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又怎么想,相野。当你发现邢昼口口声声跟你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有做到的时候,你会对他失望吗?”
相野没有回答,他的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
宗眠却像是打开了某个情绪的开关,似乎想努力证明、或挽留什么似地说着:“他希望你不会向楚怜低头,做一个正直且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这份正直和善良,他最终变得跟他父亲一样。欺骗你,是为你好。”
顿了顿,宗眠无声地笑笑,似嘲讽,“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我们自己讨厌的人。”
说这话时,宗眠又忍不住想起他跟邢昼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会儿邢昼还在瀚海之滨,他已经做完了整个计划,就等最后的实施。可他忽然告诉宗眠,他跟相野在一起了。
宗眠很诧异,他一直以为这位朋友已经堵上了自己的一切,这十二年的光阴已经足以让他放下一切感情。
可邢昼说他谈恋爱了,并告诉宗眠:“如果我没回来,就不要告诉他了。”
宗眠:“那你还谈什么恋爱?”
他原以为邢昼不会回答,就像从前那样,爱情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东西,不去奢望,也不予回应。可这次,迟来的回答还是响起了。
“死前做个梦。”邢昼道:“你就当我是自私吧。”
于是宗眠也决定阳奉阴违一把,不等邢昼回来,他就告诉相野,“你是他的一个梦。他爱你,希望你能等他回来,如果最后,他失败了,或者所有人都对他失望了,觉得他做错了,也希望你不要离弃他。”
当然,最后这段纯属宗眠的艺术加工。众所不周知,他是一个忧郁的诗人,多愁善感是他的本色。
此时此刻,邢昼又在做什么呢?
他站在那片名为鹿野的绝望平原上,冥冥之中似有感应般,低头看着手机里相野的照片。那是他偷拍的海边的相野,少年的代名词是美好,每当相野用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望着他时,他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拨开黑暗的勇气。
在他目送庞凯被抓走的那天,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又开始抽烟,可尼古丁没有给他慰藉,只能让他更加的自我怀疑。
回到民宿后,相野过来安慰他。
那真是个别扭的人,不会说什么好话,冷冰冰地说“裴光邀请他去看演出”。邢昼让简寒栖陪他去,他还生气了,转头就走。
可走没几秒钟,他又回来。这回倒是坦诚得多,说大家都很关心你,不过最后又被气走了。
那天晚上相野在隔壁阳台弹琴,邢昼伴着琴声入眠,虽然又做了噩梦,但却没有那么难熬了。他又重拾了勇气,觉得可以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直走,最终走到这片衰草连天的荒芜平原。
平原上,一道赭红大门巍然屹立。门是开着的,且只有门框,灰白雾气不断涌动,偶尔还有几道天光在其中闪烁。
这跟相齐画中的差不多,只是亲眼看见时更加巍峨壮观,很有压迫感,让你灵魂震颤,无法言语。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门在不断扩张。
邢昼已经沿着门走了半日,仍然没有看见它的边界。与其说这是一扇门,不如说它变成了一堵透明的墙。
门在扩张,平原在被压缩,鹿野的天要变了。
第95章 弥望乡
这是邢昼抵达鹿野的第七天,这七天里,他走过了许多地方。
有一次他穿过一片黑色丛林,发现了干涸的水源。龟裂的河床底部躺着不知名的野兽的骸骨,四周寸草不生,却有一种黑色的如同铁线虫的生物在大地的裂纹中游走。要不是邢昼反应快,那虫子就能钻到他的皮肤里去。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土里发现了一个石头盖的神庙。神庙已经倒塌了,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他从石壁上找到了一些图画,画的是一群人对着大门叩拜的场景。壁画年代久远,早已被风沙侵蚀,但有人还泄愤似地用类似斧头的利器在上面劈砍,留下了许多痕迹。
他在沙土里尝试着挖了几下,找到了一些小孩儿的头骨。在他跟宗眠那么多年坚持不懈的调查里,这大概是源于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地穴,在里面发现了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从遗留的物品和装饰来看,地穴的主人应该是几个流浪者。
结草为席,墙上还挂着骨头。大大小小的骨头,都被精心打磨过,有些变成了刀,有些变成了笛子、项链,还有些小圆片串在绳上,是可以流通的代币。它们不是人骨,是鹿野平原上一种非常强悍的猛兽,有点像是未进化完全的野猪。这种野猪的肉并不好吃,且非常凶猛,但杀死它,你不光能得到饱腹的肉,它的骨头也会成为你英勇的勋章。
地穴已经没有人,草席上积了一层灰,骨头却还挂在墙上,说明那几个流浪者并非主动搬离,而是出门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邢昼在里面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离开这个地方,走了半日后,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型聚居地。
鹿野平原少有城市这个概念,因为无论你如何费力地搭建起一个城市,也会很快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摧毁。有时是大的风暴、有时是祭司间的战争、有时是水源的枯竭,维持的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久而久之,大家便如同游牧民族般逐水而居,并不再试图建立城市了。
邢昼之前碰上一个流浪者,把人抓住之后用食物跟他换取了一些信息,没打听到楚怜,但打听到拓真的领地在大约百里之遥。那儿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城市,但鹿野所谓的城市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大约只是一个村罢了。
拓真是个很有野望的人,他并不甘于带着所有人永远住在帐篷里,所以在宋沅走后,他再次倾尽所有,在一块绿洲上打造出属于他的国度。
当然,如今拓真已死,他的女儿落了个不得不逃离鹿野的结局,那片绿洲也早被别人抢走并瓜分了。
眼前的帐篷群并不大,邢昼看准了头领的位置,悄悄潜入,再次打听楚怜的消息。这头领便是原先的祭司,只是现在这些祭司深怕遭到报复,已经低调许多。
他没见过枪,但听说过这种神物,又比对着邢昼的“奇装异服”,察觉到他是从外面来的,连忙惶恐下跪。不需要邢昼怎么威胁,就把想要的信息告诉了他。
楚怜确实出现过,但生活在鹿野底层的边缘人士,大多不知道。他们光是思考怎么存活下去就已经够累了,也唯有像头领这样的人,还能听到点从绿洲传来的消息。
据说有个从鹿野离开了又回来的人,出现在绿洲,他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消息,并说能带大家一起离开,创造新世界。
听到这里,邢昼心头一跳,以为这就是楚怜的计划,可接下来听到的话又让他迅速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那天晚上的弥望乡载歌载舞,但过半夜,等所有人睡着了,一场大火就烧了起来,很多人都死了,逃出来的寥寥无几……”
弥望乡就是拓真在绿洲上建立的城池。
头领回忆着那天晚上他远远看到的情形,他也想去参加那一场盛会,但他去晚了,没赶上。可后来,他庆幸自己没赶上,否则可能也会死在那场大火里。
漫天的大火将夜空都点燃了,房屋倒塌的声音、人的惨叫声,响彻四野。树影在那火光中摇曳,像地狱的妖魔鬼怪,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出来。
不断有人从大火里逃出,他们向着夜色深处跑去,大声呼喊着“救命”,可很多人冲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火人,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那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整个弥望乡烧成了一片焦黑废墟。
头领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别人知道他去了弥望乡,纷纷跟他打听消息,但他对此三缄其口。尤其是有人问起那个去而复返的“使者”时,他恨不得把记忆从自己脑海中挖去。
那天晚上,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站在弥望乡外的一个土坡上,火光照应着他的脸,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精致服装,一身黑色,优雅从容。从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全身上下不沾一滴血,可却能扼住你的心神。
似是感应到了窥探的目光,他回过头来,刹那间跟头领对视一眼。
头领吓得坐在地上,随即转身往外跑。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了,等他冷静下来时,他已经在距离弥望乡很远的地方。
弥望乡的那场大火,一定是那个人放的,他去而复返,不是为了带给他们希望,而是为了复仇。
头领以为邢昼也是来复仇的,因此惊惧不已,求着邢昼不要杀他。
邢昼当然不会随意杀人,可当天晚上,头领就带人偷偷摸进他的帐篷,企图把他剁成肉泥。他们还在他的吃食里下了药,但不知道邢昼向来谨慎,吃的都是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喝的水也是自己找的。他更不可能随便在一个陌生人的地盘睡着。
缉凶处的队长,不可能在鹿野翻车。
邢昼没跟他们多纠缠,把头领重新审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在楚怜的事情上撒谎,便决定亲自去弥望乡看一看。
让他疑惑的是,头领似乎不认识楚怜。他并不知道这个地狱来的使者,就是当初偷了钥匙出逃的那个弱小的流浪者。
报仇不留名么?
邢昼在疑惑中继续出发,通往弥望乡的路很长,他不多时就遇见了门。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确定平原在被压缩。
这扇门不是呈直线向外扩张的,门框是弧形,也就是说,门扩张到最后,会成为一个环,将平原围起来。这高达百米的赭红大门,人只要靠近,就会被诱使着跨过那道门槛。
邢昼试过,对于他来说,那种诱惑不大。至少不能主宰他的身躯,迫使他往前走一步。
鹿野平原上的人大多心智坚定,能在这里存活下去的,很少有真正的软蛋。可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也是最强烈的,这种诱惑不光光是针对心智不坚定的人,对于有着强烈求生欲的人来说,它就会变成一种蛊惑。
让坚定变得更坚定,不顾一切,直至灰飞烟灭。
而当门彻底围城一个圈时,这些生活在鹿野平原上的人,可不就是相当于被圈禁?虽说这里本就不与外界相连,但这个圈更小,更具有压迫感。
恐怕最后真的能坚持不跨过那道门、继续在鹿野生存下去的人,寥寥无几。
抬头看,鹿野的天也总是阴沉沉的。
野草被风卷着在风中肆虐,偶有几片悍不畏死地闯进拿到门里,顷刻间化作飞灰。四野之上,野兽哀鸣,生存空间被压缩的它们也不得不跟人类展开最后的争夺战。
邢昼继续往前走。
他又遇见了很多的东西,譬如那种会发光的“萤火虫”,譬如静坐在干涸的土地上,似乎在叩问天地的一群流浪者。
那是他抵达鹿野的第五天,他遇上了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极夜。
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打扮,邢昼遇到人时,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反馈。有人一言不合直接下杀手,有人表面友善暗地里捅刀,但眼前的流浪者根本不理他。
他们满脸苦相,衣衫褴褛,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地上,闭着眼,动也不动。看着像是没有生气的石雕,走近看,却还活着。
邢昼走到其中一个老者面前,问:“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睁开眼,稀疏白发随风飘舞,皮肉都不动,只一双眼珠子在转悠,很诡异。但他打量着邢昼,最终回答了他,“在等死。”
邢昼:“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试着穿过那道门?”
老者忽然凑近,那双黑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邢昼,沙哑着嗓音神经兮兮地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是假的。”
邢昼忍着没有后退,神色如常,“为什么?”
老者却又缩回去,“没有为什么。”
邢昼:“总有理由。”
老者沉默良久,说:“那是一个骗局,那个女人骗了我们,出去的人都死了,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都是骨头,骨头又诱惑他们出去了,这一定是神给我们惩罚……”
可是怜回来了。
这些人认为外面的世界是虚假,一切都是骗局,怜的回归打破了他们的认知,信念崩塌、生存无望,所以决定等死了吗?
“你认识怜吗?”邢昼问。
“嗬嗬……”老者笑着,笑声诡异,像喉咙里卡着痰,含糊不清。他又转动着那双眼珠子看着邢昼,说:“他也是个骗子。”
邢昼忙问:“为什么这么说?他骗了谁?”
老者却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大。邢昼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老者像是肚子里有东西在搅动,脏器损毁,血管爆裂,没过一会儿就七窍流血而亡。其余人也是一样,邢昼仔细检查过后,才发现他们应该是吃了某种不该吃的东西。那东西在他们肚子里生根发芽了。
难怪在等死。
死前饱餐一顿,也算是流浪者的一种死法么。
邢昼又继续往前走,终于在极夜结束前,来到了弥望乡。
距离弥望乡的那场大火不过半个多月,地上仍是焦黑一片,大雨都无法冲刷。邢昼拿出手机,这里虽然没信号,但手机还有电,看个时间不成问题。
他又抬头遥望着远方的门的轮廓,如果他没计算错误的话,弥望乡应该处于整个圆圈的中央。
第96章 焦土
弥望乡不大,也不小。邢昼站在一处土坡上居高临下地望出去,发现弥望乡的构造大概是一个圆,圆形的城市,被烧毁之后,这个圆就成了一片焦黑,如同一个黑洞。
巨大的黑洞宛如大地的创口,断垣残壁间,还有无数身影被定格在地上。他们都呈现出往弥望乡外逃离的姿势,不断往外辐射。
到处都是这些焦黑的尸体,有些伸出手仿佛还在求救,有些蜷缩成一团已看不出四肢,还有些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圆外。而那些侥幸逃出弥望乡,又因为身上着了火,最终仍然被烧死在外面的,就像是不小心溅在外面的墨点。
这是一幅怎样的地狱场景,这些人拼命逃离,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摁死在这片焦土里。
环顾四周,邢昼确定自己站立的地方应该就是楚怜那天晚上所站立之处,因为弥望乡外只有这个土坡拥有最佳的视线,可以目睹整个惨剧。
随后,他走向了弥望乡。越往深处走,烧毁的程度越深,地上厚厚一层灰黑,连野兽的脚印都没有。
邢昼原以为弥望乡不会有活人,可很快,他竟然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他循声过去,在一栋倒塌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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