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抓他!”
“够一点,你瞎想什么?”
“我瞎想?!”
“好了好了……”
“——有完没完啊你们俩?!”那边传来林渡鹤的骂声,大概是觉得恶心。
何株突然忍无可忍:“给我一刀刀把他切开!我今天一定要听见他求饶!”
严武备走到车床边,手里的刀尖对准林渡鹤空眼窝的眼角,小心刺了下去。没有眼珠的眼窝顿时多了一条血痕,就像是泪痕。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在很久之前,另一个人的眼窝也没有眼珠,而他在自己的眼窝里……
这个人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装入义眼……
——不,是自己在多想。
林渡鹤没有义眼,眼窝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机关,没有炸弹引爆器。
他犹豫了,而林渡鹤看出了他在犹豫。这个人莫名笑了笑:“看出来了?”
对,看出来了,只是还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这个人不怕痛也不怕死,他可以自我了断,以免被这样折磨。
“你为什么……不从我的断臂下刀?”他问,“我的义肢也不在,那里应该也没有机关……”
“安静。我不想弄得太难看。”
刀尖慢慢拉长,延伸那条血色泪痕。林渡鹤笑意更浓:“廖无非先生教了我很多……”
听见廖无非的名字,严武备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这是一个将他和过去串起来的名字。
“其中,比如,很歪门邪道的……”
“安静!”
“……就是怎么把自己,变成一个炸弹。”他张开嘴,口腔深处,隐约有一点蓝光急速闪烁,“——熟悉吗?”
几乎是瞬间,严武备反应了过来,将手掌塞入这个人的嘴里,阻止他咬下藏在牙齿中的启动器;另一只手则按住林渡鹤的断臂——断肢处的皮肤触感不一样!那是仿生皮肤!
他用它包裹着爆炸物,伪装成一截断肢!
晚了。
林渡鹤的眼神仿佛在说,杀掉你也一样。
严武备阻止不了他,仅仅晚了那半秒——
骤然枪响。无人预料到的枪响,门口的守卫倒了下去,头部中弹;所有人、包括林渡鹤的注意力都被这意外的枪声吸引过去——紧接着,又有人被击中。
门外没有人影,一颗金属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落进来,立刻燃起浓烟——是烟雾弹!
烟雾弹,然后是精准点射,步伐轻快地沿着边沿前进——这套战术被袭击者用教科书一样完美的行动展现出来,对严武备来说,简直熟悉到令人发毛。
——是“自己人”。
浓雾中,一个戴着面具的战斗员身影破烟而出,来到他面前。紧接着严武备举枪,她也举枪,双方没有任何犹豫,就发生了第一次对击——子弹的冲击力将严武备打入后方的雾气中,尽管防弹背心阻挡住致命伤,可他还是能立刻感到肋骨的断裂。
和影视剧里只要穿着防弹背心就所向披靡不同,现实中,在这种近距离射击中,防弹背心仅仅只能卡住子弹,但无法卡住子弹的冲击力。冲击依旧能摧毁肌肉、血管和神经,造成大出血。
她也往后倒落,被队友扶住;严武备已经从原地消失了,他竭力赶往何株的方向,打算在这场袭击中将这人带走。
“严武备!”
李珂的声音隔着面具,显得那么含糊。
浓雾渐散,他们看见对方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其他手下在这场突袭中都被压制,只要李珂开枪,她就一定能打中严武备或是何株。
“投降。”她说。
何株在发抖,他拼命地说,不要,不要。
“……好,那就不要。”严武备抱住他,最后看了眼枪口——下一秒,他抱住何株向下方跃去,身后划过一场弹雨。他背后中弹,连续中了两发,立刻就听见肋骨折断的声音。
何株的座位在高处,下方就是一个秘密的紧急逃生口,那是废弃的地下水管入口,一旦进入,就会身处蛛网迷宫一般的地下水管网络之中,摆脱追踪。
他拖着何株,拖着重伤的身体,不断向深处逃亡。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何株因为害怕,死死蜷缩在他怀里。
“没事的。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他的脚步愈发沉重。无光的地下水管中,何株看不清他的脸,“我们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有温热腥甜的东西滴落在何株嘴边,是血。
血从严武备的嘴角流落。
“……我们……走不掉的,对不对?”何株哭了,笑得很凄然,“别跑了,把我放下来……”
“……我还能走。”
“放下来,然后杀了我。”他将额头紧紧贴在那人沁血的胸口,“只有这样,我才会不怕死。你杀了我,我就安心了。”
——他说的是事实。他们逃不掉。
严武备犹豫了几秒,慢慢地将何株被毯子包裹的身体放下,然后抬枪对准眉心。但是试了很多次,他都没能扣下扳机。
“好了,我没喜欢过你。”黑暗中,看不清何株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一如既往刻薄的语气,“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想要一条狗,我从来没把你当人看。别再拖了……太恶心了……快动手……”
他握枪的手虽然稳如磐石,却静止不动。
“动手啊!”何株大吼。在严武备身后,已经有搜寻者的灯光在接近了。
随后,枪被放下了。
在这样的黑暗中,他都仿佛看见严武备笑了。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严武备低低笑着,丢开枪,抱起了他,“就是喜欢的意思。”
他紧紧抱住何株,在细微的满足叹息声中,两人一起翻入旁边漆黑的污水之中,沉入水底。
第五十三章 完
“靠,居然还活着。”
这是何株意识恢复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他睁开眼睛,伴随着臭水沟的诡异气味,一张熟悉的、却令人不是那么愉悦的脸出现在了视野里。
林渡鹤本来蹲在那看他,他突然睁眼,把这人也吓了一跳。
从下水道的某个出口,匪帮的人将他捞了出来。在几乎不可能的呼吸环境中,何株居然活着被冲到了有空气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林的,也许是神的旨意吧,在某个出水口外,我们等到了你。”泰荷坐在SUV后座的临时办公点,和何株解释,“这可真是一片混乱——那些突袭队员以为你们在水里死了,主要打捞你们的尸体……林从他们身边离开,遇到了一路从孟买跟到加尔各答的我们,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我们试着到出水口打捞……啊,何先生,你还在听吗?”
——何株没有反应。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啪”的一声,泰荷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本着友好合作的态度,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林渡鹤的声音从车外冷冷传来:“谁说的?”
泰荷咳咳两声:“在尽量合作的前提下……”
“……合作?”何株疲惫地抬眼,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这样的合作?”
——他们此刻在SUV里,林渡鹤在车外,靠着车抽烟;外面传来规律的枪声,在这片荒野,每隔五秒一次,枪声回荡。
每一次枪响,都是何株的一名手下被处决。
“林渡鹤,让他们把严武备放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哀求,“放过严武备,你想怎么处理我都行。”
“就算杀了他,你又能怎么样?”林渡鹤熄了烟,往远处走去,“我们又没有拿一个处决名单,杀一个勾一个,谁知道是不是已经……”
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从车后箱门外窜出来:“替你看过了,他不在那堆人里头——可能是丢下你走了。”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泰荷忍不住把口罩摘了下来:“你骗他作什么?”
林渡鹤还带着口罩。恒河虽然在大概三百米外,但气味已经十分难以言喻了。
“他也在那吧?”他看着恒河。又有几块载着尸体的木板被推下河。
“都处理完了。你买下了那口最贵的棺材,我作为财务顾问,需要提醒你,你的资产和史可荷的资产……”
“——别烦了,我自己出。他毕竟救过我。”
“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死在‘他毕竟救过我’这句话上。”
与其说他们在出水口找到的是何株,不如说找到了被严武备尸体抱住的何株。
严武备把他拥在自己怀里。在身体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空间,尽管小,但也留存了一部分的氧气。
严武备死于枪击撞伤导致的内脏出血和溺水。
“我们花两周时间清除掉剩下的药厂,再花一周旅游——我还没在这旅游过……”
“我的建议预留三天就可以了,你可能三个小时就会想回去。最后再多留一个小时把他运到恒河边上丢进去……”
他们正交谈间,忽然被一个人影挡住了;有保镖警惕起来,但林渡鹤示意他们没事。
那是个女人,他们在那天的突袭中见过。
大致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李珂等待对面的回答。
她没有任何对林渡鹤的处理权力,对方显然也知道这点,显得游刃有余。
“严武备死了?”
林渡鹤点头。
“何株呢?”
“也死了,尸体都带到恒河边焚烧。”
“我需要带证据回去。”
“那可能只能……”他做了个舀水的手势,“他们毕竟和匪帮有矛盾,请你理解。”
这场谈话至此,李珂明白她已经没办法带走两人了。她看着林渡鹤的脸,男人少了一只眼睛,脸庞比资料上来得消瘦。
“我知道你,廖无非有留下你的档案。”
“我和廖先生合作过。”
“你父亲过去曾经背叛过……”
“抱歉,我不想谈他。”
李珂及时打住:“那你决定留在匪帮吗?”
“——无家可归的人会聚集在这,所以,是的,我留在这。”他看了眼此刻手机上跳出的消息,“……我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反映给我爸……”
“我哪都不想去,李小姐,我说了,我留在这个组织里,”也许怕表达得不够彻底,他想了想,“——直到我死。”
“你完全可以终止这种人生回到正轨,”她也激动了起来,因为严武备的事,“你也好,严武备也好,你们都没有必须走这条路的理由……或许何株是被债务所逼,但你们的背后已经没有逼迫力了!”
林渡鹤看着她的双眼。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千里迢迢试图找回一个还可能被拉出泥沼的人,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确实,如果说从前的苦难让他们的人生一团糟,但现在他们完全可以离开这个泥沼,带着钱远走高飞。
“有个女人来报案,说她的前夫失踪了。他失踪前给她发消息,说‘船上发生很可怕的事情,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让她好好照顾孩子’。她说她前夫在某些人看来就是混蛋,是个讨债的,但她不希望他出事。”她说,“——是金旺的前妻,金旺应该已经死在灯屋上了,对吗?”
“我们夺回船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被处理了。”
李珂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叹气摇头:“人命不该这样被处理掉。”
“以前我也和你抱有类似的想法,后来我发现这样行不通——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那种不抱有这个想法的人,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往往就会成为被他们处理掉的人命。”他结了帐,告辞离开,“我也只能尽量处理必须处理的人命,以此活下去。”
李珂叫住他。
“林先生,你看过那个世界。”
林渡鹤犹豫了一下:“是。”
“它更大,还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更大?”
“我不知道。”
“他们是少数,还是我们秉持着普世道德观念的人是少数?”
“我不知道。”
“我觉得人类是有救的,是不该这样的。我们建立了社会、法律、道德、文化,我们应该是可以停止无止境的互相戕害的。”
“我不知道。也许人类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在人类的历史里……”
“绝大部分有记载的历史,都是战乱,对吗?”
林渡鹤无奈:“没错。真正看起来算是和平年代的时长不到八十年,而且也只是局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在和平状态,而已。”
“会很绝望。就算不考虑到这样的大局,单单只看单人的人生,也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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