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随着琴声不断向上升,一个骤然的转音,光柱便犹如蜘蛛结网般散成细细的光丝,从这头穿过众妖的身体,而后连接至另一头。
如此反复,众妖个个似被蛛丝一般的光缠绕住,动弹不得。
“铮!”琴音落下,光柱骤然收紧,众妖竟片刻间成了齑粉!
院内霎时一片寂静,冷淡的人声轻缓响起。
“荒止帝君座下,岂容尔等小妖放肆。”依旧是轻缓没什么脾气的调子,方才那群小妖竟是半点不被放在眼里。
园中光芒渐渐隐落,风起又消,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安静。方才那些事儿皆如没发生过,一切恍若只是小厮夜里起夜时睡得迷糊看错了。
廊下的人弹完最后几个音方才起身,白色中衣扫过地上铺来坐的蒲团,腰间随手系上的丝绦松散地往下垂着,未曾束起的长发随着站起转身的动作撩过琴身。
待要抬头去看那人面容时,那人已然转过身,一手虚握成拳负在背后,往屋里去了,只余谪仙样儿的背影从眼前渐渐模糊,直至梦中变得一片茫白。
☆、前尘烬贰
若是让我选,我是最想一直待在山寨做他的压寨夫人的。白日里他带着弟兄去看看耕地,傍晚带些新鲜的蔬果回来,我在寨子里教孩子们写字、读书。偶尔跟他出去劫富济贫也颇有成就感。若是不能,做这冥界的艄公也可,做个摆渡人,陪着黄泉的他,打着孤独的名号,一直陪着他。我是最不想做神官的,可……若是没有神官池上,便不会有压寨夫人秦池,也不会有艄公忘冥。——池上
“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离我的轮回远一点!”这是我作为秦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后悔。
我是天界荒止帝君座下神官池上,若论神仙的年龄来算,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前辈,可若论任职的年岁,我又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神仙。
说的简单些,便是我自小天赋异禀,又加上在荒止帝君座下,是以修炼神速,没多大年纪时便可参与正殿议事。
天界来往的神官大部分见了我都会夸赞一番,无非是一些场面话,或许是我真的年纪不大,分不清哪些是吹捧,哪些是真心,竟全都听进了心里。
抑或是我曾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太过相信这些吹捧,但时日久了,听的多了,心里不可控的有些自大。
到底是怎样把那些话记进心里的,大概是如今年岁大了,那些事情又太过久远,我实在是记不清许多了。
许是活的时日太长,人都会有些冷漠。
这天界的神官大都没什么热烈的交情,见面之时多是些寒暄的场面话,没什么意思,而后便各忙各的,也可能是每个神官都太忙了,没有时间将什么事儿什么人放进心里记挂着罢。
我倒是有一个比点头之交稍近些的伙伴,叫候期,是荒止帝君最小的徒弟,与我年岁相当,是以亲近些。但因着候期是地方上供奉出来的神官,平日里在天界的时日并不多,我与他已许久不曾见面了。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大概就在天界漫长的度过了,遇见他大概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内罢。
他是一个凡人,名唤何夏。用他的话来说,他可是称霸一方的土匪头子。
他每次同我说他称霸一方时总会有一股难言的自信,尽管我曾经十分不能理解,他一个打家劫舍的,人人喊打,怎的如此自豪。
缘起是天界的荒止帝君下凡历劫,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天界的人恐有什么意外,派我下去护着。
我是一个文官,不会什么功夫,却是精通些什么不用法术便能施展的阵法,在凡间成了将军的伴读,名唤秦池,平日里负责应付将军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
人间匆匆二十余年过的很快,凡人时常觉得时日漫长,但这与天界漫漫几百几千年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是以我总觉得好像是一晃眼间那个满地撒欢儿的皮孩子就变成了一个威震一方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起先他只是一个山头的小匪,寨子都未建起来,将军自然也对他没什么注意。
可后来时日渐长,他的山寨逐渐壮大,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专打劫那些富人,富人叫苦不迭,闹到了将军处,将军为了民心和百姓安定,自是要剿匪。
原定的计划是派些卧底去山寨中潜伏着,届时出兵剿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山寨。
他大抵是十分聪明警惕的,派去的人没几天便被拎了出来,皆是因为那些卧底武功都十分不错,手上也有不少练武之人才会有的老茧,接触没几下便被认了出来。
将军身边得力的人皆是从小习武,那些没什么功夫的普通人将军又信不过,派我去卧底好似是必须的选择。
我不会什么武功,自然无法在出兵时同他们里应外合,将军便派我熟悉山中地形,摸清底细。
这些听起来好似并不难,我只需取得土匪头目的信任,在山寨中多留些时日便可。我也是没怕什么的,原本我的任务便是助帝君历劫顺利,这剿匪得民心的事儿,大抵也是算在里面的。
为了让我的假身份更加逼真,将军安排我提前出城去熟悉熟悉那个“住了二十年”的城镇。
城镇并不远,我原以为很快便到了,没成想在半路遇上了他。他的出场台词没什么新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我本来坐在轿子里,这种情况下车队自然只能停下,我也撩起了帘子,打算同这拦路的土匪理论理论,实在不行,留下一些钱财也便罢了。没成想竟是土匪头目亲自下山来打劫。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手里的大刀抗在肩上,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真真一副山野土匪的皮样。
我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或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笑得这么开心,但是此情此景我真的没忍住。
想来他是将我的笑容理解成了嘲笑,恼羞成怒下竟说要将我劫回山寨做压寨夫人。
原先的计划被他撞上,自然是不能实施,没想到我笑了一下他就要将我绑回寨子,这样倒是也省事了。
若是他回了寨子要将我杀掉,我也是不怕的,左右我死了回天界复职,天界也会派别的神官顶替我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工作任务罢了,同在天界做文官没甚区别。
他的功夫着实不错,不待我知会那几个随行的侍卫,他便已将那些人撂倒,将我扛在了肩上。
我道他折磨人倒是挺有一套,扛着我却并不敲晕我,跑起来极颠簸,一颤一颤,我头又朝下,只觉得先前吃的饭都要给颠出来。
我原本还在心中谋划,若是上了山他想同我做些什么,我该如何应对,毕竟我不想奉献的这么伟大。
天界的那些什么神官大抵是指望不上,神官是惯来将自扫门前雪做到了极致的。
我没想到的是,他说是要将我押上山寨坐压寨夫人,却并不对我做什么,每日将我关在屋子里,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一看就是许久,他大抵平日里不忙。
将军说要让我记住山里的地形,可他整日将我关在屋子里,我十分烦躁。
他大抵是觉得我整日里冷着脸十分不好看,着人寻了许多书来,说实在的,那些书市面上卖的很普遍,我都看过,没什么新鲜,却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入了山寨许多日后,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坐在屋子里看我时常有手下过来与他低声耳语些什么。那时我方知他原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安分坐着不说话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一口一个“老子”、“你大爷的”。
他说话时脱口而出的粗话我从未听过,乍一听只觉得不适,时常皱着眉头。
即使后来与他渐渐相熟,听见时还是会忍不住皱着眉头,但只觉得这样皮气的他同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邹邹的人都不同。
说的腻歪点,只觉得他十分可爱有趣罢了。
或许是我皱眉的动作太过明显,他渐渐的会不自主的在说出口时观察我的表情变化,克制自己尽量少说这些话,可他大概是不太适应,多数时候都结结巴巴的,有时候还会因为突然改口,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咬到舌头后,他终于主动告诉我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怎么认识字,想让我教他写字。
我顺势同他讲山寨里的孩子也该学些东西,想在山寨中办个小学堂。
学堂不能开在我的屋子里,自然我能时常在山寨中晃一晃。
他应允后我便在山寨里择了一间废弃的屋子,洒扫一番,充作学堂,他是最大的一个学生,每日坐在最后一排。除了他常以位置过于靠后为借口,在私下里追在我后面先生先生的唤我,让我给他开小灶外,山寨的日子着实不错。
我在山寨中待了一月有余时,已将山寨中的地形牢记于心,将军一直没有动作,我有些急躁了。原想将地形画在纸上送出去,后来又觉得这种方法太过冒险,只能作罢。
许是我连着几日话少,饭也不爱吃,他说要带着兄弟下山,让我自己待着。平日里他怕我跑了,每日都看着我,我自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下山没多久我便溜出了山寨。
到街上与将军的暗线碰了头,画完地形图后将军却说让我回去,留待来日放火烧山,寨中之人一个不留。
我犯了难……
☆、前尘烬叁
如此回去,该怎样打消他的疑虑?
此时正值樱桃的旺季,街边随处可见卖樱桃的小贩,我想起他好像是爱吃樱桃的,只是山上种不活樱桃树,他又不愿意麻烦手下专门跑一趟去买,故而一直馋着。
做戏要做足全套,我被劫进了山寨,将军安排的父母和亲戚摆出焦急的姿态,在附近的县城张贴了许多的告示。我既要回去,那溜出来却不回家也不报平安,定是要让人疑心的,于是我便去茶馆写了封信托人寄去将军安排的家里。
我拎着樱桃回山寨时,他看起来傻乎乎的,没第一时间尝尝樱桃甜不甜,反而问我哪里来的银子买樱桃。
我同他讲他将我掳上山寨时没搜身,身上自然还是有些盘缠的。
他不知怎的闹了个大红脸,匆匆吃了几个就走远了。
万幸的是,他说樱桃很甜,大抵是不会疑心我了罢。
在山寨中时日长了,我与他渐渐相熟,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在山寨中闷坏了,出去打家劫舍时竟也要带上我。
随他出去几次我竟然觉得那些被打劫的人皆是活该,那些劫来的钱送到贫民窟时我还颇有自豪感。
每次打劫完回寨子,总是会有流水席让寨子里的兄弟一起吃。
我第一次同他坐在一起吃流水席时,他的兄弟都笑他。
缘由是我吃饭习惯了小口,而他不同,大口吃酒吃菜惯了,一口恨不得吃掉一整碗面。
他呆愣着来回看看桌上笑他的兄弟,连我都盯着他看。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大伙儿是笑他吃饭太大口,原本张开的嘴硬生生又闭上了,筷子夹好的菜也放进了碗里,分了好几口才吃完。
真有意思,其实我哪里在意这些。
他是土匪头目,若是将军要剿匪,他定然是必死无疑的。
大抵我是习惯了他的吵闹,竟想象不出身边没他讲些粗话又时常结结巴巴的日子。
将军约摸估算着要在人间度过六十余年,不出意外我自然也是要一直陪着,从前没他时我只觉人间六十余年匆匆过去,于我来说不过尔尔。
若想到日后没了他这样有趣的人在身边作陪,那余下的四十多年,我大概要熬着过。
我想让他活着。
我问了天上托梦的侍官,他破天荒的劝我莫要轻易动凡人命数。我自是不听的,我甚至想我一个神官,动一下凡人命数应当不打紧,我只是想让他多陪我些时日。
我不是没想过他知晓我是卧底后会有多生气,但我总想着:不过是几个凡人的性命,他又常说在他心里我十分重要,既如此,他应当气几天便罢休了。我想我是不太懂凡人之间那些羁绊与情谊的,在天界我从没见过谁将谁看的特别重。
计划剿灭山寨那日,我将他支下山,又在他回程途中设好了阵法,让他犹如陷入迷宫般,没我的指令走不出来。
我解了阵法站到他面前时,山上的大火已然烧了许久。
他本来瞧见我是欢喜的,一瞥眼看见了山上的熊熊大火,又看见了走过来拍我肩膀的将军……
他并不蠢笨,见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懂的。
“是你算计我啊……”
“原来是你……算计我啊……”
我心里说不出的压抑着疼,像是被绣花针一点一点地戳着洞。
话没说完,他嘴角便渗出血了,晕在了我面前。
从前在山寨时总是他关着我,后来到了将军府是我关着他。
我虽做了凡人没了法力,但记忆还在,纵使他武功高强,我在他房中做些阵法,他自是出不去的。
不过同从前不同的是,我不总在他房中待着,他不想见我。
他气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他过几天便消气了,他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旬总该消气了,他也没有,我以为他过一月定要消气了,他还没有。
他每日不爱咋呼了,不要说什么粗话,整日话也不说一句,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好像同我原先预想的不同。
我想着若是让他报了仇,他是不是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的,是不是就能对我笑了。
于是我撤掉了阵法,如他在山坡后面看着我偷溜下山一样,我看着他夜里偷偷跑掉了。
他功夫确实很不错,先后杀了很多将军手下的小将。
托梦的侍官却告诉我因为我妄动了他的命数,又纵他报仇,动了原本一些下凡历劫的小神仙的命数,以致于那些小神仙要多历轮回之苦,一环扣一环,如今他已罪大恶极,天界派了雷公电母要降雷杀了他,让我不要参与。
我方道原来一切都如此可笑,是我自认为我能护好他,动了他的命数,如今这些债却要算到他的头上。
我知他若是想杀了将军,必然要费一些筹谋,所以我先找到了他,预备带着他先躲躲雷公电母。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想杀我。
他拿剑指着我时,我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他知我不会武功,如今拿剑指着我,想来是抱着我非死不可的决心了。他道冷心冷情,不配为人,他道该死的是他为什么连山寨里的孩子也不放过。
顺着他的话头,我好像多添了些凡人该有的情感,是同天界的神官不一样的东西。山寨学堂里孩子灿烂的笑脸,平日里朱大娘做的家常菜,放火烧寨时那些凄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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