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游思忖了许久,才极为吃力地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道:“属下实在愚笨。可是二爷,说白了允州之乱不过是一场启朝内斗。我们将钱粮送至两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大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我们未必就一定有渔翁之利可收。”
燕鸿在乱世中位极人臣,倾覆旧朝,谋算的格局从不止于一宫一墙,得防备他们拿了允州后,还有别的图谋。
这天要暗了下来,林荆璞周身冷冽,那身段晕在雨中恍然如水中之月,叫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又目色坚毅地说:“如今能守住允州百姓的只有岑谦。”
曹游拍了拍额头,一阵沉思未果,索性全听他的就是,可忍不住又要提出疑问:“二爷,允州大权如今被捏在胡轶手中。大洪未退,伍老的人马也进不了允州,允州被围困成一滩死水,强攻不下,你说我们又要如何解救岑谦?”
林荆璞也不嫌曹游问得多懂得少,只是不觉去掐住了袖子中凉得透骨的金钩镯,轻轻旋动,偶然想起了这半年来时常与自己谈谋天下的人。
若是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他们也许会是真正的知己。
只听得林荆璞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道:“抓条泥鳅而已,何必抽干池水。多的是办法。”
他怕曹游再想要想破了脑袋,轻声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了。曹游知道自己反正会不了意,也就忍着没再问。
两人一同步阶下楼。这一片地势在城中最高,地面上已不剩什么积水,可云里头还藏着些细碎的雨。
林荆璞仰头望天色,才往前走了两步。
曹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忽也开了窍,三步并作两步踩进水坑,先到马车上找来了把油纸伞,给他撑上。
美人的刀子再锋利,可这路难走。世人多会起恻隐之心,还是舍不得他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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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轶想要替燕鸿拿稳允州大权,便先要安定下民心。
他知道冯卧那帮人忙着在治水,私下让人往邺京通报了消息后,也没去与冯卧和林荆璞主动交锋,只管在粮仓上动心思。
允州以往的米面均价是每石一两,胡轶便借着赈灾之名,以每石一百文的低价售卖给百姓,以此安抚人心。
像岑谦那样挨家挨户送粮,胡轶没这心力,他又怕哄抢出乱,便还是定了个价。
何况这价格低了十倍不止,跟白拿的也差不多。允州百姓还算是富庶,前些天也是饿坏了,为了在灾中能吃饱饭,总还拿得出一些存银。
于是这一大清早,粮仓前便排起了长队,百姓们纷纷拿着钱来跟御史采买粮食。到处是人挤人,连个缝都钻不进。
胡轶笑眯眯地站在高栏之上,神色飞扬地说了些朝廷体察民情、心系灾民之语,文采斐然,这是他的长项。
可他此时煽动人心的言论,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百姓们在底下推攘着要买粮,府衙的卫兵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场面。
兵与民于暗中成了一种对抗之势,这是在允州极少能见到的。岑谦掌权这五年间,府兵的枪尖从未指向过老百姓。
林荆璞等人也藏身在这片人山之中,诸人听得颇有些厌烦。
“开仓,放粮——”
胡轶笑着拢着宽袖,觉着自己赚够了面,这才不紧不慢地发下了命令。
蜂拥而上,争前恐后。
一时之间,场面更为混乱不堪了,铜钱声与推挤声,还有婴儿啼哭与妇人谩骂的声音。
府衙的几个主簿来不及收钱记账,帽子都被挤兑掉了,怎么也捡不起来。
“一个个来,一个个的来!粮食管够……管够呀!都不要挤,唉——”
有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推挤开前面的人,争先买到了粮米,咧着嘴扛了两袋粮食到肩上,大摇大摆地从人群走过,很是招风。
许是有人心中嫉妒,故意要挑弄是非,暗地里拿了把刀子,趁大汉不备,往那他的粮袋上戳了一把。
大汉觉得肩上一轻,忙回过头正要发火,只见从那粮袋破口中倒出一堆黑黄的米粒!
他当即懵了,压根没空搭理是谁戳的刀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破口大喊:“都别抢了!……霉米!御史大人低价售卖的是霉米!他是要作践我们允州人——”
第50章 米粒 “都是做皇帝的,这点契合还是有的。”
只听得见霉米粒在地上乱跳,惊动人心。
另一头也有人高喊起来:“狗犊子玩意,我这袋米也是霉的!”
许多人当场便戳破了新购的米袋,无一例外,全是坏的。
灾情当前,府衙发下救急的粮食本就不该跟百姓讨要银钱,胡轶也是为了省去分粮过程中的诸多麻烦,才草草定了价。
花银子也就罢了,可换来的还是霉米,谁都气不过。
众人见御史大人高高在上,那便是冷酷的邺京朝廷,而他们心心念念的父母官如今正处在狱中。
强压之下,惹得一阵骚动。
灾民们虽势弱,可聚在一起便有了胆魄,有人带头扬言要让御史更换霉米,讨还个公道。
胡轶也没料到这粮仓中囤积的是霉米,明明前两天岑谦分发下去的都是好的。他方才在人前言之凿凿,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
他身后的一名獠面官兵见此形势,忽挺身拔出了剑:“霉米煮熟了也吃不死人!这场洪灾冲毁了多少粮食,百文一石的低价,尔等狂妄贱民,莫非还妄想要吃白米么!”
胡轶不识此人是谁,躲在一旁斜眼看他。
“岑大人给我们的就是白米!”
“对!为何岑大人给的白米还不要钱?要我看,这狗官的心就同这米一样是黑的!”
“贱民岂敢放肆!”那獠面官兵要护着胡轶,握拳朝天一拜,又提高了声:“胡大人乃是朝廷钦派来允州的御史,污蔑胡大人便等同于污蔑燕相与当今皇上!这米不要也罢,但谁胆敢再多言一句,便与那岑谦一同吃牢饭去!”
胡轶听言一怔,心中暗骂一声“糟了”。
只见底下的百姓群起而激愤,将米尽数泼倒在了官兵身上,要冲破府衙卫兵所设的拦障,来撕他这狗官的命。
岑谦虽在府衙中无亲信爪牙,可这五年来他勤勉为政,事事以百姓为先,做了不少实事,深得允州民心。他是允州百姓的天,只要有他在,洪灾能冲得毁房屋田地,可是冲不垮人心。
百姓本就对岑谦入狱有所不满,如今又在这番情景之下辱没岑谦,便是要将民怨激到了临点。
“反了……你们都要反了!”
胡轶新裁的官袍上被霉米粒溅到了,他觉得十分晦气,跺脚气急,又直退了几步,扭头看那獠面官兵也已不见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安,这才反应过来,觉得今日种种,都像是被人算计好的。
胡轶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坐在茶棚下喝茶旁观的林荆璞。
林荆璞已掀了草帽,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素袍,他低头去拨了茶碗中的茶沫,才抬眸望着胡轶,嘴角生起了一分笑意。
胡轶喉结一紧,手心便凉了,颤抖着指着那间茶棚,顿时失了心智:“皆是余孽所为!白米是被他换走的!快,快……快!抓余孽!”
可百姓们铺天盖地抄着家伙而来,府兵们是自顾不暇。
放眼都是亡命之人,哪里有余孽?
府兵实在是撑不住了,从中破出了一道口子,便有人相继冲上了高台,一把去拽住了胡轶的衣袖。
胡轶跑不及,护着乌纱帽张皇大喊:“来人!来人啊!”
他的两名近卫早已拔出了剑,可这些灾民本就在生死一线上徘徊的,如今更是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抄着棍棒便是一阵乱打,近卫有剑也抵不住人多。
……
这场混乱持续到了傍晚才歇下,府衙卫兵与百姓皆伤亡不小。
胡轶回到府衙中狼狈不堪,官袍尽被扯毁。他将户门紧闭,手下正仔细替他擦拭着身上的伤块,疼得他是嗷嗷直呼。
天还未黑。
“胡大人,有人今日趁乱将岑谦从狱中劫走了!”
胡轶这一日下来已是身心俱疲,他听到这消息倒不意外,噎了一口气在胸中,可难受得怎么也咳不出来:“林荆璞……他算功实在狠啊!”
“大人,不如我们出兵全城搜捕那余孽,岑谦定与他在一处!”
胡轶正要忍气,又不禁痛骂道:“如今城中都是水!怎么追捕?他在邺京待了近一年,燕相多次要杀他不果,还因他折损良翼,我们又岂会是他的对手!说到底是我气运不好,偏偏赶上了他与我一同来到允州!”
要说不畏怕林荆璞必然是假的。
一想到要与林荆璞交手,胡轶冒出的头个念头便是临阵退缩。
眼下看来,燕鸿嘱托他来允州做的事,怕是一件都做不成,便要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的谋士道:“大人此言差矣,林荆璞在邺京能活过一年,是因为得了皇上宠爱,有皇上护着他,朝臣们不好下手。可这儿是允州,离邺京有八百余里,天高皇帝远,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大人哪里是气运不好,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若能杀了林荆璞,便是除了前朝余孽的大患,往后邺京朝中还有谁敢低看大人?”
胡轶挑眉一愣,一番深思。
不杀林荆璞,岑谦踹不掉,允州大权他也握不住。可若是就这么回去,他坏了差事,这辈子也不再会被燕相重用,注定庸碌一生。
他已临近大衍之年,在邺京等了七年才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细想若此时再不放手搏一把,又怎能甘心?
胡轶抚掌,眼底逐渐燃起了一丝光,叹息道:“也罢,冯卧善除水患,这功劳且让给他,本官自有别的功名要挣!”
-
岑谦重伤累累,走了半日,才被人带到了林荆璞驻扎的营帐中。
他只道这是冯卧的驻地。
侍从给他端了碗热茶,还拿了一块米饼。他这两日滴水未进,口渴得很,道谢后正要饮下,就见林荆璞掀帘稳步走了进来。
岑谦大惊,“怎会是你?!”
他当即摔下了茶碗,茶渍溅湿了林荆璞半边的袍子。
林荆璞淡淡一笑,拿帕子擦了擦,并不在意,又吩咐人给他重新倒碗新的。
岑谦定了定心神,偏头不快:“原来胡轶也并非是冤枉我。你将我从狱中救了出来,这罪名,我也算是坐实了。”
林荆璞拱手朝他一敬,恭敬笑道:“我是替允州百姓救的岑大人。”
“这么说,今日在粮仓门前所生之事,也与你逃不开关系?”岑谦拧眉瞪他。
林荆璞从容颔首。
岑谦见他人如冠玉,就是再不待见,也不由稍稍沉静了几分,仍欲责问道:“前日那匹粮食入仓之时,我分明都一一核对过,不会有霉米,你究竟是如何从胡轶的眼皮子底下偷换了所有米袋?”
林荆璞如实回答:“胡轶派重兵把守整座粮仓,要进去偷换太过瞩目。但从米袋运出粮仓的途中找人做些手脚,就容易多了。大水淹了允州,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霉米。”
“这么说,完好的粮食还存在粮仓中?”岑谦急切追问。
“一石不少,”林荆璞说:“等岑大人回到府衙,这批粮食还得劳烦您亲自送到灾民手中。”
岑谦听粮食还在,便松了口气,还是没对他卸下防备:“你来允州是做什么?”
林荆璞瞥向帐外,不假思索:“救灾。”
岑谦也看到了外头冯卧一行人的身影,又见林荆璞搁在手边的那枚天子令牌,还是将信将疑。
“胡轶是燕鸿派来的人,他们目的不是退洪赈灾,而是要再拖延瞒报,拿下允州大权。”林荆璞话间抿了一口茶,又道:“岑大人还不知,魏绎这半月来便没有收到过一封从允州和临州来的折子,有人封锁住了两州灾情的消息。”
岑谦眉头紧锁,暗自捏紧了茶碗。
林荆璞:“否则朝廷的赈灾之款早会发下,何须要等到此时。朝中压根无人谈论两州灾情,国库拨不出钱,胡轶身为御史来巡查灾情,名为暗访,他因此也没有带一粒米来。连允州粮仓中现存的粮食,也是魏绎与我临时凑齐的。”
岑谦神色黯然,一想到朝廷诸人玩弄权术,害得允州受难,胸中愈发沉闷。
他眼底微动,又望向林荆璞:“可你为何要帮允州?你与皇上……”
“我与他都是要救人,”林荆璞果断而言,又轻笑道:“都是做皇帝的,这点契合还是有的。”
他的笑意随即敛下,温柔被藏匿在了无边的湍流中,唯有金钩镯于暗中放着不为人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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