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也没改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刘长卿)
徐谦伸出手背碰了碰颜俞的脸,似乎沾到他的泪水:“这么冷,要生病的。”
其实徐谦的手也冷,但是颜俞依恋那样的温度,他没往上贴,也没躲开,心里却盼着徐谦再过来一点儿。
他这是怎么了?
“俞儿心里想什么?”徐谦蹲累了,干脆坐到他旁边,拥住了他。
想我们就这样死去,便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呢?也许是在每一次与徐谦吵闹的时候,也许是在徐谦一边生气他离经叛道却还舍不得罚他的时候,也许是在看见徐谦亲手为自己栽一株梅花的时候,朔风那样冷,而徐谦是他的光。
颜俞沉默许久,最后似是不忍徐谦也在冷风中吹,小声说:“兄长,我想回去了。”
“好,”徐谦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兄长带你回家。”
徐谦在前,颜俞在后,两人拉着手,被烛光投下修长的身影,安静地回家去了。
新柳抽枝,莺燕再归,正是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齐方瑾布置好了齐宅的一切大小事宜,就要带着三个学生出门游学了,冯凌眼巴巴地看着几个兄长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心里憋闷得很,却又不敢说。
这回出门,少说也要大半年,齐方瑾给冯凌布置了一年要看的书和要习的字,吩咐齐晏平每隔一段时间来检查功课,冯凌垂手站着:“凌儿知道了。”
颜俞眉飞色舞地承诺一定会给他带礼物,冯凌一瞧兄长那得意的模样,并不高兴,反而更委屈了。
颜俞第一次跟着齐方瑾去游学,行李装了一大堆,徐谦见了便发笑,又帮他重新收拾:“你便只管带你的衣物,剩下的交给兄长。”
四人中带东西最多的还是魏渊,因为途径北魏,必然是要在家中住一段时间的,他有一年多不曾回家,总不能空手而归。
齐宅门外停着的是出游的马车,两匹马拉着长形的车厢,因早春天气尚寒,前窗和侧窗用的还是厚车帘防风,此外一律从简。齐方瑾不欲声张,不许其他人来送行,选了个多云的天就出发了。
齐方瑾和颜俞执绥上车,徐谦和魏渊驾车,甫一坐好,便吩咐门口的童子:“发轫吧。”
童子弯腰将车轮下的石块搬开,徐谦轻轻一挥马鞭,两匹马悠悠地走上了安南的街道,往外城门走去。马车轻摇起来,颜俞知道这是出发了,心中激动不已,忍不住要掀开侧窗帘子朝外望。
“俞儿等这一回等久了吧?”齐方瑾问。
颜俞放下帘子,点头:“兄长们都出去过,就俞儿没有!”
“原本想去岁秋日出去的,还可让你看看北魏的冬景,不料帝君出兵,耽搁了。”
“不妨不妨,”能出去就已经让颜俞心满意足了,哪还能介意啥时候呢?“现在去也是一样的,还可看得东晋的春色。”
齐方瑾这一次游学路线是由大楚向东入东晋,直上北魏,再转蜀中,最后从西边回到安南。大楚四境除了安南,其他地方盘查并不严,许多游士名人常在各个属国之间游走,以取得些许大放光芒的机会。
这个乱世,机会很多,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着齐方瑾身体不好,徐谦和魏渊御车也不敢快,只由着马车慢悠悠地前行,还尽可能找好走的大路,待得到大楚与东晋接壤之处,已是好几日过去。
马车“轱辘辘”地载着师徒四人进入东晋边界,春风已吹至此处,远处是烟雨朦胧的青山绿水,雾气氤氲,像幅新出的水墨画。而近处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腰,一步步向前挪动,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马车继续前行,徐谦和魏渊见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从零星几个变成长长的拾荒队伍,散乱地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中艰难移动。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难民,光是从前听老师的描述,便觉心中不忍,如今亲眼看到,更是触目惊心。尤其徐谦,一想到颜俞就是在这样的艰难困苦当中活下来的,仿佛有一把钝刀,正来回缓慢切割他的内脏,那痛苦,沉重持久,也许永不能散去。
颜俞在车中听得些许奇怪的声音,似是无力的脚步,于是掀起车帘,未料双目所至,均是一片灰败,人群中花白凌乱的枯发,青黄凹陷的脸,色泽暗淡的衣物,沾灰干枯的竹枝,以及遍地尚未抽新的植物。最可怕的,是他们无神的双眼,满布着茫然与无知,只在见到马车时散出了少见的惊奇之色。
他虽然已经远离这样的生活很多年,但是这样的神色却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只需稍稍一点拨,他就能完完整整地记起。
不少人听见马蹄和车轮滚动声便驻足观看,但实则他们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徐谦和魏渊觉得这些陌生冷漠的目光有如千斤重,压得他们无法喘息。
齐方瑾顺着颜俞撩起的车帘一角朝外往了几眼,满脸痛色:“连年战乱,又遇干旱,大楚之祸啊!”
“东晋收成不好么?”颜俞呆呆地问了一句。
齐方瑾点点头:“此处又是与扬春接壤,大概是从去岁战乱时从扬春逃出来的。”随即吩咐道,“谦儿,多余的干粮分给他们一些吧。”
眼见着徐谦点了头,正要打开粮袋,颜俞突然惊呼一声:“别分!”
几人都被惊了,颜俞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放过他们吧,别分。”
颜俞是这车上唯一挨过饥逃过难的人,他最是知道这些人有多想要一口饭吃,但是食物一旦出现,所有人势必蜂拥而至,狼多肉少,面对着保命的机会,人性中所有的劣根都会暴露出来,他们连孩子都吃得下,为了一口米粮,什么做不出来?
马车中短暂地沉默了,徐谦犹豫不决,抬头看了齐方瑾一眼,齐方瑾出奇地同意了颜俞的话,冲他点了点头。
前窗车帘被放下,车子又颠簸着向前,逐渐驶离那片充满了卑微愁苦的渴望的原野,颜俞就在那渐行渐远的摇晃中,怅然若失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看见了母亲,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掌心都是经年的老茧,握着颜俞时似是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捏得他小手发疼。
他看见了母亲垂泪的双眼,泪珠一颗一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进入城中,荒芜景象已渐渐消失,春回大地,木抽新枝,花蕊争艳,徐谦尚惦记着颜俞失落的神情,又苦于找不到逗他开心的东西,马车经过万条绿丝的路边,微风吹拂,轻舞飞扬,他伸手,折下一枝柳条。
“兄长这是做什么?”魏渊问。
徐谦笑笑:“没什么,心里头想着俞儿,顺手就折了。”
待得颜俞心情恢复了些,掀开前窗车帘探出头来,徐谦便将柳条递给他,颜俞皱眉:“你折柳条做什么?”
徐谦疑惑了,这跟他想象中的颜俞不一样啊,他不是应该欢欢喜喜地接过再夸赞一下这里的春光多么美好?“兄长想,想着你,想让你······”话都说不清了,徐谦突然意识到他受颜俞影响太严重了,他不开心,自己就什么也不会了。
魏渊看着有趣,帮他答道:“兄长见你心情不好,想逗你开心的。”
颜俞的心软了些许,虽是不解,却也接过了,闷闷地说:“你折点什么不好,折柳,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兄长不是······”
“不是什么?天天盼着我走,我走就是了。”
怎么会盼着你走呢?徐谦连开口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只想,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想法,他便杀了自己。
一时间,这两个人又僵住了,只好劳烦魏渊打圆场:“好了,兄长原不会逗人开心的,俞儿别要求这么多,待过几日,到了永乐江,便有的你玩了。”
“永乐江?”颜俞果然把徐谦抛到了脑后,兴奋地搂着魏渊的脖子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兄长快告诉我!”
“到时候你便知了,”魏渊卖了个关子,“快进去吧。”
徐谦默默叹了口气,小时候,他总觉得颜俞是喜欢他多一些的,但如今看来,还是魏渊能让他高兴起来。想到这,心情忽然沉重了些。
齐方瑾一行人离开后,齐宅安静了许多,没有了上午讲课的声音,也没有了颜俞吵嚷打闹之声,许多仆人童子都不大适应了。
齐映游知道冯凌被留在宅子里,父亲一个月才来一次,其它时间他便要一个人读书习字。思及此处,不仅潸然泪下,冯凌还那么小,如何能耐得住,于是去小厨房里做了些点心,又一个个小心地放进食盒里,吩咐丫鬟:“这个给凌儿送去吧。”丫鬟手还没碰到食盒,她又改了主意,“别,还是我自己去吧,祖父和兄长们都出去了,凌儿必定闷得慌。”
说罢,齐映游洗干净手,整理衣服,提着食盒便往冯凌读书的小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出去玩啦!自驾游!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珙)
冯凌远远就瞧着齐映游来了,虽说从前也是一个人习字,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颜俞就会从窗边探出头来,生活总是很有滋味,如今连着十来日除了仆人童子,人影都没有一个,再勤奋的学生也要被闷死了,故而见着了映游姐姐,冯凌心中甚是欢喜,也顾不上礼节,遥遥招手大喊:“映游姐姐!”
齐映游一听这声,整个院子都跟着活了,绽开笑容,一手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就跑了过去:“凌儿,姐姐看你来了,闷坏了是吧?”
“嗯。”冯凌重重点头,又见齐映游纤纤细手打开了食盒,取出点心,“姐姐给凌儿做的吗?”
“快吃吧,姐姐不能带你出去玩,往后多来看你就是了,你耐心些,祖父和兄长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冯凌抓起一块点心,边乖巧点头边吃了起来:“多谢映游姐姐,以后凌儿出人头地,必定买很多好东西给姐姐。”
“姐姐什么都不缺呀,凌儿开开心心的便成了。”
春日的阳光照进小院,遥遥望见如花的少女与懵懂的少年并肩坐在干净的石阶上,花树盖头,青草挽风,笑声如铃。
这几日,齐方瑾一行人已到了东晋的都城永丰,东晋三面分别与大楚、蜀中和北魏接壤,而东临辽阔大海,从前东晋与蜀中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吴国,但前些年被东晋灭了,所有国土尽归东晋所有。永丰地处东晋中心,气候湿润,繁华热闹,永乐江贯穿了整个国都,滋养着一方百姓。
入了永丰,师徒四人便在下榻的传舍收拾行李,休整了半日,戌初时分便已到达永乐江,并登上了一艘豪华的舫船。
舫船由两艘船并排而成,齐方瑾一行人要了一个靠窗的隔间,点了些东晋的特色酒菜,但是颜俞连吃也顾不上了,只趴在窗子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这便是永乐江,发源于蜀地西部,奔腾至东晋,直至入海,蜀国与晋国都傍着这条河流建都。”魏渊向颜俞介绍。
颜俞奇怪道:“为何要沿着河流建都呢?”
“有河流才能生活与生产,河流流经之地便是最早的居住地,经过许许多多年的积累,总归是必别的地方要富庶些,建都也不奇怪了。”
颜俞心想,可安南不是啊,但也没再继续追问,只自顾自地叹道:“那蜀都人和永丰人喝的就是一条江里的水啦!”
魏渊点头称是。
颜俞睁着大眼睛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永乐江上的璀璨景象,大船一条接一条,灯火通明,几乎不动,在江上连成了一条妖娆的火龙,只做赏景一用。丝竹声不绝于耳,热闹是热闹,但不时加入的逗乐声又添了一丝淫靡的气息。颜俞突然想到东晋边境的饥民,忽然又不那么开心了,回过头来说:“边境百姓受苦受难,都城却寻欢作乐,这晋王也不怎么样嘛!”
齐方瑾本也在想这事,却不料颜俞率先提起,当是他从小经历的缘故,点头道:“国君如此,东晋堪忧。”说罢,又像是怕扰了几个孩子心情一般,赶紧摇头,“罢了,今夜不论天下事,俞儿便当是玩吧。”
颜俞再次转出头去,这回发现除了大船之外,还有许多小船在大船周围甚至更远处漂着,便问魏渊:“兄长,小船又是做什么的?”
魏渊被他这好奇的可爱模样逗笑了:“那小船就是给你去玩的呀,要不要去划小船?”
“老师!”颜俞直接省略了要不要的回答,转头问齐方瑾,“俞儿可以去吗?”
徐谦一直瞧着他,眼神温柔如江水,颜俞不转过头还好,一转过来徐谦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很是怀疑自己偏离了君子的发展方向,连忙低下了头作遮掩。
齐方瑾看他这么高兴,便随他去了:“让你兄长陪你去吧。”
徐谦心脏突然“扑通”一声,只听齐方瑾接着说道:“谦儿,你带俞儿去吧。”
“我?”徐谦少见地迟疑了,“不如让渊儿去吧,谦儿照顾老师。”
“无妨,渊儿不爱热闹,让他跟俞儿去,太为难他了。”
那头颜俞已然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地准备好要下去了,徐谦点头离开,追上了他。
小船自是没有大船那般平稳,随着水面摇摇晃晃,但对颜俞来说,又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新体验,兴奋劲儿早已掩过了别的情绪,只坐在尖尖的小船头从左看到右,由上看到下,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眼睛都直了。
徐谦一边划着小舟,一边观察他,心想他都这么大了,这爱玩的心都没有消停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兄长!”颜俞不知看见了什么好东西,正焦急喊他呢!
“怎么了?”跟颜俞的激动至极比起来,徐谦的四平八稳倒有点萎靡,不过颜俞不在意,他爬到徐谦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指着水中倒映的一轮圆月:“月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月亮!”
他们在齐宅时常常赏月,颜俞还总是奇怪月亮有什么看头呢?不就是圆的弯的吗?这么一个东西值得你们来回反复地看啊说啊?但是他现在领略到了,那个银盘似的大月亮好像沉到了水底,还软软的,跟着波光晃来晃去,碎开几豆光,挑逗他似的,引得他想和那月亮一较高下,把它捞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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