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汗如今被关在寺内暗牢内,捱了几天饿,早就受不住了。帽儿山那一带是意料中的,囊中之物。”郝春却已经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模样,龇牙笑了声,两粒小虎牙尖尖,与陈景明讨论正事儿。“不过,陈大御史当然是功不可没!你这件差事办的漂亮,等再过几天,各帐内的粮草都统计完了,你也能一并报呈于御前。”
陈景明撩起眼皮,一双点漆眸死死地盯着郝春。“侯爷这是铁了心要赶我走?”
郝春龇牙乜了他一眼,笑容里看不出真假。“嗐陈大御史你这话说的,翻来覆去说爷赶你,爷赶你了么?西域苦塞,四月底也见不着桃花开,你搁这儿也只是白白地吹风沙,可别耽搁了你在御史台的差务。”
陈景明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缩回袖底的手微微发颤,他闭了闭眼,抖着嗓子问道:“侯爷就这样不待见我么?”
“那还要说?”郝春当场翻了个白眼。
陈景明又忍了忍,终于不能忍,跨前半步逼到郝春眼皮子底下。“难道那夜……竟然让侯爷如此怀恨?”
嘶……!
郝春眼下最不爱听见的就是那夜。那夜太特么荒唐了!
“去你妈的,”郝春长臂微伸,猛地推开陈景明,眉眼间越发戾气满满。“你丫别跟小爷我提那茬儿!”
陈景明被他推了个趔趄,犹自不甘心,扬起脸静静地问他。“下官便提了又如何?”
“再提,小爷我现在就杀了你。”郝春满脸阴郁,口气里透出杀机。
浑然不似开玩笑。
于是陈景明赫赫地干笑了几声,心底彻底绝了望。
“好,”陈景明慢慢地开口,薄唇色泽惨白,整个人抖得厉害。“便……如侯爷你所愿。”
郝春挑眉,呵地冷笑了一声。
那日直到两人一同押着乌古尔部落首领阿拉汗回营,彼此谁都没先开口。上千余的丁古寺胡僧护送着郝春,隔着浩浩荡荡的人潮,陈景明便想说一两句体己话,也插不上嘴。
到了军营后,陈景明拿出那份乌古尔人和谈的文书,当着陆几的面交割清楚。郝春将阿拉汗推到营地外,直接交给乌古尔部落派来的使者。
“从今后,南疆帽儿山一带尽数归于我应天。”郝春站在猎猎风中,身上紫色战袍啪啪作响,眉目似乎笼着严霜。“再不许来犯!”
阿拉汗踉跄着被推送到乌古尔使者面前,闻言回头,忿忿地呸了一口。
郝春甩动马鞭,冷笑道:“若是尔等再与车师国结盟,本侯爷也不介意,再俘虏你一次。”
陈景明静静地站在高坡上望着下头威风凛凛的郝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平乐侯爷。郝春头顶戴着鹰翼银盔,头盔有一缕红缨在炽白日头下飘摇,那身玄色铁甲尤其显得寒冷。
仿佛就连日头照在郝春身上,都冷了。
当夜郝春不曾回帐,次日也不曾回,就像是刻意躲着陈景明。陈景明再去营中寻郝春,成排的将士堵住他,皱眉对他道,侯爷有令,练兵期间不见外人。
……外人,呵!
陈景明薄唇微抿,后悔那日在丁古寺内竟然没能再进一步,逆着那厮的红缨枪走过去,一步步走到那厮眼皮子底下,走到那厮心底,哪怕那日便是当真被那厮杀了呢,也好过如此咫尺天涯之遥。
可惜,一切悔之已晚。
**
月底。
永安帝的谕旨经历千万里关山迢递,送到了军营内,召临时委派的督粮官陈景明回京。
监军陆几当然巴不得有这道谕旨,立刻张罗麾下亲信催促陈景明早日回长安,又大张旗鼓地替陈景明践行。陈景明独自宿在帅帐内,清清冷冷,修长手指反复摩挲案头那厮留下的文书。
郝春为了躲他,竟然连这帅帐都弃了。他倘若再留下去,也不知如何破局。
陈景明痛苦地闭上了眼。也罢!他再觍着脸皮留在西域,也不过是平白增添笑料,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若走。
回了长安,他依然能遥遥地观望着这厮。最重要的是他在此处一无凭仗,就算是陆几当真要借战机陷郝春于死地,他也无兵可用。
这样无能为力的人生,他从此再不要过了!
陈景明霍然睁开眼,点漆眸内寒光乍现。是了,他须回长安!在长安他有恩师,有御史台无数的秘案卷宗,也有那个诡谲莫测的南疆毒师姜九郎。他须与姜九郎好好地谈一回,月氏国的秘药“寻春”成全了他,却也彻底毁了他与郝春之间的情分。
他须得到的,是那厮的心。
也,从来都是为了得到那厮的心。
陈景明起身,撩衣匆匆出帐,对外头候着的巡逻兵士道:“速去禀报侯爷与陆监军,就说……本官打算明日回京。”
“是!”
**
第二日,永安十六年二月初一。
陈景明奉旨回京,他足足在关谷候了三个时辰,沙漠边陲的风沙大,吹得他脸皮生疼。但他始终端然坐在马背,一次又一次地扭头看向来时路。
他盼着郝春能来送一送他。
但郝春始终也没能来。
据昨日回来传信的兵士说,就在陈景明离开西域的三日前,陆几派郝春去敌营叫阵,郝春不得不去。昨日卯时,郝春又被派去突袭车师国,临行前没给陈景明留下只字片言。
郝春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今日走,陈景明都没把握。
二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陈景明又拢了拢宫中赐下来的这件银狐裘,呵气成白的塞外,就连这份惘然都无处可寄。
“陈大人,咱们走吧?”
陈景明回神,望着随军护送他的队伍,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去长安!”
**
永安十六年三月初,陈景明迤逦抵达长安城,入宫去回禀此次督粮的事项。
高坐于上头的大司空程怀璟打断他。“寒君此去,与那位平乐侯爷可曾欢. 好?”
陈景明一时语塞,抬起头,冷玉般的脸微红。
程怀璟便含着了然的笑,微向前倾身,又冲他摆摆手。“这些个官务回头再说也不迟,陛下与某所悬望者……乃是你此趟去,心愿可达成了没?”
陈景明脸皮愈红,薄唇微张,缓了缓才羞赧地道:“月氏国的秘药甚为灵验。”
“那就是达成汝所愿咯?”程怀璟促狭地笑,殷红薄唇微分,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打趣道:“怎样,滋味如何?”
陈景明:……
这问题让他怎么答?怎么答,貌似都不得体啊!
“学生……谢过恩师与月国主成全。”陈景明又把脸埋下去,长而卷的睫毛微垂,遮断了心底所有思绪,话语却依然微微发苦。“只是怕,学生这次,彻底得罪了那位平乐侯爷。”
“哦?你巴巴儿地请旨去西域督粮,不就是为着他?你怎地就得罪了他?”
“学生……大概是没能遂平乐侯爷所愿,一不小心,竟做了他的夫。”陈景明愈发赧然,眼皮子都发烫似的,话语里带着不容错失的彷徨。“平乐侯如今竟似恨着学生。”
“嗯,亏你还有自知之明!”程怀璟微微含笑点头,殷红薄唇翘起 ,指尖顺势拈起案头那份文书递与陈景明看。“平乐侯上了折子,依本官看,他这封折子,就是特地为你上的。”
陈景明倏然抬头,点漆眸内意味难明,接住文书时竟然指尖微微发抖。
程怀璟斜眼觑着他这副失态模样,薄唇含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寒君啊!平乐侯郝春可是亲自来书,特地打了招呼,说是……从今后朝廷派谁去放粮放酒都行,只不许你去。”
第61章 长安陌上行
永安十七年,四月初八。
平乐侯爷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于函谷关中伏,前后皆是敌兵,乌古尔部落出尔反尔,竟然与前后车师国联手反扑,在谷内狭窄处伏兵三万,只为了活捉郝春。乌古尔带兵的人是阿拉汗,他前次被郝春俘虏过,与郝春有不共戴天之仇,亲率乌突骁勇骑兵围堵于东路。
郝春持一杆红缨枪杀到浑身雪白战袍染成了血色,秾丽眉目间遍布煞气。他率着上千骑兵且战且退,好容易挣命似的,挣到了函谷关外。守关的陆几却闭门不出,厚重的石门关着,隔绝了他最后的逃生机会。
“开门!快开门!”
郝春麾下的亲信反复骑马冲撞石门,抬头冲守关的兵士怒骂道:“见死不救,难道你们竟然敢叛国吗?”
上头守关的兵士俯身望下来,也扯直了嗓门吼。“陆大人有令,说平乐侯爷出征前立过军令状,只有赢了才能回来!”
赢?他妈的谁不想赢?!
郝春回身望着铺天盖地的尘沙渐起,阿拉汗率着上万乌突铁骑正在追来,他逃了四天三夜,阿拉汗就足足追了他四天三夜。如今好容易距离大营就隔着两扇石门,门却不肯为他开。
函谷关,怕就是小爷我的绝命地了。
回不去了……
郝春自嘲一笑,环顾四周仓皇的亲信们,约还剩下三百人跟着他。“谁带着鹰?”
一人答了。
“传信回营,就说这战非小爷我贻误战机,而是说好的援兵特么不来!”郝春咬牙,这次他千里奔袭,眼见着就要直捣黄龙时却遭遇埋伏,他率众奔到约好三路军马汇合的界谷碑,那处却一个鸟儿都没。
说好了应援的人,怕都早就随陆几投靠了安阳王秦典,誓要杀他。
郝春抹了把脸,鬓边两缕发从银色鹰翼盔搭下来,湿汗淋淋的,混着尚未干透的血渍。“再有,给……算了,小爷我亲自写。”
回头是数不清的追兵,门上吊楼立着不肯为他开城门的陆几的兵,狼烟在沙漠中直直地燃起。郝春到底不服气,恨恨地写下可能是他今生最后一份奏折,参监军陆几贻误战机、见死不救。
郝春亲眼见鹞子兵领了他这份奏折,拨转马头,绕过函谷关大营直取小道沿着贩马贩骆驼的沙道送信去长安。
他嘴里头叼着笔,忽然想起来他居然还没写过家书,倘若他这趟当真死在关外,偌大一座平乐侯府该如何处置?王老内侍被帝君赐给了他,原本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可惜人在马上,他能写家书的时间极短。函谷关山头敌军的叫喊声铺天盖地,山谷内有回音,听着似乎足有百万人。但一个车师国能有多少人?就算是上下车师国倾巢而出,也不至于有这么大动静。怕还是疑兵之计!
郝春心里头琢磨心思,下笔就歪了一瞬,落笔居然写了“寒君”二字。
寒君是那家伙的字,一开始在伏龙寺外遇见,那家伙就始终拿这字当名来糊弄他。他稀里糊涂地气了四五年,如今回头看,冥冥中莫非一切皆有定数?他在伏龙寺与那家伙相遇时,寺内光头和尚姬央正在念经,念的是《往生咒》。
《往生咒》是念给死人听的。
他如今,也快死了。
郝春自嘲地嗤笑一声,绢纸落下字句居然难得真实。他难得地、心平气和地与那家伙道——
【寒君先生,你我生皆不逢时,小爷我死了,亦无他念。你往后,好好过,平乐侯府夫人的名头留不住你。你往后爱同谁好,就与谁好。】
阿拉汗带的乌突人铁骑已近在眼前,马蹄声踏如惊雷。
“报——!”
“将军,东边儿角能突围,绕过函谷关后有个狭道!”
先前去送折子的鹞子兵突然杀回头,高声冲郝春叫嚷道:“将军,快!跟着末将去东北角!”
郝春嘴里叼着笔,忙一抖缰绳,扬鞭策马,顺着鹞子兵指的路率领残部夺命狂奔。约莫半个时辰后,果然见这座凹盘似的关口有个疑似能通一人的狭道,往常巡营时他经过此处,狭道都被蔓草掩住,今年春大旱,水退了,这才见到一条路来。
郝春顿时精神一振。
人一旦有了活着的奔头,就犯不着写这些个颓丧玩意儿了。他掷下笔,把刚才写给陈景明的那条绢纸团成一条,顺手扔给旁边传信的那鹞子兵。“得,这玩意儿也绑鹰腿上,寄给爷长安城里那位夫人。”
“是,侯爷!”鹞子兵满脸烟灰与血,响亮地应了,郑重地把郝春写给陈景明那封家书揣入怀中,仰起脸,又特地多问了句。“侯爷还有甚口讯要传不?”
郝春拨转马头,人已经蹿出去一箭地儿了,闻声遥遥回头,高喊道:“就一句!爷不同他过了。”
半个时辰后,郝春冲入的狭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惊雷。惊雷声连绵不绝,车师国伏兵喊杀声震天,火光冲天而起。
郝春及他所率领的亲信骑兵们,尽数湮灭于火海。
**
长安。
永安十七年初夏的四月烈风卷袭沙漠,长安城内却暑光正艳,替郝春送折子与家书的鹞子兵从关外而来,奋力策马奔向长安。
可惜陈景明一不在御史台、二不在平乐侯府,他正在去往西域督粮的路上。
去年三月恩师与他说,郝春特地写了折子奏明陛下,说是从今而后都不要再见到他。朝廷要派督粮官?可以,只不能派他陈景明。折子被恩师程怀璟扣下,当面递与他看。陈景明当时当地如五雷轰顶,又觉得恍惚不能信,捏住文书问了又问,这折子……当真是平乐侯亲笔?
恩师只笑了笑,袖着手让他自个儿看。
陈景明看了,一个字一个字、如同不认得那些字那样地,逐个看完了,然后他又扬起脸怔怔地问,倘若他从今后竟当真不再见我,恩师,我该如何?
程怀璟挑动长眉,冲他笑得异常凉薄。寒君,你莫不是忘了,你二人本就有婚契在身,就算是战事耽搁,他不及今年赶回长安与你成亲,难道你就不能赴西域去寻夫吗?
陈景明眼底燃起一丝希望。
程怀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寒君啊,有些事……你须让一让他。比如这个夫与妻的名头,你既已占尽便宜,便在外场让他个面子,又如何?
感谢恩师点拨!陈景明当时瞬间霍然开朗,躬身心悦诚服地道,学生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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