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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热窝狙击手(近代现代)——江亭

时间:2021-02-19 08:12:47  作者:江亭
  林奈其实也筋疲力尽,他伤得不轻,这时候说话都有点虚:“你会带我回家的,对吗?”
  一个温暖的、如家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对。我们一起回家。”
  雷托挂了通讯器作出一个释怀的表情。瓦尔特在他身边终于展露笑颜,他能读出上校脸上“结束了”的意思,这意味着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小勤务兵总算有了点活力,他的伤口被医疗兵妥帖地处理过,虽然耳朵仍然听不太清楚,但是医生告诉他没有大碍,听力是可以恢复的。他这时候有了信心,决定要站完最后一班岗。
  “我去支援老马丁他们,看看他们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他带着剩余的弹药装备往外面走。
  大楼前仍然是塞族武装的悍马车队,只是民兵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先锋部队的弹药基本上耗空了,老兵们却一刻不敢松懈地持续开枪。瓦尔特跑前跑后地运输弹药、搬送伤员并给医疗兵做支援,他忙得马不停蹄,哪里有需要就能在哪里看到他。
  实际上他们后面没能持续打多久,而且后面事情变得越来越简单容易——来自小羚羊的扫射最大程度地帮他们解决了很多问题,飞机狂烈的扫射覆盖了敌人占领的每一寸地盘,快速高效地清理掉苟延残喘的私人武装份子,仿佛一泓暴雨将大地上所有的脏污冲刷干净。
  山猫在空中用扩音器号召投降:“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已死,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已死,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
  到八点半,撤退部队压着投降的民兵、雇佣兵抵达货运大楼门口。
  瓦尔特负责清点人数和雷托报备:“一共有57名克罗地亚人和21名塞尔维亚人投降,上校。让他们跟着车子在后面跑吧,优先把我们的伤员全部搬运到车上,不然我怕车子不够。”
  “我们自己还剩多少人?让猫鼬负责押解投降人员。”雷托招呼着特种兵。
  “不到50个。”勤务兵摇头叹气,看到出入的担架带来炸得没了一条腿的伤员:“真他妈的操蛋,我真不敢相信他要怎么回家见他母亲。”
  一般情况下,雷托不喜欢身边的人说脏话,但现在他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猫鼬伤亡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瓦尔特和几名老兵跟着帮忙押解俘虏。他们要先给这些人搜身缴械,然后绑住他们的手,用绳子拖着牵在悍马的后面,以防这些人逃跑。好消息是这次俘虏的人数很可观,俘虏越多,在和塞尔维亚谈判的桌子上雷托的主动权就会越大。
  小勤务兵忙着给俘虏搜身,那是一名塞尔维亚民兵,他手指都断了两根,血流得手掌里到处都是,把掌心淋了个透湿。瓦尔特从上到下在他身上搜出一把机枪、两把手枪和一挂子弹,正要掏他的靴子,不妨这个塞尔维亚人猛地站起来往他身前一凑,大喊一句:“去死吧!”
  瓦尔特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被人从旁边推了一把,直接推倒在地上,只见旁边的老兵代替了他的位置,被那个塞尔维亚人以一只匕首捅进了脖子。瓦尔特人躺在地上,本能抄着枪对着行刺的俘虏连续射击七下,直到弹匣打空!
  周围已经停战,所以他这几声枪击格外响亮。那俘虏被打得浑身抽搐,至死两只眼睛还睁着仇恨地看向瓦尔特。瓦尔特丢了枪爬起来就朝老兵扑过去——
  “不、不、不……”他抱着老兵的身体呼叫:“医疗兵!医疗兵!有人受伤了!这里需要急救!”
  医疗兵赶来查看,匕首深深地扎进老兵的脖子,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裂口,动脉肯定是被割破了,血液呈直线型飚射。瓦尔特刚刚那一抱,被滋了一头一脸的血,他哇地一声差点干呕出来,医疗兵从他手里接过了老兵,让他双手按压在老兵的伤口上——
  “压住!压紧!用力——”
  瓦尔特吓得双手僵硬,他觉得自己再用力会把老兵的脖子给生生扭断。这是那个告诉瓦尔特不要靠近墙边、从RPG底下把他刨出来的老兵。撤退部队离开后,他和瓦尔特留在防点一直坚持到林奈到达。瓦尔特和林奈第一次执行救援的枪也是他借的。
  “咳……咳咳,”老兵伸手想握住小勤务兵,他发出艰难的吸气声,像是空气无法进入他的身体。
  瓦尔特双手托着他的脖子:“你会好起来的,答应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真是……”他真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我简直蠢不可及!如果我先去掏了他的靴子……”他指的是给俘虏做缴械,但其实他已经按照程序在做了,谁也不会想到那只靴子里藏着一支小匕首。
  很快,老兵就昏厥了。
  瓦尔特的手在颤抖,他哀求医疗兵:“救他,救救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能救他……”
  医疗兵也是一脸的血,他把老兵的脚抬高,想要让老兵保持呼吸通畅,但效果不明显:“他的动脉和气管都破了,他现在大脑一侧血流供应不足,这也是他昏厥的原因。我不好判断血管有没有破,如果血管和气管同时割破,会导致血液流进气管,很快他就会窒息。”他们的伤员太多了,所有能够用来止血的药都已经用完了,甚至纱布都没有了,医疗兵满脸绝望。
  瓦尔特的手已经滑腻地握都握不住老兵的脖子了,大量浓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流失,很快他的裤子、衣袖全都泡在血水里,他能感觉到老兵的生命力也是这么在他指缝间流掉的。等医疗兵终于找来可怜的剩余的止血纱布的时候,老兵脖子上的脉搏都已经停了。
  瓦尔特大恸。这整个过程大概也就是两、三分钟,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毫无准备。医疗兵还要做心肺复苏,瓦尔特不让,将老兵紧紧搂在怀里,他大喊:“不要动他了!”
  他们要把尸体从他手里带走装进尸体袋,瓦尔特表现出强烈的抵抗情绪,没人能把这个绝望的小勤务兵和尸体分开。最后医疗兵只好去请雷托出面,雷托扶着受伤的林奈拨开人群走过来,看到的是含泪的、痛苦的瓦尔特。
  林奈蹲下来拍了拍瓦尔特的肩膀:“我很抱歉,瓦尔特。”
  瓦尔特的眼泪流下来。他的嗓子颤抖:“如果我没有这么没用……都是我的错……”
  “没有如果,”林奈打断他,强行抬起他的脸逼迫他正视自己:“看着我,瓦尔特。这是一个意外,谁也不能想到俘虏偷袭,谁也不知道他会把匕首藏在什么地方,要暗算一个人你永远也防不住。你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搜身、缴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
  “我应该做到更多!我应该……我应该……”瓦尔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林奈严厉地几乎冷血:“你既不是行动队长,也不是指挥官,你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对其他人负责。要负责任也应该你们上校,还轮不到你来说这种话!”
  瓦尔特被他说得一震,忘了怎么还口。
  林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想偏了,瓦尔特,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这、为什么那……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所谓的答案,从来都没有。”他看了看瓦尔特手里的老兵:“他从开始一路带着你走到了现在,你接下来该想的是,怎么带着他意志继续走下去。”
 
 
第31章 凯旋而归
  瓦尔特攒着的拳头终于松开,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一把眼睛。
  林奈知道这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困难。他是过来人,他经历过每一个阶段,只要失去战友就很难摆脱心理上的痛苦。而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瓦尔特必须想办法自己走出来,他不能一直背负着失去的生命往前,那会压垮他。
  有人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不是孩子了,他能做到的。”
  林奈一转头,是雷托柔和的笑脸。他松开手掌,手指轻轻插入间隙中然后合握成一体。雷托将他顺势带入自己的怀抱,两人短暂地相拥。
  尽管他们胜利了,但没有人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九点钟,粮食装车完成后终于从机场出发,在九点半到达了难民营。不少难民站在道路两边欢迎他们,欢呼声挤满了窄小的巷道,有人向他们脱帽行礼,女人们将花朵和彩色的围巾抛向车上的士兵。车子被兴奋的儿童团团围住,他们拍打车皮,嘴里高唱欢歌,甚至想跳上车和士兵玩闹。司机不得不放慢行车的速度,以免碰伤这些孩子。
  林奈坐在车后将一个跑得磕磕绊绊的女孩子拉上来抱在怀里,她把一枚带塑料假花的小夹子摘下来,别在林奈的衣襟上。林奈亲吻她的额心,从怀里掏出一包军粮饼干给她。她用波什尼亚克方言对他说谢谢,夸他的眼睛好看。
  尽管来之前林奈对萨拉热窝的难民营已经有所了解,但难民营的实际规模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林奈的想象。直到亲身走进这个城中城,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他的选择是对的,才明白当他选择了和雷托站在一起,到底选择了什么。
  “这里什么人都有,塞族、克族、穆斯林、黑山人、马其顿人……甚至还有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总数大概在7万到10万左右。”雷托领着他下车去见负责人:“贝尔拉莫维奇说不定会告诉你,我们只把粮食留给了自己的同胞,但实际上穆斯林在这里的占比甚至都不是最大的。所以实际上真的说不好哪个民族分到的粮食最多。”
  林奈还抱着小姑娘:“贝尔格莱德如果有这么大的难民区,早就暴动了。”
  雷托笑起来:“萨拉热窝现在也够乱的了。我们刚刚都快把机场夷为平地了,你看看这里的人情绪多稳定,小孩子还能放出来到处跑。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家长早开始打包收拾行李准备逃难去了。”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把她从林奈怀里接过来:“叔叔受伤了,他抱着你会很辛苦的。我来抱你,好吗?”
  林奈倍感欣慰。雷托抱着孩子的样子让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林奈能想象,如果他们俩有孩子,雷托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孩子。然而就在半个月之前,他还认为雷托只是个纯粹的变态,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们见到了难民营的负责人,他本来已经要休息了,被临时叫起来,披着睡衣出来见人,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民营的建成是自发的,政府没有介入管理,目前暂时由各族推选出来的代表组成的代表团平衡日常事务。说白了,这是一群被抛弃的人,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只能聚集在一起组织自救。联合国的救济也是这两年才偶尔会有一次。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至少能撑到春天到来。”负责人唏嘘:“这个冬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他们要是能再多等几天,哪怕几天,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
  “还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告诉我,我们尽量想办法协调。”雷托能看出他们糟糕的境况。
  “最需要的还是医生和药,什么药都行,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无数的病人,但哪怕是最便宜的药都非常稀缺,更不要提医生了。”
  “我们可以把需求反馈上去,这样至少能让你们的声音传达出去。”
  “噢,不,我们的声音不重要。”负责人摇头吐出一口烟,他夹着短小的烟屁股,即使只剩下一口也不浪费:“上校,我和你坦白地说吧。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乎他们的声音是不是能被听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曾经试图发声,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别人,但是最终换来的都是失望。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些破败的房子、帐篷或者是茅草窝——你爱叫它们什么都好——它们只是承载痛苦的容器,一面用来审度自己的镜子。这就是难民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并不是穷困、疾病和寒冷把我们聚在了一起,而是失望。我们来到这里,宣告我们对这座城市、对自己、对人和人的感情彻底丧失信心。”
  雷托和林奈交换一个复杂的眼光,同时体会到深切的悲哀。
  负责人终于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作出结语:“我们已经死了,你难道没看到吗?这座城市已经死了,而我们就是这座城市曾经活跃的那颗心脏。”
  气氛太压抑了,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从难民营出来。林奈找猫鼬队长要了两根烟,一支给自己,一支分给雷托。两个职业军人借着尼古丁舒缓情绪。
  雷托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战争会结束的,全民公投下个月就要举行了。只要波黑能够独立,我们有了独立的权利,会着手开始改革和经济恢复的。”
  “你认为公投能够通过吗?”林奈问。
  “能。”雷托点头:“这是最后的希望。我们已经打了一个世纪的仗了,该结束了。没有什么地方像我们一样能打一个世纪的仗。总要结束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结局。”
  林奈握了握他的手,给他一个笑容:“我不能保证能给你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我能保证,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雷托揽过他的后脑勺,两人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他们没有回驻军指挥所,两个人把大部队安全带回后单独离开,雷托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回到在萨拉热窝的公寓。上一次他回来这里还是林奈为了一张身份文件绑架了他,并且在获得自由后喂了他三颗子弹。政府军后来给房间做了简单的清理,把被破坏的家具送走,并简单粉刷了沾血的墙面,雷托也来不及重新添置装修,于是现在房间显得空旷得很,除了床和壁炉,连像样的一张沙发都没有。
  但对两个人来说,这间简单的公寓已经足够。林奈进了门连鞋子都没来及脱,就被上校压在门上亲吻,狙击手所幸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们身上全是火药、焦油、水泥钢筋的味道,雷托的嘴唇尝起来像爆炸过后的塑胶轮胎,又苦又酸,但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味道更能让林奈安心。他们是在战争中出生的人,又在战争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才是他和雷托的本质。
  如果雷托身上还是那股昂贵的须后水或者男士香氛味道,或者他还装模作样像个贵公子一样穿着丝质睡袍和裱花拖鞋出现在林奈面前,林奈可能会完全失去兴致。
  “上帝,我真他妈喜欢你这个样子。”林奈在接吻的间隙中感叹:“你不知道你开枪打我那一下子在镜头里多性感,我差点硬起来。”
  雷托在他的唇上发出低笑:“这么喜欢暴力。没关系,我们现在有很多时间了,你喜欢打屁股还是勒脖子?要皮带吗?还是马鞭?我愿意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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