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想一下,云裳还是把事情告诉了何须问,何须问扶着根椅子坐下,并不着急。他在窗下坐着,一只手捧着手炉,一只手抽出一本《玉皇经》来看。
见他不似担忧的样子,云裳她们便各忙各的去了。何须问看了一会儿书,又抬眼看窗外,外头蔚蓝的天,缀着几朵云,日头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大概走得累了,他靠着椅背,昏昏然的打起瞌睡。
这瞌睡直打到日暮,梁锦在老夫人那里用过晚饭回来,一进屋就往里间去,刚打了帘子,就见书案边的何须问,正斜斜的靠着,身上搭了件毡满毛的紫貂斗篷。
这是梁锦的衣裳,不知道哪个丫鬟见他睡着了,便翻柜子拿出来给他盖上,他两个发带坠到椅背后头,脑袋折在扶手上,睡得很恬静,梁锦在心里头吟诵道:“残阳映故里,俱销万古愁。”
他想,何须问就是他的“故里”了,他轻着手脚走过去,哈了半个腰去看他,细细的,像摹一副画那样,从发髻到额头,从眉眼到下巴,要将他篆到心里去。
徐徐地,何须问挣开眼,一睁,眼前就是梁锦整个脸,凑得很近,连吐息都能感觉到:“你回来了?”他问,声音里含着刚睡醒的慵懒。
“我这么久没回来,你也不差人去问问我。”梁锦把脑袋收回去,站直了,撇着嘴像是不高兴:“我跪得膝盖直疼!”
何须问将信将疑,要弯腰下去撩他衣摆,梁锦一见他似认真,连忙躲开一步。
何须问见他那浸湿了的衣摆,立马横眼瞪他,他这才不甘愿的挪了回来,何须问从锦袜里抽出裤腿,挽起来看,是一双冻得乌青的膝盖,他两个手指拧着皮肉用力掐了一把。
梁锦毫无反应。
露馅儿了!梁锦连忙扶他起来,没皮没脸的凑近了说:“大白天的你就掀我衣裤,多不好啊……”他想起那些使人脸红心跳的夜,眼睛里闪着精光:“等你好全了的,咱们不急!”
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让何须问又笑又气:“你怎么也不服个软?冻成这样,还不叫个太医来看看!”
“不值什么,”梁锦还是嘻嘻乐着:“在奶奶哪儿已经看过太医了,若冻坏了,我们就是两个跛子,谁也跑不到谁前头去。”
何须问垂下眼,没接他话,良久才抬起来:“翠芝就要生产了,你备好礼了么?”
梁锦被问得一懵,脱口而出:“翠芝是谁?”
“……你三弟妹。”猜他是忘了这一茬了,便柔声提醒:“她产期就在这几日了,你难道不备份大礼?”
哦……梁锦这才想起那个村妇来,满脸的不屑:“用不着这样隆重,他是弟我为兄,再者那女子也不受人待见,随便挑个什么送过去就成了。”他又想起来问:“怎么你竟想起管这些闲事儿了?”
随便挑个什么,大概也是孔翠芝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也不指望他能对这些不足道的人用心了,何须问自己拿了主意:“把屋里的那对犀牛望月一并堆着的那些料子都给她罢。”
那对犀牛望月,一个就有一尺多宽,因为通体都是黄金锻造,所以梁锦嫌它俗气,只把它摆在架子最底下一层。
“她最喜欢这些真金白银的东西。”何须问笑盈盈的,一笑,眉尾上那颗小痣就跃动起来:“要是送她什么名书名画,她估计能用来当柴火烧了……”
他是极少这样开怀的,梁锦一边贪恋的看着他,一边心里泛醋:“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村妇这样要好了?”他绷着脸提醒:“你可是个男人,她是个村野女子,本就不大规矩,与她走得近了,当心被人传闲话!”
何须问探寻着他,可能觉得他又耍孩子气,心里软下来,去拽他的手:“你没回来的时候,慕白和她日日来看我,她挺着个大肚子,每天风里来雪里去的。”
可能是想叫梁锦也能看中她一些,便接着说:“为了我去求你三弟请郎中,还被你三弟打了一顿……”
“老三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梁锦反握住他的手,薄怒道:“成天在外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在家倒学会打女人了!”他想,就冲他不愿意帮忙请郎中这一点,也该拿出兄长的款教训他一顿。
“再者。”何须问又说:“老夫人既然答应你不再为难我,我也当改一改往日不合时宜的德行,尽量合她心意一些,省得你在中间难做。”
他怎么知道奶奶妥协了?难不成修道的书看多了,还真会掐指算命的本事?
梁锦将头凑近了,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的看:“难不成我真是娶了个真人菩萨?”张着手指伸到何须问的腋下,去挠他痒痒:“快快退了这凡胎,让我见见真身是什么样子!”
“呵呵呵……”何须问被他挠得咯咯直笑,缩进椅子里躲他,躲不过去,便上气不接下气的把脚从鞋里抬出来,去抵着他的肚子,想将他揣开一些。
谁料梁锦一把抓住他的两个脚,隔着锦袜挠他脚心,他想挣,可脚被梁锦死死压在腿上,根本挣不脱,只得胡乱扭着,笑得一张脸都憋红了,气息大乱的喊:“救命!哈哈哈哈……救命……”
日头落下去了,婆子丫鬟们陆陆续续在点院里的灯笼,早就听见了他俩嬉闹的动静,也不好进去,只有华浓,端着碗药过去解救。
“少爷你可行行好罢!”她使力拽着梁锦的胳膊:“让少夫人先把药吃了。”
听见是吃药,梁锦这才松开手,看何须问笑得脖子耳朵都透着红,还窝在椅子里匀气儿,他倏地涌出一股邪火,烧得他五脏六腑滚滚发烫。
他美滋滋的端起书案上的药:“让我替夫人先尝一尝。”抿了一口,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苦,是甜的!”
两手捧着端给何须问,何须问才不信他的鬼话,接过了,上刑一样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往里灌,居然真的不觉得苦了!
心里甜,连药也透着股回甘。
第43章
探望
廿一那天,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梁郝和李氏回来了,带着一大堆洛阳特产,还有李家的回礼。
二是孔翠芝生了,是个男孩儿,老夫人没瞧出来有多高兴,李氏让人赏了些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自然了,转眼就赵被姨娘收罗了去。
何须问刚从李氏院儿里回来,打点好要送的礼,那对犀牛望月有些沉,便叫了林鸿来托着,一行人就要往梁远院儿里去看孔翠芝,梁锦跨了两步赶上去,拉着他的手:“我跟你一道去。”
何须问惊愕了一下:“你不是……”
“我是不爱理这些家常里短的。”梁锦拉着他往前走,路上雪已化尽了,又晴着天,颇有种春日到来的错觉,他懒洋洋的说:“我只当她是山野村妇,但你们不是要好么?我陪你去探一探她也使得的。”
他把人手拽到袖子里,轻轻抠着何须问的手心,被挠得痒痒了,何须问甩着手要挣脱,他本来有些跛,一用力,险些站不稳,梁锦急急的扶住他的背:“你看你,这么不当心。”
明明是他先使坏,还来责怪自己,何须问懒怠跟他讲理,后头跟着这些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正经些罢!”
越说正经,梁锦越不正经的笑:“昨儿夜里,你怎么不叫我正经些?”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何须问扭过脸去,不搭理他,他又够着脑袋逗趣:“你怎么不说话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这一句似曾相识,何须问别眼看他:“你话这么多,又像什么?”他长高了许多,同梁锦站在一起,也就是半截指头的差距。
怔了一会儿,梁锦爽朗的大笑起来,他想起来,这番话好似从前说过,原来他们已经将近做了一年的夫妻了。
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前头不远,是梁慕白的身影,已经走到她的院子了,梁锦隔着距离喊停了她。
“大哥,嫂君。”走近了,梁慕白施了礼:“嫂君的身子可大好了?”
何须问扶她一把:“好了。”他打了量了一下:“慕白好像长高了?”
“嗯……看着是高了不少。”梁锦也上下逡巡,随即又开起玩笑:“等过了年,就该说亲了,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看谁家的少年郎能配得上我妹妹?”
他也是随口一说,真叫他去打听,他又未必肯动弹了,况且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有父母做主的,他心里想的,就是管好何须问这一个就行。
三个人一齐走着,何须问扫了眼后头的林鸿,安慰她:“别听他瞎说,你还小呢,不会着急议亲的。”
“姑娘家的十六七岁议亲,也不小了。”梁锦按理说理,背着手有几分狂傲:“不过的确不用急,过了年,上门来说的人家肯定多的是,到时候选一个好的!”
梁慕白垂下头,嗫喏道:“我是个庶女,不敢求什么名门望族。”又鼓着勇气说一句:“就要个普普通通的,能善待我的人就行……”她是意有所指,林鸿在后头端着箱子,心头紧得发酸。
只有梁锦听不懂,仍骄傲着:“什么庶女不庶女的!你是我梁家的长女,配谁都是配得上的!”
“少说两句罢。”何须问要帮衬梁慕白,故意拖着跛了的那条腿着急往前走了几步,梁锦在后头满脸错愕,这怎么就生气了?忙跟上去扶他:“卿卿!等等我!”
走出好一段距离,两三个丫鬟托着布匹去追,只剩下林鸿,他端着重物,不跑上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紧不慢的跟在梁慕白后头。
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不至于失礼,也刚好能听见彼此说话。
“你……”看这情形,他是不会主动说话的了,梁慕白忐忑了一会儿,便开了口:“你可好?这些日子去大哥院儿里,总不见你。”
往那边的确跑了好几次,去探望何须问,顺便探望林鸿,林鸿这些时日的确不常在,和东逞东奔西走:“大少爷使我出去办些差事。”
办的是何须问的差事,查访药铺,收集物证,可不能跟梁慕白说,一来此事要守口如瓶,二来也怕吓着她。
她也不多问,只绞着帕子说了一句:“今日雪化尽了……”这像个暗语,是对情人的催促,怯生生的,带着没有剥干净的廉耻。
林鸿立即就懂了,却没有马上答她,方才说起她的婚事来,他在后头听着,恍然醒了,那些日子不过是南柯一梦,他可笑自己,竟然还想着,积攒银钱赎身,改了奴籍,将来或许可以挣上一挣?
久久没等来答案,梁慕白扫了下四周,没有人,便回头去看他,以为他没听懂,羞答答的说:“晚间我在后头等你!”
可能是好些日子没见,她有了久别重逢的腼腆,不似之前那样大胆,撂下一句话,便跑开了。
林鸿这才大大方方的去看她的背影,她穿着秋香色的褙子,下头是将将过膝的琥珀色的旋裙,再下头盖着脚面的是棕红的百迭裙,一跑起来,像片飘零的枫叶。
他在心里叹一声,为自己求不得的苦,但还是决定要去,怎么舍得她落寞的等呢?
到了梁远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因梁锦的到来才喧哗起来,何须问他们自往孔翠芝屋里去,梁锦则在梁远屋里等,他随口问:“他人呢?”
小丫鬟给他奉了茶,恭敬的立到一边:“三少爷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夫人生孩子,他还在外头闲逛?”梁锦喝了口热茶,身上也跟着暖和了一些。
小丫鬟想着替梁远遮掩,支支吾吾的说:“已经差人去出去叫了,应该就回来了。”
梁锦心里冷哼,一盏茶的功夫,梁远果然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在院儿里嚷嚷:“叫我回来做什么?生个儿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扯了斗篷挎在手上,打帘子一进屋,看见梁锦在,慌乱的作揖:“大哥怎么来了?”
一弯腰,迎着风口,扑鼻而来的脂粉味儿,梁锦皱着眉问:“去哪儿了?”
“我……”因着快过年,家塾里已经停了课,梁远也不好说是从去学里,便绞尽脑汁的想着地方:“我约了孟小侯爷他们去赏梅了……”
梁锦恨他慌都扯不好,悠悠道:“院里这些梅还不够你赏的?”他冷笑一声:“还要跑到外头去赏梅?”
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辈分大些亦是如此,梁锦成亲前也爱呼朋引伴的出去闲逛,可在弟兄面前,他永远可以趾高气扬的训斥他们。说着他还不解气,倏地抬腿一脚踹到梁远膝盖上。
梁远跌在地上,立刻又爬起来:“真是去赏梅去了……”
其实辩解也没大多用,梁锦不过是气他当初阻拦孔翠芝请郎中:“你赏的什么梅?连我熏的返魂梅也没有这样香!”他站起来,气势凌人的训斥:“整天就知道在外头喝酒狎妓!见着个好看的姑娘就仗势压人,别让人告到我这里来,若告到了我这里,也不用惊动爷爷和父亲,我先废了你!”
梁远立在一边,低眉顺眼的应承。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梁锦盱衡厉色:“还不去看看你儿子和夫人?”
训了人一顿,他心头稍稍痛快了,又坐下来,接着喝他的茶。
里头何须问正把那对犀牛望月端到床前给孔翠芝看:“纯金打造的,沉得很。”又指着堆在桌上的那些布:“蜀锦,很难买的,你留着给孩子做衣裳。”
听见又是“金”又是“很难买”,孔翠芝连忙撑着起来看,头发垂到床上,费力的笑:“太谢谢嫂君了!”床铺也跟着她抖动,她觉着自己倏然就飞黄腾达了。
梁慕白没有这样阔气,只拿了一包她亲自做的肚兜和小衣裳:“我亲手做的,给孩子穿。”
孔翠芝接了过来,打开看,红肚兜边上用金线绣着如意头,于她来说已经很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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