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知道他担心什么,在得胜的那一晚就将消息快马加鞭带来了将军府,交给了韩时卿。
曾经的灾难变作如今的军功,若是能一路如此顺遂地走下去就好了。
这一年来,林世成的官途一片光明。
翰林院编修没做几个月,便受到柳尚书的提拔,进入了户部,坐上了右仆射的位置,正三品官,也有了上朝的机会。
不过远安帝历来不喜早朝,这一年更是整日昏昏欲睡,精神不济,倒是没有资格参与朝政的韩时卿在后宫见到他的次数最多。
这一日,韩时卿给太子讲完课已临近夜幕,外面又刚好下起了雨,韩时卿只得暂时留在东宫,年幼的太子请他住下,韩时卿推脱不开便谢过太子,住进了偏殿。
夜半雨停,他忽然听得宫外有声响。
他素来睡觉浅,此时便起身,开了窗向外看。
只见那本应该在寝宫龙床上安睡的远安帝竟然疯疯癫癫地跑到了东宫来,后面跟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也不敢言语,只在旁边护着远安帝,生怕他摔倒。
“朕知道你们在这儿!”远安帝像是喝醉了,目光浑浊,本来还饱满的双颊也有了下陷的迹象,他大喊,“别躲着不出来!不是都要找朕报仇吗!你们来啊!来啊!”
“江河!你个没本事的废物!就凭你,真以为争得过朕吗?”远安帝指着一个方向,放声大笑,“朕还不是把你们都杀了!都杀了!”
江河这个名字,韩时卿知道正是当年被封为太子的四皇子。
后来宫变之时,被远安帝亲手斩于东宫。
远安帝状似疯狂,一会儿指着某个地方大骂,一会儿又大笑,一会儿又面露惊恐,喊着“别过来”,耸然已经神志不清。
韩时卿默默看了会儿,关上了窗户。
再次躺上床闭上眼睛,他却睡不着了。
争权夺位,必然少不了流血牺牲。
当初江煜称帝杀了那么多人,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如今的远安帝一样,晚年被困囚于噩梦之中,夜半惊起,或癫狂或恐惧,难以安眠呢?
这个问题,前世,他似乎从未考虑过。
如今重活一世,似乎是上天想让他擦亮眼睛看一看自己曾经爱的这个人,破开那层伪装,最真实的模样,也是幸事。
*
北境止戈城内的平安酒肆此时一派热闹的景象,今日这酒肆被江煜他们队给包了。
江煜自掏腰包请兄弟们喝酒。
“韩队正,来,我给你满上!”李三抱起酒坛,对着江煜空了的酒碗倒酒,给倒的满满当当才停手。
他放下酒坛,端起自己那一大海碗,与江煜说道:“前日若不是韩队正神机妙算,我们哪里会得到那么大的功劳!我李三敬韩队正一碗!”
江煜在这里用的名字是韩煜,和前世一样。
而这些兄弟都是他前世一开始在军队里结交的兄弟们,曾经因为蛮族的偷袭,李三等人没一个能活下来。
也是由于这件事的打击,江煜日后对人对事变得更加冷漠。
如今,见着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江煜的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
他干了一整碗酒,又有兄弟们来敬酒,他也一一干了。
最后整个平安酒肆,喝瘫了一半男人,剩下的也都神志不清,两三个搂在一起称兄道弟,还要玩什么歃血为盟,一个个笑的像个傻子。
江煜也喝多了。
他坐在酒肆的门槛上,脑袋倚在门边吹吹冷风,想要让头脑清醒一些。
距离蛮族大举进攻北境只剩两年,他虽然逆转了这个小事件,却不能保证在那战乱之年,自己身后这帮兄弟还有几个能活着从止戈城出来。
还有韩锦峰和韩乙铭。
那是时卿的大哥二哥,是他的家人。
上一世这二人的结局太惨,这一世他想要挽回。
可如今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前日虽立下奇功,却也只升了个旅帅,手下能领的兵只有一百。
两年后若是不能逆转乾坤,救不回来韩锦峰和韩乙铭,又该怎么办?
时卿会不会怪他?
会不会以为一切是他故意而为?
明明该开心的日子,江煜的心里却被忧愁和苦恼填满,一时有些烦躁。
他从怀中将那张压出褶皱的宣纸拿出来,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那笔画粗糙的小王八,手指抚上韩时卿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字迹,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下去。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前路虽然荆棘丛生,却也有馥郁花香,他只要敢走,就一定有出路。
而他相信,在那路的尽头,必定有时卿站在那里等着他。
第47章 小姑娘
旧历八十三年腊月初七,北境,止戈城内的小院。
盆子里的炭火还红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熏味儿,很呛人。
江煜倚在床边,咳了几声,腰侧的伤口被这几声咳嗽撕扯的发疼,有浅浅的红色渗出。
江煜疼的皱了皱眉,又拿起手上的信仔细读了几遍,神色略显凝重。
林世成给他的这封书信上写着最近户部的收支情况,只写了大概,却也能通过这些窥探到如今的江氏王朝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今年军饷能在初十发下来便是莫大的恩惠了。
江煜如今身担校尉军衔,手下统领一团,管辖二百人。
两年来和蛮族发生过不大不小的摩擦十几次,有些兄弟伤势严重,虽救了回来,却落下了残疾,只能回到后勤工作。
然而该给这些士兵发放的补助金却一直未曾落实,如今年关将至,军饷依旧推迟,军中已是军心不稳,一些闲言碎语也陆续传开。
江煜虽然期待着远安帝治理疏漏,给他上位的机会,但这一世与时卿解开心结之后,他心中便有了其他的渴望和顾虑。
他开始学着真正替别人考虑,替这个国家考虑,再次站在这北境的战场上,他终于成了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为了复仇算计天下的机械。
“韩校尉,在吗?”木门被敲响,一个柔柔的女声努力抬高声音询问。
“在。”江煜回神,将信纸压在枕头底下,“进来吧。”
门被人小心推开,为了不放进风,只挪出一个人的空间。
小姑娘灵巧地钻进门,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臂弯上还挎着个竹编的篮子,上面盖着层碎花布。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江煜床边,将篮子放在地上,献宝一样把手上的棕黄色油纸打开,捧到江煜眼前,“当当当~”
她笑容明媚,“新鲜出炉的李家大包子~韩校尉要不要尝尝呀?”
江煜被她天真烂漫的样子逗笑,点点头,“当然要吃。”
她是李三的亲妹妹李燕,从十岁开始就帮着早年丧夫的母亲经营止戈城的李家包子铺,今年刚满十五岁,正是如花的年纪,这几天一直在照顾江煜。
“我哥现在还在军营里忙,没办法来看你,我替他向你道歉。”李燕撕下一块油纸裹好包子递给江煜,手里还拿着包子,笑眯眯地看着江煜吃。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江煜笑笑,并不在意。
“你的伤是替我哥受的,以后你就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当然要小心伺候着啦~”李燕开玩笑似得对他吐吐舌头。
当时李三和王五将半身染血的江煜抬回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大吼着进门,又将大夫请进来,甚至给大夫下跪,让那老头救救江煜,只要能救活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燕从来没见过哥哥这样,于是便跟着多瞧了江煜几眼,结果一看就挪不开眼了。
她自小生活在止戈城,这里常年寒冷干燥,当地很少能找到生的像江煜这样俊俏的青年人,一时心头扑通扑通热烈地跳起来,竟好似是对江煜一见钟情了。
再加上李三也总是提起有江煜这么个人,十七岁入伍(江煜的假军籍是十七岁),一年当上队正,一年半升为旅帅,两年半升为校尉,不仅相貌端正,上了战场指挥能力还强,杀起蛮子来更是气概尽显,当是江氏王朝大好儿郎的榜样。
这次江煜受伤,李燕自告奋勇来照顾江煜,倒是也对他存了分仰慕的心思。
“好吃吗?”李燕睁着圆圆的眼睛,对江煜说,“这是我阿娘新做的野菜鸡蛋馅包子,她第一次做,我尝了馅,可香了,刚一出锅就给你拿过来了。”
江煜从来都不是挑食的人,他慢慢嚼着包子,点头微笑,“李婶做的包子什么陷的都好吃。”
“嘿嘿,我娘就爱听你说这话!”
小姑娘是天生的笑颜,而且很喜欢说话,有她在,这盛满烟火呛鼻气味儿的干冷屋子也变得温暖了不少。
李燕把篮子上的碎花布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红枣,大米,果仁,栗子,花生,对江煜问,“韩校尉,明天就是腊八节了,我明早起来想给你熬腊八粥,今晚能住在你这儿吗?”
江煜看到那满满一篮子的好东西,本就有些错愕,又听到李燕说的话,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大冬天的,北境本就不富裕,止戈城的军粮储备也不多,更别提城中这整年整年支撑军队的百姓家里情况了。
他难以想象李燕带来的这一篮子五谷杂果是怎么凑齐的。
“韩校尉?”又问了一遍,李燕的脸上泛上些许薄红,生怕自己那点别的心思被江煜发现。
“我这里就这一间房还算暖和。”江煜显得有些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家住在这里会不方便。”
“没事,没事,我会自己带被子的!”李燕忙摆手,“我就睡隔壁那间房,火盆我会自己生!”
她就是想靠江煜近点儿,和他多待一段时间。
因为她知道江煜来自永安,这里没有家人,临近佳节必定会觉得孤独,她想躲陪陪他。
见推脱不了,江煜只得答应。
晚上李三来了一次,揪着李燕后脖领子,非要把人给拎走,李燕疯狂抵抗,打死都不走,最后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就由着她了。
吃过晚饭,江煜怕李燕冷,让李燕先在隔壁的屋子里生了炭火,到他的屋子里来剥板栗和花生,睡觉的时候再回去。
屋子里光线太暗,江煜没办法再看书,又无事可做,便靠床边躺下,默默地看李燕做事。
李燕被他盯得面皮发红,赶紧挑起话头,旁敲侧击地问:“韩校尉来北境之前在永安可有心上人?”
江煜愣了下,脑中浮现出韩时卿的脸,唇畔荡起笑意,回她,“有。”
李燕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但想来也是,韩校尉这么好看,又有才,怎么会没有倾心于他的人?
只是自己这片真心交错了人,只能收回来了。
哎……
李燕向来开朗,在心中遗憾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接着便觉得好奇。
她问:“我能问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的问题问完,江煜停了很久,思考了才缓缓说道。
“他是最懂我的人。”
昏黄的光线下,江煜的面目柔和亲善,声音比以往李燕听到的任何一次都温柔,眸子里闪动的光明明灭灭,眷恋思念如潮水翻转流淌。
呼吸微微一滞,李燕突然间无比羡慕起了那被韩校尉喜欢着的女子。
“那你在北境当兵,她便在永安城等你吗?”
“嗯,他说他会等我。”
“那……”李燕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等你回到永安,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幸福一辈子!”
“嗯。”江煜看出了她的心思,手掌伸出被子,揉了揉李燕的发顶,道,“一定会的。”
*
江煜这次伤的不轻,左腰被捅穿,幸亏没伤到脏器,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但想要彻底养好,必定还需一个月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一直到上元节的任何一天,蛮族都有可能大举进攻北境。
前世他们打了止戈城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世王朝的侦查小队依旧没有任何关于蛮族这时候行兵的消息传来,这让江煜十分不安。
他这伤伤的不是时候,如今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得到和前世一样的结局,或者会更惨也说不定。
与李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腊八粥的时候,江煜提出让李家搬出止戈城,包子铺也暂且休业,去临城暂住一段时间。
他那些兄弟们就李三家是止戈城的,平时总是给他们送吃的喝的,开小灶。
蛮族热衷屠城,生性残暴嗜血,他怕万一止戈城守不住,李三一家就真的要葬送在这里了。
“为什么啊?”李燕不明白,“你们都在这里守城,我们跑什么呀?”
“只是说先躲一躲。”
李婶面带笑容,倒是反过来安慰江煜,“韩校尉,我们一家子一直就住在止戈城里,这么多年了蛮族也进攻好多次了,也没见能攻破城门的,有你们在,我们放心,不用跑!”
“可是,这次不一样。”江煜心里叹气,只得再劝。
“韩校尉。”李三与他相识三年了,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就说明事情绝对不简单。
“你是不是算到了些什么?”
在双壁峡谷那次,李三对江煜心服口服,并认为江煜绝对有神机妙算的能力,如今也是信他的。
见江煜点头,李三当即拍板,让一家子举家搬迁,暂时退出止戈城,到时候若是没出事,就回来,出事了就躲在临城保个平安。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李婶自然也是听他的。
于是这事便是这么敲定了,江煜也松了口气。
*
腊月初十,江煜给林世成和廖云凡去了一封信,叫他们叫玄金楼的杀手收拾行李,即刻前来北境,另外通知时卿和韩靖宇做好支援的准备。
北境的天,就要变了。
第48章 王朝的兵
旧历八十三年腊月二十八,北境,止戈城。
江煜穿好软甲,戴好盔帽,取下剑架上的长剑,推开房间的门,李三和王五早已侯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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