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着不太舒服的头走到大厅预备开门时,孟醒竟还在昨夜的原位坐着,佝偻着腰,似是不曾动过。
孟醒耳朵倒是灵敏,听见孟何的脚步声,便回头问道:“孟婆庄该开门了吗?”
“是,”孟何揉揉头,去开了门,“怎的昨夜没睡?”
“年纪大的人少觉,睡不着。”
天还太早,没有鬼来。一时间两鬼之间只有沉默,孟醒不知该如何开口继续昨夜的话题,孟何却想这鬼怎么开了门还不走。
“你何时……”
“抱歉我昨……”
两人同时开口。
孟何失笑,看来这鬼留在黄泉还有事情想说,“你说罢,说完今日便早些走罢。”
孟醒也不推让,拱拱手便道:“抱歉昨日对你说了谎话,但也仅止于关于傅汀的事。你记得傅汀,不晓得他有没有对你提过我?”
“提过,不若我怎能知道你们如何相遇。”
“当真?”孟醒瞧着神色有些变化,佝偻的腰一下直起来,同孟何刚见到他时一样,“抱歉,我只是奢望我同他之间有一个好一些的开始,将其中的谋求算计撇去。我活着时便时常想若是这样的开头,我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好些。如今这样说了,倒被你一下识破,想必纵使开头不同,结局亦不会有什么变化。”
“的确,我遇见他不是巧合。我去同州并不是自己向圣上请辞,而是当时同孟自斗的狠了,圣上嫌烦,命我俩休沐在家。我索性无事,便亲自去了同州。他是同州那户人家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幸存者。暗卫查到了他的踪迹,我返京之时尚早,便顺路拐了一道。他全家几十口人命就剩他一个,我想他当是我扳倒左相的最锋利的一把刃,我便救了他,即使他将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那穗子也不是什么信物,我同他从没什么可以算是私情的东西,他没给过我什么信物。那穗子……是他走的时候忘记带了,是我擅自将它据为己有,贴身藏着。却又因为好像不够珍惜,冬日里不慎掉进了火盆,烧成了灰烬,我没来得及捡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够珍惜了,它怎么就……掉了呢?怎么就烧的那么快呢……”
孟醒说到这儿,往椅背上靠住,仰躺着,以手掌掩面,又换成抓住头发,看样子是在怨恨着自己。孟何心道这鬼也忒没用了些,这么多年过去还要为一个穗子恼恨。
“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你讲过,”这话听着是在询问孟何,孟何却不答,躺在摇椅上扶着头听他讲,“他在我船上养了几日伤,我也与他接触了几日,我了解到他把我当成了他的恩人。这也是我所期望的,攻人先攻心。我料到了他会向我辞行,我同意了。”
“他走后我派了暗卫跟着他。后来许多日,跟着他的探子来报:他被抓进了大牢。我想他当是不够聪明,武功也不够好,这才会这么短的时间便被抓去。不知为何,我心下竟滋生出一些名为“欣喜”的意味。我打通了关系,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我清楚地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我猜他当时一定很疑心我的身份,疑惑为何我能那么快将他从狱中带出来。他脸上没有面具的影子,半点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这样的人,我该清楚他做不成我想要的那把刃,可我还是将他带回了京郊的别院。”
“也就是我后来一直住的那处宅子。”
“他刚住进来时,天天嚷着要报仇。对我倒是不避讳,虽然没有明说仇家是谁,却告诉我身负血海深仇,势必要报。我劝他不急,奇怪,我明明该是急着让他去报仇的。我只能劝慰自己:他现在功夫不行,去了不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不若让他先练练功夫,或者学学用毒。”
“起初我并不住在那处宅子,也不常去,每日还是过着同从前没甚区别的日子。后有一日我动了孟自的大儿子,孟自缠我缠的烦透了,我便躲到了他在的地方。”
“我到时他正在园中练剑,石桌上还烹着花茶。剑锋扫过去,树上开着的梨花簌簌落了一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发梢,剑端。我见着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似是觉得这样的美景不该用一颗烦躁苦闷的心去对待。”
“自那之后我便在京郊常住下来,虽说我每日泡在书房中,同他一日碰不到几次面,可到底住在一处宅子,他又念着我是他的恩人,渐渐熟识起来。”
“我与他同进出了几次,有朝中交好的官员问我,我只道他是新入府的客卿,名唤望辅。他问过我为何,我对他讲说是想让他忘记仇恨,好好生活。说完我便后悔了,开什么玩笑,他本该尽快去复仇才好。”
“他迟迟未去,不是他不愿意去,是我拦着。我劝慰自己还不是时候,那左相年纪尚轻,虽是烦人了点,却也罪不至死。”
“那年秋天桂花落时,我觉得他善良的好笑,竟不忍桂花落尽泥土,想将桂花拾起来泡酒做成糕点或是泡茶用都好。我蓦地又想起来那落在地上的梨花,怎不见他心疼?我问他,他说梨花带‘离’,寓意不好。我记得……我当时嘲笑了他,道他不如去庙里祈福,求神佛保佑让桂花挂在枝头永不落下,省的他费这捡花的气力与时间。”
“我到底没拗过他,同他一起将花拾起来。院子里桂花树不多,大半分给了下人做成糕点吃食,小半拿来泡酒。酒封装时,他要写上‘桂花酒’三字在上面。本提笔欲自己写,又改口说我的字好看,让我写,推攘间那笔上的墨汁便甩了出去,弄花了他的衣衫,也沾了一点在那个穗子上。后来他便不再戴那个穗子了,摘下来遗忘在了某处,我也是后来见到的。”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过多久,其实已过了两个春秋。我们谁都没提他要去复仇的事,除了他还在苦练功夫外,好像他真的将‘望辅’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人前常常以此名自居,我也总是喊他这个名字。我这么些年都没什么亲近的人,他总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那两年我同左相倒是不怎么斗了,他家里有个人,身子不大好,宝贝的紧。平日里我的行事作风他懒得提,政见不和我也懒得跟他吵。可他终究是碍着我的路了,我想坐上他的位置,孟自这么些年了还没弄死,让我越来越烦他。”
“傅汀觉出了我的不对,试探着问过我,我敷衍的扯了个理由。他不好再问,正巧没几天上元灯节,便要带着我出去放花灯。我应了,花灯上写了阿娘和小妹的名字,竟还要下笔,写出半个‘傅’字将我吓了一跳,忙停了笔将花灯放出去。现在想想我那时多怕啊……我又多了件害怕的事儿。”
“回去的路上也不顺利,碰见一个刚入朝没多久的官员,搂着不知道几天前新纳的小妾,过来同我谄媚的笑。他见了我身边的傅汀,没意外的问我那是谁,我同他讲是府里的客卿。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向我眨着眼暧昧的笑着,道句不打扰大人的好时光。混着酒味儿的声音惹人发腻,还未散在空中,人便已经搂着小妾走远了。”
“我陡然想起了我那个义父,阵阵恶心涌上喉头。我想我怕不是年岁尚小时同我那义父待久了,染上了他的癖好。我一瞬间怕极了,我看着傅汀的脸就会想起来那年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小哥哥的脸,我忍不住害怕我最终会用义父那样的方式对待他。”
“那天晚上我有意让自己喝的烂醉,想着那样能忘记不该想的东西,能忘记那不该萌生的不知能不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第二日酒醒了我才后知后觉不该喝醉,万一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该如何是好。所幸第二日见到傅汀时,他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我躲了他几日,他竟来向我告别。说是在京城住了两年,看遍了京城,想去别处游历。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不愿意让他走,懊恼自己竟没看出他想走的心思。奈何我没一个可以留他的身份,我同他最多算是好友,他外出游历时能想起来给我寄封信,或是偶尔回来看看我,已是重情重义了,没缘由为一个好友留下。”
“我只得同意。”
“他走的那天,外头化着雪,我裹着厚厚的斗篷去送他。他见我时,笑的好灿烂,想必是笑我裹的像个熊,太过笨重还要出门。他从前便这样笑过我。我看着他笑得那样好看,忽然想起那坛桂花酒,便对他道:那桂花酒来年便可启封了,到时一定要回来尝第一口。他笑着应了。他对我道:若他日能再上京城,必上门拜访。我疑惑他为何将话说得好似再也回不来,可他长进了,我已经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了,只得多派暗卫保护他。”
“他走后一月都不到,左相死了。”
☆、妄人间柒
黄泉渐渐亮起的天,昭示着或许不久便会有不知模样的鬼寻来,像是在宣示死亡。
孟醒缓缓道:“我慌了,出动所有暗卫去找他。我从不信神明却也向上苍祈祷,可是杳无音讯。连当时派去跟着他的暗卫也如石沉大海,寻不到半点踪迹。”
“我自我安慰告诉自己他只是出去游玩,那些暗卫找不到大概是他不喜欢被人跟着,发现后自己处理掉了。我一直等着他给我来封信,或者某一日我下朝回家时能看到他站在院中等我,然后同我分享这一路上的趣事。我一直在等,他一直没有回来。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他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走,还有他亲手埋下的桂花酒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他久久的不回来,我好想他,克制不住的想。从前看见月亮时只会想起阿娘,后来也会想起他,想起他也陪着我看过月亮,酿桂花酒那天晚上是个满月,他还说要找个圆月时喝桂花酒。”
“我记得左相家里那个人病重时,左相以为是我做的,过来找我对峙。我不甚在意的说不过是两年的感情,能有多深,死了便死了呗,很快就会忘记的。谁成想,傅汀走了我方知感情深浅没法子用时间做丈尺。”
“我想他想的紧了,就去他从前住的屋子里待着,那穗子也是那个时候找到的,就贴身戴着了。是我太不小心,竟让它烧没了。”
“后来我就一直等啊等,等到鹤发鸡皮时还常想他如今该是什么样子,其实我连他从前的样子也记不清了。纵是我再不想忘,时间过去了,总记不那么请了。”
“再后来,就到了黄泉了。他也没回来,那桂花酒不知道在地下埋着还好不好,有没有被桂花树这么些年长出的根破坏掉,我也没看过。”
这段情节算是一个大跨度,孟醒说完许久没再吭声。孟何观他表情,很是平淡。想也是,这么些年,再深的感情也被拿出来嚼烂了。
“其实傅汀他……”孟何想说的是傅汀早已亡故的事实,孟醒却打断他:“我知道,他走了。”
“一开始,我告诉自己等一等,后来等习惯了,也没觉得自己等了他多久我便老了,再没多久我便来了这里。时间……还是很快的。”
今日第一个鬼晃荡着来了孟婆庄,那鬼话很少,喝了孟婆汤便晃荡着走了。
失魂落魄可不是个形容鬼的好词儿。孟何看着那鬼走路的样子这样想。
“方才讲串了,”孟醒姿势没变,道:“还是讲讲孟自吧,报复他的过程他总给我添新的不愉快,算不上痛快。”
孟何盯着他坐在椅子上的屁股看,心想:他坐了这么久,屁股不麻吗?
这问题自然不会被问出口,或许站着说更累一些,两相比较,坐着算是舒服。孟何又想起彭方年,他是个懒人,多半会选择第三个选项——躺着。
“我与他胶着了两年,我当上了右相,又更换了他的一些势力,才终于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
“孟自我预备着留到最后一个处置,让他看着儿女一个个死去,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折磨。所以我先动了他的小儿子。”
“小孩儿长得挺好看,就是不太聪明,随随便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念着孩子小,我没让他太痛苦,病了没两天就死了。”
“孟自知道是我做的,那又怎样。他还能闹到大理寺去说我害了他的儿子?他哪有这个胆子,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只能吃个闷亏,独自感受丧子之痛不得报的痛苦了。”
“我本想先动他的大儿子,奈何老大在朝中做官,一时间动不得,那便只能先动那个喜欢流连花丛的老二了。”
“动他也很容易,可他那么大了,像个蛀虫一样活着,让他简简单单死了,好像有些太便宜他。他喜欢去妓院,我便给他下了药,让他在妓院好好玩儿,最后死在那里。不是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这样的死法他能不能满意。他死后,我又找人散布了消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连带着孟家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孟自同他那大儿子上街也会受到无端侧目,不乏有人猜测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连失两子,孟自到底受不住了。那段时间咬我咬的真是紧,折损了我朝中两位官员的势力。真是,可惜了。”
“动他大儿子大概是我当上左相没两年。哦,忘记提了,傅汀走后,左相死了,没多少日子我便当上了左相。”
“同陷害孟自女儿的婆家一样,我设了许多圈套等着老大,随他踩到哪一个都是死罪或者流放。果然,幸运地踩中一个流放的。流放好啊,流放多苦,我要是哪天不高兴了,还能折磨他几下。”
“老大下狱没几天,孟自到处寻助无门,只能来找我。哈哈哈……他为了他那个儿子来求我。他来求我。”
“他这个人呐,连求人都不会。当时是冬天,他大氅披着,毛领戴着,不卑不屈地站在我家门口让小厮通传。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员之间的普通走动拜访呢。”
“他笑着站在门外,我笑着将他迎进去。我可不想回头他死了百姓编排我曾经苛待同僚。人是要杀的,名声也不能丢,只不过关上门便不必装了。所以我一进门就让他脱下保暖的衣物,跪在院中。他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回去,不必嘴上说着求人的话,却摆出不卑不亢的架势,好像我逼他求我一样。”
“他竟真的跪了。”
“或许是他那个儿子是他唯一出息的儿子,亦或许是他想为他孟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总之我是不信他是为了什么多年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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