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聘忙快了两步,扶起妇人满脸堆笑,说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您是朝廷命妇,是富贵人,这正伺候您的才是奴才。”又取了软枕垫上,仔细扶那妇人坐了,这才站到流复后头垂首而立。
那妇人本已取下绢子要拭泪水,怎知这杜聘一番动作,眼泪竟叫咽了回去,拿着绢子的手指着杜聘,假意嗔怪道:“爷还留着这猴儿做什么?早早打发了。”说罢就笑了起来。
流复自然也不拘着,打趣道:“他能怄妈妈一笑,是他的福分。”
流复听闻乳母入宫好生欢欣,借向太后请安的由头早早来瞧乳娘。原来这二位乳母与旁人不同,因彼薪流复年幼丧母,十岁前先帝破例让乳母时常入宫,所以二人皆视乳母为半个娘亲。所以彼薪登基便封二人为命妇,风头一时无二。
虽是如此二人因制不常进宫,但今日太后听钦天监算得星象不利,借二人哺育过龙子龙孙的福气压一压阴鸷。
却说流复与苓顺宜人说了些家常话,宜人话锋一转,似有似无道:“今日与恭人姐姐说起她家的大小子在宫里当差当的不错,皇上也说他是可造之才。母子又可时常相聚,确实是有福的。”
流复笑道:“ 徐绱舴是个好的。”略抬眼,杜聘就跟道:“但咱家哥儿也不差。”
宜人摆手道:“姐姐儿女成群,夫妻和顺,比不得。臣妇家只有个不成器的,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在蓟北当过差,他也万不能去那,现在孤零零的,叫臣妇怎么放心?”
苓顺宜人原是个千户夫人,母家也是从武的,书读的不多,年轻时有几分爽利,如今却成了个孀居思子的孤苦母亲。
流复宽慰道:“奶哥哥自己的心思,妈妈不必强求。若妈妈短了什么,只管到府里要。”
宜人摇头道:“要劳什子做什么?臣妇只求爷能照应些那不肖子。”
流复点头道:“他只要愿意,不过一句话的事,他和绱舴也是一样的人。”
宜人苦笑道:“一样的人?臣妇与姐姐都不是一样的人,何况他?”
流复不语,宜人又道:“不是臣妇僭越,当年与姐姐同结金兰,虽说姐姐进宫早,但总没什么分别。可如今光景不同了,后辈里一个是御前近侍,一个是边疆小卒,有什么可比?位分更不必说,本是应当的,太后也只与姐姐说话。”流复又安慰几句,二人不好久言,便只得分别。
流复出了帘门,眉头微锁,直出了慈宁宫才与杜聘道:“妈妈是巾帼豪杰,怎么竟妄自菲薄起来?”
杜聘有些愤然,只说:“还不是宫里人势利。宁妃娘娘只多送恭人一串楠木珠,其余礼都和咱奶奶的一样。还有姣贵人也都只送了自己个儿打的缨络,没什么分别。但其他人的礼就轻重之别就大了,真真可恶。”
流复知道宫中拜高踩低,自己虽有皇兄器重,到底自己出生在那,朝中又无外戚可依,谁又和谁一样?
流复眼前有些迷蒙,恍了恍神道:“萱晋恭人的位□□份在那,这也寻常。你让府里把礼再添一倍,让妈妈不要多想。”
杜聘道:“奶奶的心思主子是知道的,让咱哥儿回来就好了。”流复微微颔首,便止住话头。
流复行至馥芬亭,远瞧见有妃嫔仪仗,便立于一旁让路回避。只瞧见麽麽扶着位穿着紫羔小毛的女子,淡扫蛾眉,形容娴静。二人远远站着,互行礼,却都站住无言。
绾昭却先开口:“许久未见王爷,愈发稳重了。”
流复只道:“这算是宁嫂嫂夸赞了。”
绾昭松开麽麽,径自进来亭子,扶着栏杆望见草木新枝,花骨朵紧紧抱成团,一丛丛的倒也有些颜色。
流复也独自进了亭,绾昭只望着栏外道:“王爷喜欢鲤鱼,这里没有,可惜了。”
流复淡淡道:“鲤鱼有水才是鲤鱼,若是这里有才是真可惜。”
绾昭面色微动,抬眼道:“本宫正要去请太后安,问宜人康健。想王爷已请过安了。”流复答是,神色冷峻,只看着绾昭,眼神中带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流复轻声却又清晰的吐出几个字:“你是昭儿还是宁妃?”
绾昭内心一个猛颤,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脑海,恍惚间脸色有些绯红,转眼间冷汗就从手心里攥出。
绾昭强打镇定,道:“王爷,何意?”
流复似安慰自己道:“或许不打紧。”他不再绕弯子,直言道:“纯妃之死到底与你有多少关系?”
绾昭听此竟松了口气,又像是泄了气,她内心苦笑,笑自己荒唐糊涂,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居然还报有可鄙的幻想。但好在对方只说旁的事,若他真说了某句话,她不敢想自己能否承受的住,或许她会就此抛弃所有理智。
绾昭已恢复原有的娴静端庄,回道:“她自己的意思,本宫只是成全她,本想小惩大戒,不想皇上不给机会。”流复面色有些古怪,绾昭只觉不对,才听流复道出那晚之事。
敏琚那晚扮作宫人在娟梨协助下混进乾清宫大门,但才进了第一重殿门就叫守夜的奴才捉住。彼薪习惯早早睡了,流复一时并无困意就在殿中踱步,奴才送上人来,敏琚神色惨白慌张,瞳孔放大,嗓音嘶哑,见了流复只知叩首求饶。
流复以为又是她糊涂莽撞,也不打算回彼薪让他烦扰,就找了两个小太监悄悄送她回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谁知半夜小太监回禀纯妃突然发狂,气力极大,甩开两个太监冲进御花园里不见了。
两人奉命不许走漏风声,只得悄悄找了几圈,不见人影,只好到流复处请罪。流复想敏琚心性也没在意,就没把事情弄大。谁知第二天敏琚溺毙,流复只得向彼薪和盘托出。彼薪怕流复自责,也怕皇家后宫的清誉有损,借带又打压太后势力,于是草草了事。可流复心结难疏,暗查其中经过,矛头直指绾昭。
绾昭忽觉事情蹊跷,她原本确实想让敏琚冲撞彼薪,好让她正真被彼薪厌弃。敏琚溺毙,她也以为是彼薪下了狠手一了百了,万没想到,从头至尾都与彼薪无干。
绾昭看着眼前的人,她竟不假思索,不保留一字一言,全说了个干净。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自己和家族如孱弱的婴儿暴露在俊逸的男子面前,而她不知道这个人在将来会不会成为断送她一切的审判者。但她还是没绷住。
流复苦笑望着栏外,许久才回过头看着绾昭诚挚的目光,道:“后宫残斗我经历的比你多,你叫我怎么信你?\"
绾昭坦然,也不顾及礼数,道:“我只说我的,你大可不信。”
流复又冷冷道:“那淑妃的事你不可狡辩了。”绾昭竟不吃惊,道:“那些散瘀药粉根本不足以让人小产。我确实有害人之心,但却是白担虚名。”她莞尔道:“我曾日日自责,为无辜的性命也为皇上。我对皇上有愧有责,但也仅此而已。”
流复觉得此话有隐情。绾昭又道:“王爷知道后宫波谲云诡,想害人的人永远躲在暗处,怎会轻易让人知?如王爷这般直言,大约要吃亏的。”
流复似有所悟,转言道:“我到底还念些从前的旧交情。”
绾昭心中涟漪泛起,道了句:“你以为都是我做的,可你还是瞒了。”
流复道:“就算别人做了,可证据不确凿,何必让皇兄烦心?”
绾昭眼中完全黯淡,迎风而立,有羽化而去的意态。
“到底,我不信你是恶毒的女子。” 流复突然于心不忍道。
“我自有苦衷。” 绾昭只道。
“若是父皇未去之时,我不管什么苦衷,只管善恶之别。如今我虽不能与你苟同,但也可稍稍理解你的无奈。” 流复点头道。
二人凭栏远眺,不觉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倒比眼前乱人心绪的草木要干净的多。
第29章 宋玉吟诗抒块垒 长恭结友避愁情
转眼入了三月天,日子愈发暖和,京城风水养物,不说旁的只说那桃花云云处粉脂可人,白日里在阳光下莹莹有辉,朝暮时分笼在一处又如雾似纱,若入了夜竟是月中霰,汀上霜。
也不知彼薪与流复耍了什么赌,竟把宫中这样好的桃林赏了一半与流复。惹得庆阳也要讨赏,还学了外头大臣写请安折子。流复哄她鲜花开了就谢,秋日赏不了春日的花,怂恿她讨走了所有的外贡西域玫瑰花干才算完。
威夷王府的车驾离京不远,绾昭受命布置宫宴,琴欢悄悄抱了几句不平,绾昭受了累却不能去宫宴侍驾,反而要在后宫接待易家小姐和一干女子。绾昭暗觉庆幸,若要侍驾,煌煌宫殿中,她还不知怎样面对流复的目光,怎样应付三人间尴尬的关系。
礼吉距京二十里外就有人来接风,车驾一路拥护着入京,声势浩大,连京城百姓都知道这位世子身份贵重,皇帝以极其隆重的仪式迎他入京,早早封掉了整个京城的主要路段不许闲人走动,更是提早一个月就开始戒严清肃,礼吉尚未入京,其名头就已搅动整个京城风云。
当迎接的仪仗入城,礼吉看到的不是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的街巷,透过仪仗的铃鼓和紧闭的门市,传来的却是死寂。全城的喧哗于今日收起锋芒,只有城中巍峨的皇宫。
翌日,礼吉沐浴焚香穿戴整齐,步行入宫,柔艳也早早被太后的人接走。礼吉步行宫道,想起别人常说宫里的天是四四方方的,瞧不到天际的宽广。可此时的他倒觉得这里的天很广很远,连宫道都不见尽头,更何况天?真正踏入皇家禁地,曾经的战战兢兢忧虑不安忽得散的一空,自己从来身不由己,多思无益。京城与楚地的博弈,棋子何苦为难?
礼吉面君宴上,一一就礼而言方才入席。帝王倒是恩重,宣了封世子的诏书,又赏了宅府金玉,略聊了些楚地风物,此不在话下。玄亲王说起礼吉擅于丹青书画,可惜宴席上不能得见。皇帝却道世子也精于乐礼,眉峰轻挑直视礼吉。
玄亲王便有些惊喜,转过头来道:“世子既有此艺不妨一试。”礼吉心中一凛,本颔首谨坐的他悄悄抬眼观瞧四周,众宗亲竟无一人搭话,而皇帝更是神情不可揣测,反而是玄亲王言语恳切也让人难以琢磨。三年丧期未满,新朝小宴无妨,但公众礼乐实在不合仪制。可礼吉细瞧众人却无人提出异议,自己若是推辞恐犯圣言,若不推辞演奏之后定要按律惩处。
思虑急转,礼吉起身答道:“臣许久不弄琴乐,不如允臣吟诵诗篇以助兴。”
玄亲王笑道:“这也好。”又对皇帝道:“臣弟知道皇兄收了一套汉成帝的龙纹编钟,此时用不是正好?”礼吉见势在必行,于是应下。礼吉跪坐于殿前,轻击编钟,朗朗道: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
礼吉演奏罢,并不起身,改跪坐为跪姿垂首。
玄亲王拍手赞妙,皇帝却道:“《九歌》中的《湘夫人》有哀婉凄楚之意,世子也愿做楚累吗?”
礼吉拜道:“臣于楚地是属臣,进京便是陛下的臣子。四海之大莫非王土,臣于何处都在一国之内,绝不是累臣,望陛下明察。”
皇帝点头道:“这是自然,朕所谓楚累只指屈原,莫要多心。”
玄亲王道:“情景相生,意中会得,确实有醒魂之遗风。”
席间一人缓缓站起拱手道:“臣酒醉,仿佛听闻有礼乐之音,怕是有人坏了规矩。”原来是勤国公,他面色微熏但眼神凌厉。
皇帝轻拍额前,笑道:“朕也喝糊涂了,竟忘了规矩。勤国公,偶尔一次不碍事的。”
玄亲王也笑道:“我起的头,伯伯也要怪我吗?”
勤国公只对着礼吉,面色微怒道:“陛下与玄亲王不必袒护,世子不懂规矩也是他父王的疏忽。”
皇帝却不以为然,挥手道:“世子坏了国丧礼仪却不是大摆歌舞,不过吟诵诗篇。念其刚刚入京,只罚给先帝跪经一晚略施惩戒吧。”
玄亲王又扯住勤国公话头,说些其他不相干的事。礼吉拜谢起身,心中稍稍放心。
礼吉处暂不提,但说柔艳在后宫中的处境就大不相同。慈宁宫中,绾昭侍立一旁许久,膝盖隐隐作痛,她强撑着保持形姿,但神思有些散怠。柔艳匐在太后膝上说话,时常发出愉快的轻笑,太后也满面慈祥。易氏女子都赏了座,叽叽喳喳的与太后说话,连柏柘姑姑都跟着笑两句,慈宁宫中其乐融融。
柏柘提醒太后服药,太后笑道:“这些好孩子们来了,与她们说说话,病竟好了大半,少服一次也罢。”柏柘自然再三恳请。绾昭见此也只好附和一句。
太后抬眼,将玉如意轻塞进柔艳手中,收了笑意道:“原来你还在,哀家还以为你腿疾未散又成了哑巴。”好似恍然大悟道:“宁妃腿疾你们也不提醒哀家赐座。”柔艳懒懒的从太后膝上起来,与众人一同告罪。
柏柘道:“姑娘们知道什么,是奴婢看太后聊得高兴不敢打扰,全是奴婢的罪过。”
太后抿嘴道:“你是宫里伺候哀家的老人儿,宁妃是年轻主子,这点事她怎么敢怪你?”绾昭行礼称是。
绾昭才告罪坐下,还未感觉到那锁子锦坐垫的半分软意,柏柘又捧了药来。众晚辈坐了一片没有让宫人侍药的道理,论尊卑,易氏女子里自然是柔艳最有资格侍药。
柔艳才请了请,太后抬手道:“这样的事自然是媳妇做,你争什么长短,还怕以后没机会不成?”柔艳告诺。
绾昭起身一一奉了药汤茶水,又献了痰盂,最后捧了糖渍果脯各色蜜饯伺候。
太后倚在金丝绿锦的引枕上道:“瞧那糖渍得甜津津的,光瞧着就牙痛。”又道:“要是有青柿子饼就取个来。”
绾昭道:青柿饼太寒,太后怕是用了不好,这果盘里已经去了。”
太后冷嗤道:“你是会作主,哀家宫里也管得勤。”又握握了握柔艳的手道:“你要向宁妃好好学。”
柔艳浅笑道:“臣女哪有宁妃娘娘协理六宫之德?只求老老实实尽到自己本分而已。”
太后道:“后宫有内廷供奉,后妃的本分是为皇家开枝散叶。”众人连声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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