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笑颜开地在前面领路,一路走一路说:“谢谢,谢谢!”付完款后又禁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凌妈妈很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的!”
厉醒川低头签字,喉结微微滚动,“我一有时间就会来,劳烦你费心。”
葛护士一路将他送下楼,老远仍在挥手再见。厉醒川走在黑夜里,四周风声猎猎,只有远山的信号塔亮着一点光,轻轻一吹就会熄似的。
不过是这么一小段路,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当年初见素慧阿姨,她娴静又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就跟如今的凌意一样。想起凌家楼下那一树白玉兰,枝繁叶茂,婀婀娜娜地伸进卧室的窗,在他骑着凌意时没羞没臊地旁观。想起阿姨抄录的那些佛经,听的那些梵语。想起那一碗蛋花米酒,甜得生津。
冷风里他想点烟,半晌没有点燃,因为手一直抖。
与他相隔不到百米处,杨斌坐在车里跟厉微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今晚编了怎样一个完美的谎,满脸得意之色。
厉微听完却发起火:“谁让你胡说八道的,你以为醒川跟你一样没有良心?现在他以为是自己害得凌素慧这样,以后更不可能忘记凌意!”
杨斌嘶一声板起脸:“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老子管不了你儿子难道还管不了凌意?我告诉你,我让凌意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厉醒川他妈的纯属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厉微森然一笑,“真正一厢情愿的恐怕不是他,是你。”
杨斌生平最恨有人戳穿这件事,当即勃然大怒:“厉微你少他妈放屁!老子警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连你们一块儿弄!”
厉微浑然不惧,“怎么,你大哥一走你就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倒没看出你还有这份儿胆魄。想吃下我们母子的骨头,凭你也配?我爸爸让警卫员教我开枪的时候你连火电厂的门都还没进去,别以为戴上宽檐帽我就怕了你!”
杨斌气得脸都发紫,砰一下摔了手机。转头一看,见厉醒川正走出来,登时摸了把尺来长的小刀下了车。
“醒川等等!”
他倒要看看吃不吃得下厉醒川的骨头。
天色已晚,树阴横斜叠茂,停车场只有他们两个。
杨斌端着笑走过去:“刚才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关于凌意的。”
厉醒川本已快走到车前,闻言停下,“什么事。”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杨斌越靠越近。
厉醒川微微警惕,下一秒,忽见眼前有白光一闪——
嘶!
—
同一时间,育民新苑。
“凌意,你手机响了!”室友扯着嗓子喊。
“诶,来了!”今天加班回来晚了,凌意正在厨房做吃的。听见喊声,他擦擦手走出来,回到卧室拿起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
“喂?”
“饼干叔叔……”
“小树?”
“是我。”声音里有哭腔。
“你拿的是谁的手机?”
“阿姨的……饼干叔叔,你能来看我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害怕……”他开始抽噎。
“先别哭,跟叔叔说。”
那边顿了几秒,由田姐接过电话,“凌先生,孩子非要给您打电话,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了吧?”
“没关系,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厉先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树想爸爸了。”
现在已经过了十点。
“本来说的是八点前一定回,但兴许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打电话也不接。”
凌意举着手机,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自上次激烈争吵过后,他跟厉醒川没有再联系过。设计稿发过去,厉醒川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方案和预算更是全盘接受。如果凌意还有一点骨气,今晚就不该再管他们父子的事。
他手指紧了紧:“可能临时有事吧,劳驾你再等一等。”
“好的。”
话音刚落,小树却哭着抢过手机,“饼干叔叔,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爸爸不要小树了吗?”
凌意本想置身事外的心瞬间揪成一团:“爸爸怎么会不要小树呢?小树乖乖睡觉,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
“我不——”小树越哭越大声,“我不睡,我要爸爸!”
“小树、小树听话……凌先生,我先挂了。”
“田姐,”凌意终于还是没忍住,“我现在过去,你在家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后他迅速穿好衣服,锅里的菜盛出来拿保温桶装好,路上又绕去超市买了盒巧克力。
到了厉家,田姐迎救星一样将他迎进去,“小树很少这样不听话的。”
他换了鞋一进卧室,只见小树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面前玩具小车一大堆乱七八糟。一见到他出现,小树立马奔过去将他一抱,“饼干叔叔你见到我爸爸了吗?”
声音都哭哑了。
凌意蹲下抱起他,用手指替他擦泪,“见到了,爸爸在回来的路上。”
田姐这才终于下班。
“爸爸什么时候——嗝——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巧克力吸引走部分注意力,不过仍然不忘问爸爸。
“我们再给爸爸打个电话好不好,问问他走到哪儿了。”
“好。”
拿出手机的那一刻,凌意有片刻犹豫,不过还是很快拨通了厉醒川的电话号码。
第一遍没有通。
“爸爸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说去哪儿?”
“加班……”小树嘴边全是黑黑的巧克力,“他说很快回来的。”
加班?
过了一会儿,凌意又打了一遍,这回彻底变成无法接通。他心脏微微一跳,手指滑动到谢思昀的名字。通是通了,但接电话的是罗宇。谢思昀在拍平面,根本没时间跟厉醒川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厉醒川还是没有消息,小树又不肯睡觉,执意要见到爸爸才安心。凌意不认识他的同事,只是大概记得他在哪个设计院工作。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厉茁出门,直接去单位碰碰运气。
外面天寒地冻,他在客厅留了张字条,给厉茁穿好毛衣和羽绒服,自己也加上外套,“走,我们去找爸爸。”
小树这才高兴起来,“找爸爸去!”
两人在走廊等电梯,时间长了感应灯熄灭,只有梯门上方的红字层数一级级跳动。
1,2,3……
快到的时候,他牵起小树。门一开,里面却突然出来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长相,凌意就被人从正面猛地抱住。
“谁——”他被撞得踉跄后退,刚要呼救,忽听对方在他耳畔低声道:“是我。”
再定睛一看,心脏都差点从嗓子飞出去。
“醒川?!”
只见厉醒川满脸红痕,西服袖子只穿了一半,露在外面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衬衫前襟大片殷红。
“别让小树看见。”厉醒川借用他的身体挡住血。
凌意这才骤然回神,急忙转身将尚懵懂的厉茁抱在怀里,加快脚步送进卧室后又立刻转身回来扶厉醒川。
“醒川、醒川你怎么样?”
明明在电梯摔倒那次同样满身是血,他一点畏惧的感觉都没有,伤的人换成醒川,就吓得魂不附体。
“喊什么。”厉醒川显然伤得不轻,前额满是青筋和冷汗,回到客厅后更是半躺到了沙发靠背上。
“这是怎么搞的?伤得重不重?疼不疼?怎么不去医院?”凌意一连串的问题想也不想就问出来,脸色已经比厉醒川还白。
作者有话说:
可以交流,但恳请不要站在上帝视角去批评主角,尤其以前的事我都还没写,现在断言还太早了。
第19章 今晚留下来
凌意想去检查伤处,手指伸过去却连碰都不敢碰,唯恐再增加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厉醒川靠在沙发上,尝试去脱另一边外套,“去拿条热毛巾来。”
凌意立马起身奔进卫生间,找了条干净些的毛巾来。浸进热水时低头一看,见自己指尖都沾了血,心跳更是压不住。
小卧房里关着的小树开始哭闹,厉醒川脱掉满是血渍的衬衫,扬声安抚:“小树别怕,是爸爸在外面。”
“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进来抱小树睡觉?”
“你先躺好,爸爸很快就进去。”
烫好毛巾的凌意听见声音匆匆走出来,急急忙忙摁住他,“你不要说话了。”
厉醒川脸上的伤不重,上半身伤口看似很长但都不算深,沾满血所以显得吓人。最严重的是左臂,靠近肘弯的地方几乎皮开肉绽,虽然已经经过缝合,但针脚潦草并不十分妥帖。
“究竟怎么回事,你跟人起冲突了?”
“没有,”厉醒川从他手里拿毛巾,用了股劲才扯出来,低头处理血渍,“不小心伤了。”
口气平静。
“不小心为什么不去医院?”
“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
衣服上的血不止是厉醒川一个人的。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找了个小诊所缝合,自觉不会有事。这样的刀伤去大医院无异于逼人报警,到时候等于送上门让杨斌抓,即便最后不会怎么样,拘留48小时也不可能好过。
“醒川,”凌意满脸凝重,“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这些伤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再问东问西你就回去。”
凌意默然良久,伸手讨要已经满是血污的毛巾,“我帮你擦吧。”
“我自已来。”厉醒川微微偏开头,“你去卧室找找消炎药,有酒精和纱布就一起拿来。”
他不让凌意碰血。
凌意只好起身去卧室找药。进去以后他先自己镇定了片刻,心里隐隐感觉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但又无暇深想。
抽屉里药盒药瓶太多,有的是空盒子有的又只剩药板,很多都对不上号。翻着翻着,眼前忽然出现那晚被逼着吃下去的红蓝色长粒胶囊,找出盒子一看,上面写的是退烧药。
他把药板在手心里攥得生疼,然后又迅速放下,找齐东西以后倒了杯温水。
回到客厅,厉醒川已经将残留的血污擦得差不多。只见他将所有东西一字排开,先是用酒精棉球将伤口通通擦了一遍,然后又剪出几段纱布,靠单手就完成了包扎。
见他处理伤口有条不紊,手法又极纯熟麻利,凌意暗暗心惊。
他知道厉醒川当过兵,但因为知道得太晚,去得也太晚,到了部队厉醒川已经退伍,个中细节至今无从得知。
“醒川。”
“嗯?”厉醒川拿牙将结一咬一提,包完了最后一道伤。
“……没什么。”
想来想去,凌意还是决定不去问那五年的事。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稳住神,他主动把血衣用黑色塑料袋包好,拿纸袋装好后提到门口,然后从衣柜找了套方便穿脱的衣服,一声不吭地替厉醒川穿好。
“你哭什么。”
他愕然转头,见厉醒川正盯着自己。匆忙拿手一抹,触感湿滑,原来下巴上都挂着泪,自己还毫不察觉。
他拉起毛衣领擦脸,低头的同时用力摇头,“没什么。”
厉醒川敛紧眸,单手扣扣子,“别怕。”
凌意把带血的毛巾绞在手里,人上到下慢慢捋:“今晚我不走了吧,你这样子没办法照顾小树。”
说完也并不等厉醒川表态,洗净手便往卧室走。推开房门前回头一看,发现厉醒川也在看他。就这么一个瞬间,他觉得醒川的眼神好像跟从前不同了,少了冷淡,多了温度。
进卧室,小树果然没睡,看见进来的是凌意而不是爸爸,脸上还流露几分失落。“爸爸怎么还不来,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了。”
“小树乖,爸爸很快就来了,我先带你去床上睡觉。”
他给小树换好睡衣,抱着上了床。小树央求他一起躺下,“我觉得好冷喔。”
“背上都出汗了,还喊冷。”
“真的呀,叔叔你摸摸小树的手,冰冰的。”他把小爪子搭到凌意手背上,展示般贴了贴,“你看,是不是冰冰的。”
明知他是撒娇,凌意仍旧脱掉外套躺上去,轻轻搓他的一双小手,“现在呢?”
“好多啦。”他得逞地笑,“叔叔你的手好暖和哦。”
“嗯,”凌意抱着他,心有余悸似的,“待会儿你也抱抱爸爸。”
小树懵懂点头。
不多时厉醒川推门而入。卧室只亮了一盏床头灯,苍白的脸色遮得七七八八。
一听见动静小树就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朝他扑去,“爸爸!”
凌意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拖住他:“慢点,轻点。”
从外表看,厉醒川没有丝毫异样,只脸上伤痕浅浅。他用右臂如常将小树抱进怀里,“听说你今晚闹脾气了?”
儿子永远怕爸爸,何况是这样的严父。小树刚才还活泼得像武松,这会儿突然软绵绵的,“没有呀,谁说的呀。”
“真的没有?”
“真的呀……”小树回头犹犹豫豫地指向凌意,“不信你问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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