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氏是我朝唯一的异性王族,主脉为威夷王,当年上祖夺天下时,易氏势力强大,上祖答应视其族为王族,保留兵权,封地和世袭王位,其族可参政,一如皇室,易氏才肯臣服。
易家作风谨慎持重,才能不凡,因祖制也出过几位议政王和参政王爷,正因为家风使然,两下也相安无事。如今这位威夷王乃是家族中百年一遇的奇才,先帝在时,带兵横扫南蛮叛军,战功卓著。
威夷王与炎王不同,他的军队并不属于朝廷,打下的土地名义上为国土,实际上也是他的管辖地域,易家势力与国家命脉生息与共,各代君王不能削藩只能共存。正因为其实力更胜从前,皇帝才对他们有防范之心,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敢随意动用。流复怎不懂这个道理,真真是走到了两难的境地。
慈宁宫外,布谷啼鸣而过,华丽而冷落的宫门永远不会暖起来,那个深宫中最尊贵的妇人,说到底只是个未亡人,再多的荣耀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光鲜。夺权,争利永远不是一个女子想要的生活。在重重丝茧的缠裹下,她早看不见曾经的那颗心。世家女子的命运,就是成为男人满足自己野心和欲望的棋子,而自己是谁一点也不重要了。
皇帝龙袍未去,一身金灿晃眼的朝服映得大殿华光逸动。太后倚在妆花洒堆的贵妃塌上,初老的痕迹被脂粉掩去,病体大愈后,脸上泛起精神。
母子依礼寒暄了几句,太后命柏柘点了水烟袋,吸了几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道:“儿臣原以为母后身体抱恙闭门清修,不想母后自有打算。”
太后摸了摸水烟上的花纹,情绪平静,淡淡道:“哀家有什么打算也是为了皇帝,为了祖宗基业。”
皇帝目光微冷:“母后怕是病体未愈,说了糊涂话了,我朝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当然知道郑家与易家的关系,姻亲紧密,太后母亲便是易家嫡亲的女儿。可如今朝局混乱,除了易家再没有谁能解现在的危机,但权柄周转,最终还是便宜了这老谋深算的深宫妇人。
太后微微一笑,眼神中带了一丝怜悯和嘲讽:“皇帝大概想错了,哀家不过想再招些妃嫔入宫,好为皇家开支散叶。”
皇帝心中冷笑,今日众臣联合皇亲望他遵循祖制招威夷王入京为议政王协理朝政,这些日子太后闭门不出,只见了几位老王爷几次,却不想她竟有这番算计。可与易家结亲是皇家历代传统,他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
皇帝道:“威夷王的侄女确实是淑毓名门,一代闺秀,既有祖制,儿臣谨尊母后慈谕。”
太后颔首,仿佛漫不经心道:“哀家抱恙这些日子,宁妃打理后宫倒也勤快,只这宫里宫外的消息也忒灵通了。”皇帝心头一动,柳家,到底是太后扶植的。虽说二者渐有嫌隙,但并没撕破了脸,其中若有交集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心念又转,太后之语仿佛并不满意宁妃,即便柳家内外授受也总胜过和郑家沆瀣一气。易家虽与郑家亲厚,可易家与皇族联系依旧紧密,他们实在没必要为了郑家与皇权为敌,和睦相安,正是易家兴旺之道。
思忖到着,皇帝心头顿觉舒坦许多,反而一笑:“宁妃确实勤谨,儿臣也想封赏她,不知母后怎么想?”
太后一怔,就道:“是啊,哀家听闻宫外头才填的新词,宁妃就有了,消息可灵通了。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赏她个送子观音吧,好提醒着她尽一尽后妃之德。”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后宫至今无人有孕,真是后妃无德?即便人人都有什么心思,可他们不敢说也不能说,就算是太后也要维持着皇家的脸面。想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母后,竟渐渐露出了阴森的面目。天家亲情在旁人眼中尊贵安和,可谁知道这体面外表下的脆弱。
第27章 悲客离殃楚累臣 才子留名吴晚生
珠线串成的雨缠绵了一宿,下人推开雕空玲珑的木窗,细风裹挟着雨吹进书房,乌木香几上的人发丝随着风飘逸绕在眼前。下人见了忙去关窗,他只挽住袖口放下毫笔,那下人又退在一边,他站在窗前任风雨拂面,玉山崩催之风骨尽显当下。
一下人请安道:“陛下圣旨将到,请三爷沐浴焚香,于前厅候旨。”
那三爷望着窗外被雨水淋得湿潞潞的万岁石,答了句知道。香几上为母亲祈福的《金刚经》还未抄完,父亲便要入京了。母病弟幼,他自然是要留在封地守着他们,这也好,朝廷的事本就不与他相干。
他换了身石墨色暗底云纹的正装,庄重又不显眼,见过父兄后站于其后,随众人依礼接旨。
宣旨官的声音洪亮清晰,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白,可他心里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圣旨传下,人人都明白皇帝离不开易家的势力,王爷入朝辅政只是迟早的事。可就在刚刚,圣旨里说得清楚,威夷王声望显赫,留于封地接管南方罢考一案,依祖制世子入京辅政帝王。
世子?威夷王至今还未立世子,依制便是嫡长子代替世子。更何况皇帝还特特强调了此处,看来皇帝是深思熟虑了。
众人送宣旨官远去,他还是持手站立在那个不显眼的地方,恭顺却又沉默。
“父王,三弟尚且年幼,不谙朝政,不如上书请求父王入京辅政。罢考一事儿子们愿意分忧。”大爷躬身施礼道。
二爷也忙附和:“再不济,还有大哥,三弟年岁太幼。”
他站在那并不辩驳。
终于,他们忍不住都跳出来了。兄长们真的是忌讳他年幼吗?他们所觊觎的还不是他的嫡长子的身份,母亲病重与他们的野心脱不了干系。大爷母亲进府早,家世也不逊于正妃,只可惜是庶出的身份,理所当然她的儿子也只能是庶出。
威夷王面沉如水,只是给了他二人一个眼神,他们双双跪下说儿子失言。
“礼吉,过来。”他父王走出前厅,并不理会那二人。
礼吉走出殿外的一瞬间,还是回头看了兄长们一眼,这些年收敛锋芒从来不和他们在父王面前争宠。他醉心书画,侍奉母亲,并不染指封地的公务。兄长们春风得意,他就只顾着自己的生活。但到头来,这嫡子的身份就不可能让他永远逍遥,远离是非。他突然心中生出一丝怜悯,但很快又被厌恶所取得。
礼吉心存疑惑,皇帝此举分明是对易家有所戒备,可父王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和愤怒,还是那样稳重威严,另人不敢揣测。
“你入京辅政,为父会教你些政论,你要谨记。”
礼吉答是。
威夷王忽转过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道:“你从不愿与父王多言半字,或许是为父从小对你严苛。”但又说:“不过以后万事要靠自己,无人督促,你也不能懈怠。”
礼吉对他父王一直都有芥蒂。母亲与他一样不擅邀宠,在父王眼里,她只是王妃,王府的女主人,而夫妻情分就显得淡薄。母亲性子平和又爱息事宁人,别人少不了欺辱僭越。
他的性子旁人看来有些孤僻清冷,不大爱与人相处,其实是家中严父的规矩让他不敢行差踏错,谨小慎微;慈母的溺爱把他护得极紧,不让他与旁人多接触,生怕被人暗害。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不愿讲,也不屑讲,自己内心有一番无人触及的天地。
如今一去,他不在乎什么朝政,什么争斗,他只担心母亲无人照应,而弟弟还那么小,抱在乳母手里牙牙学语。
风雨未止,礼吉解下蓑衣,脱了鞋子悄悄走进寝室。
母亲病着,床前伺候的人少,几个姑姑也有些熬不住,站在两侧眼睛半眯着。
“三爷,您怎么光着脚,天阴着呢,快穿上鞋。”一位姑姑小声惊呼道。
母亲的觉很浅,便醒了过来,哑着嗓子道:“是重夕吗?”礼吉听见母亲呼他的乳名,忙跪到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道:“是儿子来看您。”
姑姑取来鞋子给礼吉换上,又站到外殿指责礼吉身边的下人。下人也冤枉,就道:“三爷走得匆忙,鞋子没带着,怕穿着雨屐吵到娘娘,就执意光脚进去。”
礼吉在母亲床前说明事由,母亲不说话,只侧了脸流泪。
礼吉心里难受,可他没有流泪。儿时每当他想哭的时候,就望着天不说话,年深日久他早习惯了把委屈咽进肚子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硬是没落下。
“儿子给您抄的金刚经只完成半部,恕儿子不能在母亲床前尽孝了。”
母亲摸着他的脸,流泪道:“母亲舍不得你啊。”说话间,乳母抱着个孩子从后殿进来,那孩子脖子里金项圈挂着个蟠螭纹长命金锁,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
母亲收着泪,强撑着说:“你再看看你弟弟,多看看啊。”
礼吉站起身,看见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清澈到底。对,这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伸出手,孩子抓住他手指“咯咯”地笑起来。
那只小手是那样软,那样小。
礼吉从怀里拿出一个空竹,这是弟弟出生的时候他亲手做的,本来想等他大了陪他一起玩,现在是不能了。
他把空竹在弟弟面前晃了晃,一双小手就伸着要抓。孩子捧着空竹,左摇摇右摇摇,高兴的不行。
乳母抱着孩子说:“快说‘谢谢三哥哥’。”
母亲挤出一丝笑来:“冥灵现在说话可好了。总‘母亲,母亲’的叫。”
礼吉轻唤着:“冥灵,叫哥哥。”
冥灵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也不笑也不动,许久才叫了声:“重夕。”
乳母哄着他道:“是哥哥,叫哥哥。”
冥灵又喊了声:“重夕。”
母亲也无奈,轻叹道:“这孩子。”
礼吉笑道:“弟弟聪慧,知道重夕是我,以后有他在母亲膝下,儿子也放心了。”说罢转身向母亲。
忽的,冥灵大哭了起来,四肢乱蹬,乳母险些抱不住他,脖子上的长命锁竟然从项圈上摔落,上面的小珠子都散了。众人忙去拾,用红布包了起来。母亲眉头紧锁,直说不吉利。
礼吉赶忙低头将碎了的长命锁接过手揣进怀里。
礼吉安慰道:“许是做工不精,母亲要是不放心,就让儿子带着,帮弟弟压一压,往后也好有个念想。”母亲也只得同意。
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番话。说好听些礼吉是入京辅政,不好听便是入京为质子。王妃心疼孩子心里是百般不愿,但她也无法,京中的旨意谁也变不得,还说要和礼吉一块入京,只这身子实在动不得,又有个年幼的小儿子要照顾,实在离不开楚地。况且这话都不必去回禀,王爷绝不可能同意王妃入京,现下圣意难测,动摇府中基业的事是绝不能做的。礼吉宽慰母亲,只说自家会照顾好自己,时常与家中通信便是,也望母亲多多珍重。
此番入京,礼吉还有护送堂妹易柔艳进宫的使命。父亲身边追随多年的谋臣姜慎也将随礼吉一同入京。
柔艳琉璃宝盖车后面还跟了许多辆青缦马车,都是大家小姐,这些女人以看望太后的名义入宫,实则是为皇上选妃做打算。礼吉思量皇帝登基不久后就选过妃子,三年未到又要选妃,想必后宫并不太平。
柔艳亲近礼吉,旅途烦闷,求着与哥哥说话。柔艳说起未出府的时候,几个姊妹为着自己的毽子样式与长姐的冲撞,而借机羞辱自己的往事。长姐是原配之女,柔艳是续弦所出,她从小机敏却是个娇横的性子,所以在姐妹中受人嫉恨。
礼吉道:“欺辱你?怕是都不敢的。”
柔艳一嗤,笑道:“那些贱婢生的庶女,妹妹怎会与她们计较?不过是回去让乳母用孔雀翎子重制了个毽子,她们只有看着的份。”
礼吉笑道:“孔雀翎子那样大,怎么踢得了?”
柔艳妩媚一笑:“她们也是这么说,可妹妹以为名门淑女应该自有典范,怎么能玩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孔雀翎子不过是应个景,图个意头。”
礼吉暗想着她小动唇舌就让一众人都吃了哑巴亏,日后入宫应该不会受什么气。
礼吉道:“宫里不比家里,尊卑有别,别太逞强。”
柔艳拉着礼吉的袖子,笑道:“有伯伯哥哥在,谁敢给妹妹脸子瞧?皇上太后那里妹妹自然知道分寸。”
一路直到湘江。柔艳一行先走水路入京,礼吉则绕路先去江南一带,随后再去追赶。
姜慎问道:“三爷可明白此中道理?”
礼吉答道:“时申上表的内容我读了数遍,我倒觉得他不像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清流,心性通透并非俗人。”
姜慎欣慰道:“三爷确实明察,这就是王爷让您拜访求贤的原因,要让这不羁的才子为您所用。”
第28章 宜人求主唤儿郎 王爷查案显乾坤
难得日光溅出云霞,散出淡淡光华,宫苑琉璃隐隐流彩,皇宫角门应声而开,乌青缎的舆车止住铜铃,角门内的小太监备步辇恭候。而宫墙内人心躁动,各有各的心思。
绾昭畏寒,裹了件银边花色的紫羔小毛,叫琴欢捧上添了炭的手炉,离了永和宫门。
“这会子萱晋恭人,苓顺宜人已经在太后那里说话了,咱们的礼已叫送去。荃嫔她们也备了重礼,巴巴的赶呢。”琴欢说道。绾昭自然明白,难得有个机会搏一搏皇上的眼,再不表一表孝心,怕是不成的。
琴欢似有为难,小声道:“姣贵人的礼也在路上,只听丫头们说略单薄了。”绾昭眉头一动,不能够的,此时应是娟梨最得意的时候,两位乳母与她有些交情,理应重重的表一表心,怎么这时却糊涂了?怕是位分低,没有好的可送。绾昭有些埋怨,她怎么不与自己说,白在他人面前显短。
正想着要不要给娟梨添些东西,姣贵人的掌事麽麽就赶上了绾昭,行了礼,回了姣贵人抱恙不能请安,便去了。低位嫔妃原不用请太后的安,只今日皇上与玄亲王乳母进宫,人人想巴结,两个嫔御与她自然可去慈宁宫请安,旁的也寻了由头在外头行个礼。说是请太后的安,到底是奔着皇上乳娘的名儿去的。可这时娟梨却藏了锋芒,不知有什么打算。
慈宁宫内人虽还未多起来,但袅袅的熏烟微乱,知是今儿不能安静了。太后在正殿与萱晋恭人说话,偏殿的靛地赭色枣杏纹的帘幕卷起一角,流复还未进殿,一正服正妆的妇人忙迎了上去,妆色也未遮住眉目朴质,泪水含在眼眶里,正要福一句:“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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