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修贤眼眶微紧:“太子妃此为何意?”
姜熹侧目看了眼柳佑,拢了拢头顶上的金步摇,从容道:“也多亏柳大人布局长远。天下皆知只有启朝皇帝的军火商才造得出火门枪,消息网早已从北到南搭建好,三郡诸人隔日便知那八百人是林荆璞与启帝联手谋害的,还意图谋害皇嗣,阻拦我们还朝!正因如此,旧臣上下已与本宫和珙儿是一条心,如今人人期盼着皇孙还朝承继正统,而并非是他林荆璞——”
她盈盈笑意里裹着杀机:“皇孙要还朝,怎可两手空空地回去,好歹也得平乱诛贼,以求上进。”
伍修贤忽想到自己当日离开三郡之时,三吴之师正以来年征兵为由,集整各校场中的兵马,尤其是那几支新训了不久的陆兵……
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比邺京传得更甚的流言,镇压不止,只怕三郡朝廷里早有柳佑的内应!
他们引的从来都不是伍修贤,而是林荆璞。伍修贤从离开三郡那日起,这便是一场蓄谋已久、里应外合的剿杀!
好深沉的心机!
伍修贤始料未及,怒目转身便杀了两名拦路的随从,破门上马,急往薄刃岭回赶。
……
“伍老特意吩咐过,二爷不可往雁南关半步,还是别叫微臣几个为难了。”将士持剑把话传到了。
林荆璞午后便已赶至了薄刃岭,他得知伍修贤独身去了雁南关,心头焦灼。
吴渠这两日欣喜,随身都捧着那玉玺,又经不住拿出来把玩了一会儿,仔细藏好后,才道:“嗐,伍老自有办法应付,二爷就安心等他将太子妃与皇孙迎回来,再说我的人就在后头守着,不会出什么事。”
林荆璞“嗯”声,捏扇挡着半面风沙,又看向这昏暗无常的天,眉心不展。
这个季节,边州境内到处都是这样的鬼天气。吴渠手下全是水师,南边的将士恐怕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沙,的确容易水土不服,施展不开手脚。
又有几个士兵因气短胸闷,先被扶到了一边休息。
林荆璞忽想柳佑既事先联系了吴渠,意欲让吴渠率兵支援皇嗣,又怎会大意到这个地步?柳佑不像是会失算这一步的人。
林荆璞不由神思倦怠。
这一局他太被动了,可对方捏着的是他皇兄的妻儿,他以大殷之帝的身份,又谈何能够主动设局?他只能接招。
岭上的黑云翻涌,大风刮得人心惶惶。
沈悬警惕地站在高处,将弓拉满。不久之后,他隔着黄沙敏锐地观测到了什么,三支箭羽如电光飞出,随即有东西应弦而倒。
风声与箭声鸣唳交错,短短一刹,使得在场人无端心惊肉跳。
沈悬的眼与箭都不会出错。
林荆璞不由捏紧了扇骨,望向沈悬手中的弯弓,眨眼间见他又续上了十支箭。
一名水师这才慌忙来报:“大人,东南突然涌来了许多兵马!风沙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不过见那行头与大旗,约莫着像、像是我们三郡的兵!”
“狗屁,这儿是边州,你小子大白天的做什么故乡梦?”吴渠啐了一口,一把推开那人,大步往前探身往山头一看,顿时也瞠目结舌。
猝不及防时,一队前锋已冲了上来,杀光了驻扎外围的数百名守卫。
“二哥?”吴渠发懵,扭头便见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杀上了薄刃岭,少说是他们的两倍之多!
吴渠还未回神,只见自己的二哥吴涯已先率兵到了山脚处,挥刀大喊:“古有乱臣贼子,今竟有主上叛国,失德失行,勾结他朝,戕害皇嗣!今日我吴家军受满朝林殷忠士所托,不远千里来取林荆璞的项上人头,为新帝斩除祸患!”
吴涯又冷冷地看向吴渠,明知故问:“三弟,你怎会与贼子站在一处?”
“二哥,不是你与大哥让我来……”吴渠话到嘴边,便想明白了一切。
他早前没料到自己的三千水师会是转移林荆璞视线用的空幌,柳佑实际早已与他两个哥哥商定好了一切对策,就等着于今日捕杀林荆璞!
许多细枝末节还未想明,吴渠认清眼前情势,便立马抱着玉玺,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吴涯面前:“二哥,弟弟我从贼人手中夺来了传国玉玺,正要打算奉给新帝!”
吴涯这才面露欣慰,弯腰拍肩称许:“好弟弟,做得好。新帝还朝后,定会好好犒赏你。”
话音刚落,一根利箭便直刺穿了吴渠的手掌。
他疼得倒地嗷叫,将肥胖的身躯挪藏至了一处盾牌后,擦了擦玉玺,才向高处那人破口大骂:“沈涯宾你个死聋子,且等着,你与你主子今日命丧于此矣!”
杀喊声已动地而来,震得峡谷回响。
吴渠的三千水师一同倒戈,他们便是对此处的地形不熟,围困区区二十名精锐与一个林荆璞,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三郡之兵从四面步步紧逼,林荆璞腹背受敌,已无路可退。
沈悬的箭囊也已经空了,只能奋力握着短剑与长弓,近身退敌。
林荆璞握着扇子的指节通红,望着吴涯:“你三吴今日出征弑君,可师出有名?新帝尚未登基,你吴家今日将我剿灭于此,便是千古洗刷不掉的谋逆大罪,吴涯,你有何颜面对你吴氏祖上、对三郡百姓!”
吴涯仰天大笑,便扔过来一本檄文,“你还敢质问我师出何名,那就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林荆璞,你终日在启朝皇宫纸醉金迷,抛弃父兄遗志,以身侍敌,你又有何颜面对大殷五百年的基业!”
这篇檄文只有短短百余字,可字字珠玑,句句见血,将林荆璞这一年在启朝的“罪状”陈列得扼要简明,又淋漓尽致,仿佛确有其事。
檄文的后面还附了百余个笔迹不一的署名,每一个名字林荆璞都再熟悉不过,都曾是一路扶持林荆璞走来的林殷旧臣!
看来他今日就算是能侥幸杀出重围,也回不到三郡,见不到他的臣民了。
他已败,只可惜不是败给魏绎,而是输在自家人手里。
林荆璞神情寡淡,弃了那讨伐檄文,仍然温和地笑了起来。他是天生璞玉,再痛心疾首,也做不出狰狞的神情。
可他眼底茫然如石,以至于大刀迎面朝他砍来,也忘了要躲。
“二爷!!”
便是此刻,一把重剑替林荆璞挡住了那刀锋。
伍修贤一脚踹开身旁三人,挥刀封喉,又拽住林荆璞的肩,连同几名精锐往北面杀出了一条血路。
上万三郡兵见到伍修贤现身,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吴涯亦敬重伍修贤为人,一时犹豫了,一时没下令让人继续追杀。
“阿璞,快走!”
林荆璞这才有了一丝哽咽的冲动,“亚父,我如今还能去哪?”
踏火是伍修贤的宝马坐骑,他将林荆璞扔上踏火的后背:“去哪都好,只要活着!阿璞,大殷是你的牢笼,旧臣是你的枷锁,亚父也成了拷在你手脚上的铁链,如今这些都要害你拖累你,不如砍断了吧,都不值得!阿璞,没了这些束缚,你今后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自由么……”林荆璞喃喃,如一场噩梦恍然初醒。
可等待他不是晨曦之芒,而是临死的深渊!
吴涯的手下焦急劝道:“大人,此时不杀,他们便要跑远了!”
吴涯蹙眉不言,仍顾忌着伍修贤,迟迟没有下令。
姜熹与柳佑一队人此时也赶到了薄刃岭,眼见伍修贤要救林荆璞逃出生天,姜熹气急败坏地便在马上大呵:“吾乃大殷皇太后姜氏!伍修贤帮扶贼子,罪同叛国,杀了他,贼子可擒!本宫再赏你们黄金万两——”
她又发了狂似得厉声笑着,头上的金钿碎珠激动地抖落了一地:“快,快杀了他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新任皇太后的调令。
很快便有冒进好攻的士兵不等待吴涯发号施令,便提刀去截住了伍修贤与林荆璞的去路。
十人,百人,千人……蜂拥如麻,直将他们逼入了真正的死境。
精锐们抵挡不住,一个个相继倒了下去。
伍修贤肩上也中了刀子,他手脚发沉,眼前已是昏花一片,这把年迈的刀终于要砍不动了。
“亚父,将我交出去,你还可回三郡做大殷重臣,扶持幼帝开创基业!当年也是皇兄舍了自己,才将我托付到你的手中……”
林荆璞身上已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眼前的沙子都是红的,他浑身在风沙里打颤,欲翻身下马,前去赴死。
伍修贤咬牙,将他狠狠丢了回去:“阿璞!试问我伍修贤一生忠义磊落,坦荡光明,我与他们的道义相左,怎可为了性命而委屈名节!况且,我今日只是你父亲,并非臣子!”
下北岭的路狭而高,山道只容得下一匹马。伍修贤不等告知林荆璞一声,看准时机,便用剑在踏火的背上划出一长道血痕,自己则驻留在了原地。
“贼子要往北逃,北边是邺京!快拦住他!”
伍修贤于绝地之中仍力大无穷,竟以剑挑落了两旁的巨石,挡住了薄刃北岭唯一的出路,侧立与那巨石之上,威风凛凛:“今日谁要动我孩儿,便先将我伍修贤击落于此石!”
一如他三十多年前的意气风发,以一敌千,问鼎三军之魁,无人能战!
千军万马居然都被他一人拦堵于那窄道巨石之间。伍修贤再次提醒了世人,他是老了,可他还是真正的神将!
姜熹面部隐隐抽搐了两下,皱眉朝身后抬手。柳佑会意,悄然吩咐了下去。
……
踏火已驮着林荆璞跑出了数里之远,忽只听得身后那一声轰然巨鸣,马儿抬啼嘶鸣,因害怕无助而跑得更疾。
林荆璞扭头回望黄沙笼罩着的火光,有泪与面颊上的血混在了一起,喉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鸣:“亚父——!”
第85章 夜雨 冰冷的铠甲与寒冷的躯体挨靠在一起,又渐渐有了温度。
这场风沙吹至了百里外的邺京,密云暗涌,宫门前的寒风掺了几粒沙,迷得马上的驿使睁不开眼。
衍庆殿内,阿玉眼梢含笑,正在御案边侍奉笔墨。
魏绎冷冷盯着他那截细白无暇的手腕,恍然有几分出神。
“皇上。”阿玉躬身将蘸好墨的御笔奉上,似有若无地搭摸了下魏绎的手心,自觉僭越了,又忙低头退了半步。
魏绎瞥了他一眼,接过了笔,并未责备什么,专心处理起政事。
那名边州驿使此时已赶至了殿外:“皇上,边州府急报!”
魏绎眉心一凛,当即宣人进殿。
这封奏报很长,火门枪再现边州,边州府衙已查到了一些端倪。
魏绎一字一句地读着,生怕错漏了什么。他心底一时掠过了诧异、愤怒、疑惑、欣慰种种,可面上什么都没有,唯有眼角流出了一丝藏不住的急切。
奏报被魏绎掷在了炭炉上,殿内的气氛无端肃穆了起来。驿使跪着不敢出气,宫人们纷纷敛目低头。
殿内的老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也迟疑了一会儿,才敢福身上前劝道:“皇上,过两日便是除夕了,宫里头还要摆宴守岁,要是政务繁杂,不如搁一搁,养足精神要紧。”
魏绎眼底略深,仿佛更加不耐了,他便要摘了这身束手束脚的皇袍:“来人,取朕的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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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修贤死去时被炸得血肉无存,只剩那把重剑深嵌于巨石之上,顶天立地。
他用血肉之躯与忠义肝胆为林荆璞开辟了一条渺茫的生路,可三郡并没有因此要放过林荆璞的打算。
边州之土毕竟挨着邺京,不好轻举妄动,吴涯先撤了大部队护送皇嗣与姜熹回朝,只留了一支六百余人的陆兵精锐给吴渠,继续追杀林荆璞。
黄沙藏不住人。踏火一日一夜都不曾停歇,一路向北疾驰,这是伍修贤生前以私心为他指明的方向。
往北,再往北!
再行十里便是边州府衙,而府衙往北五十里便能到邺京了,当今中原之境非殷即启,可邺京就一定有林荆璞的活路吗?
亚父并未给他答案。
天幕阴沉,转眼间便下起了骤雨。
踏火跑不动了,林荆璞只好牵马寻了途径一所破庙中躲雨。
踏火疲惫地趴在草垛上,饥饿地啃食着这庙中腐烂的干草,林荆璞靠着马背,闭目喘息。
恐惧将黑夜彻底笼罩,一丝风吹草动都令人毛发皆竖。他累极了,要不是这戳心撕肺的呼吸,他已快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那些与生俱来的枷锁束缚了林荆璞二十年,他为之所累、所恼,可此时他被迫打碎了樊笼,却并不觉得如释重负,而是胸中茫然,茫然到连一丝恨意都激荡不起。
他该恨,可他无力去恨。
那是他的亲人,他的臣民,原本都是他殚精竭虑要舍命去保护的人!刻进骨血的使命感与教养使他无法与他们为敌,哪怕他费尽心机,也只能低头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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