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然的怀中停了片刻,裴九冀张了张口,没有问出那个疑问,便任由他抱着,一直等脸颊的泪水风干,才被他牵着离开。
程北漠,“你已经定好时间了,是吗?”
裴九冀,“是。”
“等我。”
那个时候,裴九冀还不知道程北漠为什么要说一句,等他。
从后山开车出来,他们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大殿,程北漠说发现了一家好吃的把子肉,要带裴九冀尝尝。
迷城进了什么人,开了什么店,尽在程北漠的掌控中,他说发现了一家好吃的把子肉,裴九冀是不信的,一定是他特意从彭城找的最正宗的把子肉店主,请来的迷城。
事实上确实如此,这种特色地方小吃,最正宗的店铺都不是开在主城街,延续了几代人的手艺,也延续着最初的发源地。
这家把子肉就开在迷城城南一条偏僻小巷里,意外的是,这条小巷只是偏僻,但一条大道畅通无阻,直到他们拐进一个巷口,程北漠才停了车,步行没有三分钟,准确找到店铺。
店面不大,但是挤满了人,这里可能有附近只是一顿午饭的居民,也可能有老远赶来,西装未脱的大老板,也可能有迷城城主和二当家,大家只是来吃一顿把子肉,不问人间烟火,穿过火热的氛围,沾惹一身风尘气息,倒也不错。
店门口煮了满满一锅食材,浓厚褐色汤汁上乘着一层油花,滚烫干柴火一直烧着,肉香合着菜香飘了十街八巷。
程北漠轻车熟路点了一大碗,店主挥着大勺子,从一锅乱炖里捞了好大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精瘦瘦肉夹着花花白肉,层层叠叠肥瘦适中。
接着店主又捞了黄花菜海带和豆干,一一剪开,最后大勺舀了一勺底汤淋在上面,才想起什么,又捞了一颗虎皮鸡蛋,压进碗里。
只是看着口水已经快要流下来,裴九冀非常没有出息地擦了擦嘴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虎皮鸡蛋。”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最后添鸡蛋的店主,而是明显在问程北漠,原来他精心设计的精细早就被看穿了,倒是让程北漠失落了好一阵。
这种失落在把子肉入口的一刹那,随着在口中融化的肉香,一并消散了。
虽然带了易容眼镜,两个人还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这顿饭二人几乎没有说话,还不如隔壁在吹又签了个千万合同的老板话多。
筷子碰撞在碗边,着急将泡满酱汁的米饭,和着荤素一并扒进肚子里,没有在意已经发出了小老虎捕猎的“啊呜”声。
等程北漠将裴九冀嘴角一粒米饭捏了,裴九冀才发现,原来他刚刚也程序错乱了。
程北漠实在抢不过裴九冀,二十岁的男孩子本就吃得多,他只能又去买了块排骨,剔了骨用筷子夹成小块,塞进裴九冀米饭碗里。
最近悲伤太过思虑太多,能安心睡着的时候都少,更别说好好坐下来吃顿饭,基本上算是饿了七天,第一次吃了顿饱。
等裴九冀放下碗筷,又喝了一大碗面汤压下油腻,十分满意地揉了揉自己明显鼓起来的小肚皮,看着程北漠轻轻一笑。
如果有什么比阳光还要珍贵,就是他毫无保留之时,展露的笑颜,那一刻仿若百花凋零万物朝拜,向着唯一散发希冀的光明。
裴九冀一笑,无所值得。
程北漠感觉自己胸口一滞,伸出了手,在他终于恢复精神的蓬松毛发上,摸了两把,用最轻柔的声音,静静道:“回家吧。”
“嗯。”裴九冀回了他。
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对再平常不过的爱人,在某天中午外出觅食时,无意发现了街角好吃的把子肉,现在他们吃饱了,该回家了,仅此而已。
回家的路上,饱食过的身体充满能量,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紧紧牵着的手心热量交替,溢出甜腻的热汽。
“北漠。”快走到车前,突然想说一件前两天在院子里聊天时,听隔壁邻居讲的趣事,他喊了他。
“怎么了?”程北漠淡淡问道。
“那天......”裴九冀一句话只说了开头,手下突然一顿,空了。
他刚刚抬头看了一眼,在开车门之前,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支撑在自己身旁的人,直直倒了下去。
“北漠!”一声再也听不到的呼唤。
☆、一百四十八颗粒子
护佐和护佑整理好今天迷城需要处理的文件,正准备迷城的日常巡逻,原本应该去祭拜的城主和二当家,冲破门赶了回来。
“城主!”“九冀大人!”
迷城两位得力护法,应对紧急事件作出最迅速反应,引领二当家将扛着的城主带进大殿内,联系平齐召集迷城修理师。
屋内,裴九冀将程北漠放在大殿中央的床上,程北漠紧紧阖眸,发丝安静垂在脸侧,睫羽褪去活力,脸色苍白,口唇也失了颜色,整个人平淡地没有一丝生机。
不愧是他平日里细心调教的护法,护法们很快召集会诊,将他交给放心的专业人员,闲杂人等从房间退出,留给安静的空间。
办公处,一声巨响,掌心拍在雕刻精致小叶紫檀桌面上生疼,可是心更疼。
“怎么回事?”这是第一次讯问。
护佐护佑齐齐跪下,城主下了死命不许说,可是二当家怒到极点的讯问,又该如何。
“怎么回事!”这是第二次讯问。
“二当家!”“九冀大人!”两大护法慌了,不能说,可是又不能不说。
“怎么回事......”最后一次讯问,由担忧转为愤怒转为无助。
裴九冀不知道他们在瞒着他什么,但是这种看着他受伤,自己却无能为力全然不知的感觉,让他无助,几乎哀求地放低自己所有身份,声音颤抖着问两位护法,“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九冀大人。”“如果说了我们就死了。”
审问无效,裴九冀终于从地上随手抓起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他也分不清护佐还是护佑,咬着牙告诉他,“如果你不说,我现在就让你死,明白吗?”
极度隐藏温柔的人,一旦打碎了他的守护,那么他就会百倍千倍得锋利,曾经有多大的力量去守护,现在就有多大的力量去毁灭。
“说!”裴九冀一声怒吼,丝毫不比程北漠消减。
护佐和护佑最终没能撑住,全部说了出来。
现在裴九冀终于知道为什么程北漠每次都会这么生气,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还每天若无其事地到处操心,昨天晚上又熬到凌晨三点,到底知不知道别人在心疼你。
太过震惊太过生气太过哀伤,他哑着嗓子,做最后讯问,“也就是说,他原本力量只有一半,强行封印红晶的时候,消耗了剩余的全部力量,从沙城回来后,短暂昏迷不下十次,可是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对吗?”
“对。”二人齐齐一声,面对威压微弱无比。
“那当时,他明知他强行封印红晶,会对程序造成如此无法逆转的损伤,他为什么还要去!”裴九冀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想去问问他,想把他狠狠拽醒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不顾性命。
护佐和护佑再也不敢说话,他们不说话,不意味着这两个程北漠最亲近的亲信,不会被程北漠最爱的人问责。
裴九冀这才想到,蹙着眉头看向他们,一向清澈的眸子,乱了波澜,“等等,你们说他只有一半的力量,那么另一半,在哪?”
“这......”“九冀大人!求您不要再问了!”护佐和护佑深深扣下去,全身缩在一起,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敢回答。
怪他调教的护法太好,好到能问出这么多已是极限,“哼。”裴九冀冷哼了一声,“等他醒了,我亲自问他,滚!”
得到了命令,护佐护佑赶忙滚了出去。
从未见过裴九冀发这么大火,未名从扇子化出人型,吓到不知道该怎么再变回扇子,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角落里,默念着神奇咒语,“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突然的敲门声,裴九冀一声不耐烦的“啊?”吓得小家伙一个激灵,硬是又憋回了扇子。
护佐护佑忍着压力进来,吞了口紧张报告,“九,九冀大人。”“他们说有办法了。”
两人只觉得一阵风飘过,还没有说什么办法,同不同意,裴九冀已经去了。
什么办法都无所谓,哪怕是要去穿越星际带来摩羯座的星尘,他也可以马上开航舰去,只要程北漠能醒来。
第一次见到程北漠如此脆弱的一面,原本就立体精致的五官,平淡地更像是毫无生命的雕像,裴九冀内心翻滚酸痛,伸出手握住程北漠枯白手臂,轻轻问候,“北漠,你一定会醒的,对吧......”
一个高强的人倒下了,一个坚强的人变脆弱,竟然不知道,这黑暗走到尽头,却是下一个黑暗。
裴九冀从床上起身,已经恢复了清明,静静问:“什么办法。”
迷城与安达齐名的剩下四位顶级程序修理师,商讨半天得出结论,而这结论裴九冀再熟悉无比,“要救一个AI,必须用另一个并齐人类智慧的AI程序为引,抽枝发芽,将他从死寂带去新生。”
听到这里,护佐护佑平齐甚至几位修理师,这迷城任意一个AI都愿意做这个引渡程序,哪怕牺牲八千,也要救回一个城主。
但是很遗憾,不行,他是程北漠。
他是迷城城主超强大脑程北漠,是凌驾于一切AI包括人类智商之上的龙之芯,迷城没有第二个AI能够有资格做这个引渡舟。
好在幸运的是,人类中有且仅有一位,可以做引渡。
裴九冀,天才少年全息粒子发明者,心算超越纪元现有最强计算机的速度。
幸运的是他是裴九冀,他一定会救他,不幸的是他是裴九冀,如果不成功,纪元进程会因为这两个人的陨落,直接缓慢数百年。
可在这一刻,裴九冀别无选择,所有思索只是那些修理师们在考虑,要不要冒着纪元的风险告诉裴九冀,至于裴九冀,他一定会答应,毫不犹豫如此干脆:“我愿意。”
“你疯了!”医生的声音穿破而来,席姜拉开裴九冀,人类与迷城交锋伊始。
出于受命看着他的医生,平时放任他胡闹也就算了,生命攸关的时候,他不能看着他去送命,席姜一把将裴九冀甩在墙上,明明知道他腰上有伤,却毫不留力,“裴九冀,你就是在送死,用你的大脑救他,一旦失败,你就会疯,你知不知道!”
“如果救他我会疯......”裴九冀被席姜用力抓得手臂一道红印,狠狠甩开医生,所有危难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失去了他的信任,裴九冀近乎哀嚎的请求,“如果失去了他,我更会疯!你知不知道!”
原来他逼近绝望的边缘,会是这么歇斯底里,伪装的大坝如何强大,一旦泄洪,那力量是毁天灭地的,席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六年前他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还要拜托他也这么做。
席姜用电子锁将裴九冀锁上,无论如何也要抓着他离开,“裴九冀,我不与你胡闹,我接受了你双亲的命令,负责照看你的健康,我不可能带一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回去复命,我现在就带你回古城。”
“放开我!席姜!你个混蛋!放开我!”电子锁无法挣脱,再使劲地反抗除了给手腕平添伤口外,都是徒劳,裴九冀怒目注视,眼睁睁看着席姜将他拽走,白睛血红。
好在没被禁言,言语自由,裴九冀几乎不怎么骂人,但是他现在想骂席姜,非常想,“席姜!你个庸医!见死不救!混蛋!你他妈的放开我!”
“裴九冀!”席姜突然转身,堵住了裴九冀的嘴,被他骂生气了,医生穿着白大褂,却动了手,“裴九冀,你说我是庸医?我这是在救你!”
裴九冀张口又大力合紧牙冠,血腥味弥漫开来,席姜一声吃痛收回手,而被捆住的人,挣脱太久没了力气,任由他拖拽地瘫在地上,原本清澈的双眸蒙上了朦胧一片。
“求,求求你......”为了他求过两次人,求城主救他昏迷的全息,求医生放他去救城主,每一次都是放下了全部尊严,叫裴九冀那个原本最狂傲的少年,匍匐在地上,用最低的姿态,颤抖声音虔诚恳求,“求求你,让我回去,席姜,求求你......”
裴九冀趴在地上,头发凌乱不堪,挣脱太久身上被电子锁勒出青紫痕迹,被践踏在地的自尊,这还是那个不畏烈焰,一次又一次将他们从深渊中带出来,他们唯一的希望裴九冀吗?
席姜承认,那一刻动容了,然而只有一瞬,他咬咬牙,冷冷问道:“我是你的医生,所以我理应救你,他又是谁,凭什么让你牺牲一切去救他!”
“他是......”突然的哽咽,席姜冷笑一声,正要反驳,裴九冀这一声上达苍穹下九泉,比肩山海的沉重,“他是我爱的人,是我发过誓言两姓成婚的人,是我不顾一切也要奔去的人!”
席姜从裴九冀怀里见到印着“结婚证”的红本子,冷笑一声,“那我便毁了它,也要带你回去!”
“不......”裴九冀张嘴,没了,所有倾心拼命的执着,没了。
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裴九冀挣脱了坚不可摧的电子锁,碎片在皮肤上划出血淋淋的伤痕,在所不惜,“席姜!”
——鲜红,遮蔽了双眼。
裴九冀停住了,看到手里交还给他的鲜红证件,明明只是几张再普通不过的纸,却被他当成绝世珍宝,小心收进了怀里。
抬头看了眼医生,“席姜?”
席姜冷了冷,“我不想带一个傻子回去,也不想带一个疯子回去,你最好给我安好回来。”
被阻拦了太久,一瞬解禁,裴九冀有些不太相信,“你的意思是?”
“抓紧去救他!”医生没好气的催促。
裴九冀咬了下唇,溢出声,“谢谢。”再也没回过头。
席姜看着他踉跄奔回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好好回来,不然我不仅不能给你双亲复命,更不能跟......
席姜还看着那个方向,看到却是裴九冀正要奔去的方向,一声不知道对谁的喃喃:“对不起,你应该知道,我拦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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