又产生抗药性了。”
时学谦心里沉了沉,她知道,对于晚期患者,医院所能做的就是不断的化疗,与癌细胞做斗争,当一种药物产生抗药性时,就换下一种,如此一直进行下去。生命不息,治疗不止,直到再也无法维持患者生命的那一天。
“那么刘医生,效果显著的概率大概达到多少?”
刘医生道:“百分之五十左右吧。”
时学谦的嘴唇又微微抿紧了一些。
刘医生看她不说话,便道:“那行,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下个星期就换药,怎么样?”
时学谦低头道:“好吧,可以。”
刘医生站起身来,临走前又瞧了瞧时学谦,他们做医生的,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早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可是当他今天见到时学谦的时候,面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他心中竟又泛起了久违的同情感。
刘医生停在门口,转头交代道:“你平时给你妈妈做饭的话,注意要营养均衡,少油腻。”
时学谦送他到门口,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好的,知道了,谢谢刘医生。”
时学谦回到病房,母亲时澜正靠在枕上看窗外的梧桐树,温柔娴静的样子让时学谦忍不住想要落泪,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好的妈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夺走她的生命呢……
她终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走过去,“妈我回来了。”
时澜笑笑,“医生怎么说?”
时学谦道:“说是要换药。”
时澜点点头“嗯,好。”她转头看看天色,日头很高,便道:“你下午快上课了吧。”
时学谦把垂在身前的怀表拿起来翻盖看了看,简约的宝玑指针小巧精致,正指向表盘上的一组罗马数字,表示现在是一点过五分。她在床沿坐下,笑道:“没事儿,时间还早,我再呆一阵。”
她看见床头柜上的一本书,伸手拿过来,说:“妈我再给你读会儿书吧,你闭眼躺着。”
时澜叮嘱了一句:“你可别迟到。”便躺下了。
这是一本1987年版的岳麓书社出的《红楼梦》,由于年代久远,书页已经被翻得发黄,书脊也不太牢固了,快要散架的样子。
《红楼梦》是母亲时澜最喜欢读的一本书,连住院都要带着,时学谦听母亲说过这书她已读过十七遍。
可还是爱读。
这是时学谦所不能明白的,干嘛要读那么多遍呢?
哗啦啦随手翻到一页,时学谦念道:“‘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读这一回怎么样?”
时澜笑笑:“随便。”
时学谦喝水润润嗓子,清越的的声音便在病房里飘散开来:“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
时学谦的声音很好听,钟鸣玉磬,温润悠远,听来很舒服。大概半小时后,约摸读了小半回,她停下来。
时澜睁开眼睛,笑道:“真好听。时间到了?”
时学谦点点头,“差不多了。再坐一会儿,歇歇就走。”她又拿杯子喝了口水。
时澜看着挂在她胸前的怀表,忽然道:“学谦,你想不想去找你父亲?”
“不想。”时学谦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个人与我的生活无关。”
她口中从未出现过“父亲”二字,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一个给了她一半DNA的人而已,说到底,那人从未当过她一天的父亲,因此她也不叫他。
时澜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谈这个话题。她只是很担心,担心她去世以后,尚未成年的女儿该如何是好,所以才问了一句,但想想这方法也是不可能的,连她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如今在哪,时学谦又怎么去寻呢?
时澜接过她手里的书,随口问道:“你觉得这回写的怎么样?”
母女俩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聊聊文学。
时学谦道:“挺好,但是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西游记》更有意思,想象力丰富。”
时澜笑道:“你觉得《红楼梦》没意思?那是你不懂。”
时学谦这下不服了,非要跟自家母亲辩辩,“《红楼梦》里写的那些百科知识还挺有趣,但是情感线嘛,无非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什么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时澜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笑道:“你觉得爱情没有意义,看来我们家学谦是个‘爱情虚无论’者?”
时学谦想了想,说:“算是吧,情情爱爱的事情,本来就挺虚的。”
时澜继续笑问:“你认为爱情是虚的,那什么是不虚的?”
时学谦道:“1+1=2不虚。”
时澜“噗嗤”笑出声来,“哈哈,你可真是……按你们小孩子的说法那叫什么来着?理科直女?”
时学谦不乐意了,“哎!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吗?”
时澜逐渐收住了笑,认真的打量起女儿。时学谦被母亲正经的目光打量的发毛,出声道:“妈,你……这么看我干嘛?”
时澜缓缓道:“学谦,你从小到大经历了很多事情,客观的来说,命运对你不算仁慈,以至于你不再相信一些东西,对此,身为你的母亲,妈妈很抱歉。妈妈……不能陪你走很久了,真的很抱歉。”
时学谦迎着母亲的目光,愣了愣,心里有些泛酸,“妈……你在说什……”
时澜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继续说下去:“但是学谦,接下来妈妈要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哪怕现在你不能理解,或是不同意,你都要记住。”
时学谦不再说话了,她静静的听着,很认真的听。
时澜拉过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接着道:“不要因为经历太多离别就否认感情,不要因为受伤太多就封闭起自己的心扉。我知道,你还小,这个要求似乎强人所难,但我只是希望你现在记住它,直到有一天,你会理解它的。学谦,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学谦对母亲的话很懵懂,就像母亲说的,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些意思,于是她喃喃问道:“什么那一天?哪样的一天?”
时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和的笑道:“有人会来的。”
“什么?”
“打开你的心扉。”母亲的语气很轻柔,“有人会来的。有人会来接你的。不过首先你必须打开自己的心扉。”
即使在重病中,母亲的手掌依然很温暖,热量透过她头顶,直直传到大脑中,再传到心里去。
有人会来的。
真的吗?
她不知道。
在经历过至亲们的相继去世之后,一直以来,时学谦在潜意识里已经为自己的心筑起了高高的围墙,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道围墙的存在。
她不是很懂母亲的意思,但是她会记住这些话的,因为母亲要她记住,她就会记住。
她问道:“就这些话吗?”
时澜点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去上学吧。”
时学谦看了看表,说道:“行,那我先走了妈,晚上来给你送饭。”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时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叫住她,“学谦。”
“哎。”时学谦转过身来。“还有什么话吗,妈?”
时澜笑了笑,说:“还有就是啊,如果学谦以后因为什么缘由要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告诉那个人,一定要……好好做道别。”
时学谦看着母亲,想了想,点头道:“嗯,记住了。”
第10章 围城
时学谦离开医院后没有立刻去学校,而是先去了一趟菜市场。
一年来的勤俭持家让她清楚的了解了一些只有频繁买菜的大爷大妈才能“悟”出来的菜市场潜规则:中午的菜价最便宜!
菜市场离租房不远,买完菜后,火速把菜放回房子,再小跑赶去学校,踏着第一遍铃响进校门,时间刚刚好。
这是时学谦每日的常态。
一进校门,气氛瞬间就变得“金戈铁马”起来,两大列红底的巨型横幅挂在最显眼的道路两旁。
一面上写着:“两眼一睁,开始竞争!”
另一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高考改变一生!”
备考的氛围真是无处不在。
第二遍铃响过后,时学谦已走到教学楼旁,只见成群的学生围在一块公告栏下,表情各异,正扒头找着自己的名次。时学谦知道,那是三模的成绩出来了。
成绩,这确实是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东西。
今早才考完最后一门,下午就出分排名次了,岩台市一中的改卷效率总是快的惊人。
要不然怎么能被叫作“高考工厂”呢!时学谦在心里自嘲一笑。
岩台市一中,是令无数考生家长都魂牵梦绕的一个所在,也是令所有考生都噩梦连连的所在。
作为全省排名第一的省重点中学,岩台市一中每年像菜农生产大白菜似的生产着一批接一批的名校学子,而身在其中的学生,也每天都承受着炼狱般的痛苦。
重点中学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拼命想进去,因为那里是通往名校的捷径;里面的人想出来,因为这里是扼杀个性的牢笼。
而对于时学谦来说,她的心,既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这里的人,看着身边的同学们总是为一道道物理题痛不欲生,她的表现冷静的不像个高三的学生,连老师都惊叹于她的心理素质。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于她而言,比起将要痛失母亲的煎熬,高考这点压力又算得了什么?
她所要承受的以及已经承受过的,远比身边的这些同龄人要多得多。
所以她并没有像这里的学生一样天天叫苦连天的抱怨名次又倒退了几名。如果不是母亲强烈要求,她宁可不来这里上课。
可是说来也奇怪,她这份淡泊的心性反而使得她的成绩非常好,在无欲无求的心态下,学习效率就会很高。
时学谦不紧不慢的走近教学楼,远远就听见有人喊:“靠!这时学谦什么脑子?门门考试提前交卷,竟然还能考第一?!”
第三遍铃响起,大家知道这已是“最后通牒”了,纷纷掉头朝班里跑,时学谦也在人群中跑,到铃响结束,正好都回到班里。
夏天,是奔跑的季节。
在学生们的呼呼喘气声中,数学老师班主任抱着一摞卷子走上讲台,“哐当”一声撂在桌子上,随后“虎视眈眈”的环顾一周。
嗯,听这一声响就知道,这次平均分又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全班学生连气都不敢喘了。
果然,和平常一样,讲题之前先来一段机关枪:“都三模了!有些同学竟然还考那么点分!父母把你们送来一中,不是让你们来玩儿的!就是要你们出成绩,就是要考最好的大学,考上京华大学!高考这一战,关系着你们的一生,也关系着你们父母的下半辈子,关系着你们整个家的命运!不要抱怨什么没有素质教育,也不要抱怨自己被束缚了所谓的自由,你们要知道,只要你能考上京华大学,那你今天的一切,好也好,不好也好,都会成为美谈!……”
时学谦叹了口气,以手支颐,扯张草稿纸,在班主任乌拉乌拉的“背景乐”下,边在纸上划拉边想今天晚饭做什么给妈妈吃,想完今天的晚饭,又开始想明天的早饭……
直到她已经把后天的晚饭都安排好之后,班主任才停了嘴。
“好了现在来看卷子,第一题,考察集合……”
警报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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