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瑶还在你院儿里呆着,”老太师稍一瞥,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了:“既然是嫁出来的女儿,就算家里犯了事儿,也没牵连她的道理,况且你奶奶也不会同意将她送回去。”
这事儿梁锦原也料到了,他不过是要先除谭家的根基,以后也省得她家里人来闹,况且奶奶是个势利眼,她家垮了台,量老太太也不会过分纵容她。
思及如此,梁锦又恐谭奇云翻身,便抡了一记重锤:“我看也不必找别人,听说那京兆府通判向来看不惯他依势张扬的作风,不如就叫这个通判直接参他一本。”
老太师别有深意地看过来,呵呵一乐:“臭小子,依你罢,一会儿让你父亲写封密函给那通判,大概不出一月,那通判就将罪证连上书一起送到朝堂了……”
得了这话,梁锦一出院门就止不住笑起来,昂首挺胸春风得意,东呈打月洞门后绕出来,一连鞠了好几个躬:“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贺我什么?”
“奴才也不知贺什么,只是看少爷高兴,必定是有好事儿发生!”
“好小子,领赏去罢!”东呈得了令,猴一样跑了一丈远,梁锦又将他喊住:“你和奉瑞一道去何家那边哨探着,若何长春有什么需要支应的,先应承他,再来回我。”
梁锦回屋时,还吹着口哨,宛转悠扬的,不知是哪里的小调,何须问听着不自觉的也跟着开怀,搁下书问他:“什么事儿高兴?”
梁锦随口打着哈哈:“你看外头的雪快化尽了,马上开春了,能不高兴?”
何须问往窗户外一瞅,青砖绿瓦上,果然只剩些零星的白了,暖春将至,梁锦的生辰也将至,他可不就是那三月天的太阳,跟着大地回春一起来到人世?
“看什么呢?”梁锦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下月我就束冠了,你可得给我备一份大礼!”
“你想要什么?”
见他神色颇为认真,梁锦顺道也耍耍无赖:“不要金也不要银,只要你用心给我的,我就高兴!”
这可难办了,何须问扬着脸问:“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送的啊。”
“哎随便什么都行,”梁锦挤坐着,手搭上他的肩:“我又不为你送的礼。那鹿肉可好吃?”
提起鹿肉,倒叫何须问想起来问:“自你从洛阳回来后,我就没去给老夫人请过安,会不会过于失礼了?”
梁锦随意摆摆手,索性将那纲常伦理都抛了去:“她是我奶奶,原不用你孝敬,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省得她又找你麻烦,我自去周旋,你不用管。”
见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梁锦又轻松一乐:“没事儿,我虽不能不敬她老人家,但也万不会叫你受委屈的道理,来,亲一个……”说着就欺身过去,却被何须问躲开了。
眼看他似乎要走,梁锦赶紧一把拉住:“上哪儿去?”
“我去看看翠芝,你要一道去么?”
家长里短的梁锦不爱参合:“我不去了,叫人跟着你去……要不,备个小轿?”
他这蝎蝎螫螫的毛病不知何时才能好了,何须问无奈地摇头:“我只是一点腿疾,叫你说得跟瘸了似的……”
“好好好,不乘轿,”思及他向来和那村妇要好,梁锦便嘱咐着:“你若心疼她病了,缺什么只管给她送,不用顾及我,这院儿里你做主。”
何须问这才开怀起来,带着华浓和无所事一起往梁远院儿里去,又带着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他向来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眼下又怜及孔翠芝的身子,更是大方得很。
第48章
夜站
今年立春早,北风骤退,取而代之的是稍和缓一些的风,没那么刺骨了。
何须问穿着天青色的加棉圆领袍走在前头,跨着大大的步子,一起一落,一沉一伏,颠簸出一段悠扬的旋律。
他一身轻松,这种轻松同以前的不同,以前是逃躲残活的侥幸,如今是安在人间的舒心,老夫人、赵姨娘、许氏这些人,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在这里,他只将梁慕白孔翠芝当做朋友。
眼下,孔翠芝这个朋友却不怎么好,她摊靠在床头,头发未挽,凌乱地铺盖在枕上,一丝一缕挂在脸颊,形容憔悴,风华渐逝。
见何须问来,她支撑起一点儿身子,勉强笑着:“嫂君怎么来了?”
她这笑,像强弩末矢,何须问猛地心酸了一下,略微抬抬手:“你躺着吧,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他招手让华浓无所事呈上前来:“人参、鹿茸、燕窝,都是些大补的东西,你吃几日就好了。”
孔翠芝眼巴巴的瞅了一会儿,随后吃力的扬了下嘴角:“这么多好东西,我看着也想吃,只怕无福消受了……”
“胡说!”何须问责备她:“蝼蚁尚且偷生,你难道连蝼蚁也不如?”
“我可不是连蝼蚁也不如嘛……其实只怪我,当初一心想着攀高枝,哪里想高处不胜寒啊。”
何须问冷不丁被她那笑刺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公堂上,那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连逐利都透着爽快,他略有心痛,转念问:“梁远呢?”
一提起丈夫,孔翠芝便讥笑:“他?他不一日来打我三顿就阿弥陀佛了,前几日不知从哪里买了个丫鬟回来,也不出门了,只关在屋里和她厮混。”
想来是梁锦那次一教训,他知些收敛了,闲在家里又无聊,便只跟着丫鬟胡闹.
何须问总归不是他的血亲兄长,也不拿他当弟弟,到底不方便管,只说:“他不来,也省得扰你清净,你好好养病,等几日,我再送些好料子给你,天暖了好裁几件新衣,再让慕白给你绣点花样。”
他视而不见孔翠芝炎凉的脸色和眼里所剩无几的光亮,只当她还有以后似的,难得滔滔不绝:“下个月,就是你大哥的生辰了,到时候定有人送他一些上好的东西,我都拿来给你,琥珀玛瑙,翡翠白玉,其实屋里有好些呢,等你能走动了,去我们屋里挑,我反正也用不上那些东西……”
孔翠芝耷拉着眼皮听他喃喃地说话,听到这些好东西,她先是高兴,后又心如死灰般摇脑袋:“嫂君别送了,你上次送来的那对犀牛望月并那些料子,全都被娘搜罗了去,你今日送来的这些东西只怕也得落到她手里,是半点儿也不会给我吃的。”
“那我每日叫人煮好了给你送来。”
孔翠芝仍是摇头:“别费事儿了嫂君,回头我若死了,你记着让人给我多烧点金箔,别叫我在那边受穷就成……”沉默一会儿,她挣扎起来,拽着何须问的袖口:“嫂君,求你个事儿,我死后,你把孩子抱过去养吧,别叫他跟着那个杀千刀的受苦!”
何须问回首去看墙根下的那个摇篮,再回过头来,见她满脸纵横的泪痕,嘴唇死死咬着,一如头一次见她那样顽强,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他将她扶回去靠着,拒绝了:“你的孩子,当然是要你自己养的,你若不好起来,他日后吃苦了可要怨你。”
孔翠芝好一阵咳嗽气喘,缓和下来后,也不再强求:“我知道嫂君心地好,是不会忍见他孤苦无依的……”
她滑回被褥里去,仿佛松快许多似的松了口气,又伸出手来虚妄地推着:“嫂君回去吧,别来了,仔细过了病气,连慕白妹子我也不叫她来了,回去吧……啊?”
何须问向来是不爱哭的,哪怕挨打受苦,他气度也是朗星明月般和静,此刻却突然鼻酸,他蓦然转身,踏出了那间冰天雪地的屋子。
外头已是晚风骤紧,天近黄昏。
梁远这一院子错落的黄腊梅,晃得人眼睛疼,何须问抬手遮了遮。远处东厢,门窗紧闭,隐约传来女子娇嗲嬉闹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早归的新燕,悬在梁上,叽叽喳喳的迎着将至的春天,而西厢这个,了无生息,不知还能不能熬过这乍暖还寒的冬末了。
何须问颠簸着往回走,他将眼底呼啸而来的哀抑制下去,心里却又涌起火和怒,好巧不巧,迎面就碰见那个刽子手赵姨娘。
赵姨娘和谭青瑶挽着手臂从岔道而来,估摸是刚赔老夫人用完饭,两人要在这里分别,谭青瑶十分有礼,行了个万福:“怎么在这里遇见少夫人?少夫人可用过饭了?”
“还未,我先回去了。”
何须问转身就走,身后竟传来赵姨娘的奚落:“青瑶,你也太良善懂事了些,那样的人,哪配你给他行礼?你这边给他行了礼,他却不知好歹,连句好话儿也不会讲!”
谭青瑶扑扑衣袖,也扬起声音:“姨娘说哪里话,他是正头夫人,我是个妾,自然该给他行礼的。”
赵姨娘看着何须问的背影,脑子里就想起李氏那些价值连城的陪嫁,心里十分嫉恨,嘴上越发厉害:“你是大家小姐,他不过是个庶子!一个男妻!你怕他做什么?外头应酬他去不得,里头家务他也料理不了,等你有了子嗣,他那个挂名的少夫人名头也保不住!”
谭青瑶盯着远处的何须问那微微颠簸的身形,只在心头默默乐着,也不烂她,由得她说。
而何须问全没听进心里去,只因他走到拐弯处,竟看到梁锦在那假山石后面站着,他只想走快些,过去挨着他的肩,贴进他怀里。
梁锦就在三步远的距离张开了手臂,含笑等他扑过来,他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又轻轻放下,拉着他从假山后头走了出去:“姨娘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须问是主子,你说到底是我家花钱买来的奴才,哪有奴才议论主子的道理?看来得让父亲母亲再教教你规矩了。”
赵姨娘愣在当地,不知作何反应,倒是谭青瑶反应快,摇摇行了个礼:“夫君可用过饭没有?”
梁锦一步也不曾往前走,负着手站在那里:“你虽不是卖身进来的,却也只是个妾,下人议论主子,你不责骂,反倒幸灾乐祸,读的什么书?识的什么礼?”
这一顿教训,叫谭青瑶羞愤难当,她垂头咬唇,正欲落泪,忽听梁锦远远地招呼:“跟我回去。”
谭青瑶只当他这话颇有些当她是自己人的意思了,心内又生出丝窃喜,小跑上去,一路跟着他二人回了院子,等看着二人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又不知当不当进,杵在那里忐忑着。
须臾功夫,梁锦站出了门口,身边跟着华浓,他端在几个台阶上,轻笑道:“你说得没错,你是妾,是该给正头夫人行礼的,从前我免了你每日的晨昏定省,今日便一并补齐,你就在这里站上两个时辰罢。”
谭青瑶猛然抬头,瞪着一双眼睛不知措施,只见梁锦仍没心没肺地笑着,还吩咐华浓:“盯着她,少一刻都不行,传我的话,谁敢到老夫人跟前报信儿,一律杖责二十。”
说罢转身进屋,走两步,又转回来,盯着谭青瑶轻叹:“你素来是最懂事的,想必也不会到老夫人耳边去吹风。但若奶奶知道了,不管谁说的,我也只当是你说的,那边我自有法子搪塞,这边……你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如此,谭青瑶也不敢妄动,心里只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柔柔弱弱的躺着泪:“青瑶惹夫君生气,是该罚的……”
梁锦不吃她这套,他是最恨女人哭的,一哭起来就叫他心烦,他板着脸进了屋,一见何须问,又豁然开朗。
何须问正坐在书案上,透过窗就能看见灯笼底下的娇弱女子,哭得好让人怜惜,他扫一眼梁锦:“真要罚她?”
“罚!你不许劝。”
他不便再说,心里其实也是无关痛痒,只是怕梁锦失了分寸故而问问,无意间再扭头去看,正对上谭青瑶一束恚怨深沉的眼神,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伸出手将两扇雕花木窗轻轻合拢了。
屋内一寂,何须问就忆起孔翠芝,心底的烦忧又浮上来,晃神又想起回来时看到梁锦时的那股悸动。
烛火跳动中,他拉了梁锦坐下,梁锦受宠若惊的挤过来:“今儿怎么这么主动?”
“翠芝怕是不太好,”他缓缓将脑袋靠过去:“你去请个好太医来看看罢,你那个弟弟只怕连吩咐一声都懒得,……他们那一房,都巴不得她死呢。”
“明儿一早就让太医来,你别担心,吃几副药就能好的。”梁锦摩挲着他的肩,低声抚慰:“等她好了,我将那混账押到她跟前认错。”
何须问笑起来,盯着烛台上好些蜡烛,嘴里说着家常:“他们倒是怕你,你却不愿多管管他们。”
“我管他们做什么?有那功夫,我不如都用来管你呢。”
“你管我够多了。”
梁锦叹了口气:“我天天担心你被人欺负了去,你这性子,一向是豁达沉静,可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不必怕他们,拿出你主子的款儿来,该罚罚该骂骂。”
“我不是怕……”
“我知,你是不爱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梁锦搂着他,像哄孩童一般前后缓缓摇晃着。
第49章
及冠
明瓦槛窗上,映一对纤长悱恻的影子,伴着昏黄的烛火,显得岁月宁静而悠长。
谭青瑶看了一会儿,觉得又冷了几分,杜翠拿来的斗篷似乎没什么用,她从足到顶,都冻得僵硬。旧的泪迹已干,也不见有新的泪落下来。
她总算懂了,就算她哭得像秋叶枯草,梁锦也不会怜惜一分。
眼下,除了那点醍醐灌顶的心酸,还有蚂蚁啃噬般的耻辱,窗户上的那一双影子,时刻提醒着她的一丝幻想不过是黄粱一梦。
杜翠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跟着站在她后头,只要想想一会儿回去将要受到的迁怒,她就忍不住忐忑地替她再拢拢斗篷:“小姐,我再去拿个厚褥子来吧,您都冻得发抖了。”
“不用!”谭青瑶回首怒瞪一眼:“我看你是站不住了,想借机活动活动筋骨罢?”
“奴婢不敢……”杜翠赶忙颔首,也不敢再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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