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亲自得到的消息,别说叶恒本人,庆德帝身边拟旨的段长福也未必知道,因为这命令此刻还在庆德帝心里。但容皓早已从各种途径得到的一鳞半爪推测出这结果,过完年就是春闱,大周的学政,就是春闱的主考官,重要性自不必说。
红漆剥落的木门里一片寂静,他等了半晌,才听见门内轻咳了两声,一个带着病气的声音轻声道:“那又如何,与我无关。”
算计小言时那般神机妙算,到了这种与国运有关的大事就开始装死。容皓心下愠怒,但也没有发脾气,只是冷冷道:“那就替我恭喜郦道永吧,他的弟子要当状元了!”
第115章 白鹤想用白鹤来充当开路的猛虎
寒冬季节到了。
这是言君玉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许是因为东宫确实暖和,地下烧着火龙,室内温暖如春就不说了。思鸿堂更是摆了两个大薰笼,上面可以睡人。言君玉和卫孺常常一大早去校场练完枪就往薰笼上钻,缩在被子里,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鼻子,有次两人还在薰笼上打架,惹得云岚都发了脾气。
说言君玉怕冷,但早上练武却是雷打不动,冬天天亮得晚,两人顶着大雪提着个灯笼就去了,回来常常是大上午了,早膳都赶不上。有次还遇到钟老将军,看言君玉练枪,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倒是没说什么,把卫孺心虚得够呛。
他们俩早晚练武,剩余时间都在思鸿堂玩那打仗游戏,容皓本来以为两人都是小孩子心性,玩上就停不下来。有时候言君玉问他一些军机有关的信息,他也顺手给了。结果有次云岚忽然问他:“是你把幽燕屯兵的地图给小言的?”
容皓一头雾水:“我没有啊。”
幽燕自古是兵家重地,更是京畿咽喉,离京都极近。前朝末年,苟延残喘了数十年,也出过几个有中兴之相的皇帝,最后都功亏一篑,就跟幽燕失守有关。自从前朝中期丢了幽燕之后,胡人的骑兵长驱直下,即使前朝迁都金陵也无济于事,最终在胡人和国内起义军的夹击下彻底崩溃。
容皓于兵法上向来平平,上次言君玉和卫孺聊起幽燕,他在旁边说了句“幽燕可不是一般的重要,因为幽燕丢了,京都也就岌岌可危了。”
言君玉从来都听话,那次却忽然反驳道:“不是这样。”
容皓笑着问他:“那是哪样?”
“不是因为幽燕靠近京都才重要,而是因为幽燕重要,□□才定都在现在的京都。”言君玉第一次这样笃定:“□□善用正兵,如重剑无锋。他是怕后人不明白幽燕的重要性才这样做的。从兵法上看,如果丢了幽燕,偏安一隅,就再也没有打回去的可能了,历史上的北伐,没有一次成功的,所以不能心存侥幸。”
但就算是那时候,容皓也没给过他幽燕屯兵地图,这是绝密军机,就算他想看,也得以东宫名义向枢密院请求才行。倒是云岚,因为掌管太子的书案,也许有机会一瞥。
也正是因为她看过,才吓得够呛——言君玉和卫孺两个人,竟然在敖霁给他做的沙盘上推演西戎人进攻大周的过程和结果。这就算了,言君玉当时代表的是大周一方,摆出的屯兵情况,竟然和大周现在的幽燕屯兵有十之八九的相似。云岚当时过来送茶,差点没连茶盘都打翻。
也亏她稳得住,先盘问了容皓,才没把事情闹大。容皓只差指天誓日,说自己没有给言君玉看过军机地图。云岚不敢拖延,干脆直接告诉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很从容:“哦,那个是小言自己摆的,他没看过屯兵图。”
云岚简直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推演得出来?幽燕一直是一分为三……”
“燕北王是羽燕然上级,羽燕然没少跟他抱怨燕北王偏安一隅。靖北侯和幽州牧,一个是敖仲的学生,一个和他一样学的是兵法四势,小言前段日子没少往安南军中跑,和鄢珑走得很近,早把敖仲摸透了。燕北保守,靖北激进,幽州牧是守成的儒将,小言能推演出他们的屯兵情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萧景衍山岚般眼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你,最近心思浮动。”
云岚登时就告了声罪,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她是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弦外之音。
她心思不是浮动,是已经飘离了言君玉,当然还是一样照看起居,但满心挂念的都是没来京城的那个人,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忽视了言君玉,连他每天在一日千里地成长也发现不了。少年人就像刚拔节的树,野蛮生长,一天不看,就大有不同。
是她轻视了小言。
言君玉那小傻子,还当她是不喜欢听他们说的都是大周边防重镇,还乖乖过来问:“我和卫孺把名字都换了,云岚姐姐,你什么时候把地图还给我们啊?”
云岚心中苦笑,神色仍然温柔:“小言为什么要演练西戎进攻呢?”
“其实我知道你们最近操心的不是西戎人,但那些问题我都帮不上忙,我擅长的只有兵法,所以我就好好练兵法,不打扰你们,这样需要我的时候就能马上有用了。”
“那小言想知道殿下最近在操心什么吗?”云岚问他。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亮了,犹豫了一下,虽然知道自己未必听得懂,还是老实答道:“想知道。”
“等容皓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
容皓回来又是深夜,他现在其实忙得焦头烂额,但就是不肯放下接待五胡使节团的事,毕竟那是能直接接触到西戎人的职位,好近距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要是有异动也能看出端倪。今天十五,又是例行饮宴,容皓记挂着宫门落锁,又被赤羯使者抓着灌酒,好容易挣脱出来。路过赫连住的偏院,进去看了一眼。
西戎人真是不怕冷,满庭院大雪纷飞,他竟然就席地坐在廊下花厅里看书。四面垂帘,地上铺的的熊皮褥子倒是看起来挺暖和的,蒙苍之前还说,用自己打来的猎物做毡子是西戎的勇士才会做的事,容皓听着只觉得粗野。
天色也晚了,吵架也未必吵得赢,但容皓就是忍不住惹他:“嚯,赫连王子终于认字了?”
赫连其实早发现他进来了,只是装作不知,听到这话,顿时笑了。希罗人的金发衬着雪还是好看,长在男子身上更有种明亮灿烂的感觉,再加上赫连的笑容,让人有微微的目眩。
但他说的话,就很气人了。
“我在看江南士族的护官符呢。”他笑着看容皓,要是容皓不是东宫谋士,大概要真以为这只是句坦诚的交代了。
他这话一说,容皓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但仍没有发作,赫连于是笑着再加一把火:“容大人要过来一起看吗?”
自从那晚夜闯宫门之后,东宫书案上,关于江南士族的东西就没断过。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容皓几乎全部心神都扑在这事上,西戎人在京中耳目众多,不会不知道。他这样故意挑衅,自己没拔出佩剑给他戳两个窟窿,已经是修养惊人了。
“你放心,等我忙完江南的事,再来收拾你。”容皓冷冷威胁他。
“那我也太寂寞了。”赫连笑得灿烂:“也许我会趁机弄点事情,好让容大人注意我也不一定……”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两人话赶话说到这,眼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容皓也是,平时笑眯眯如同狐狸一般,把东宫的宫女惹得脸红不已,都当他是情圣。偏偏每次遇到赫连,反而成了一柄利剑,森冷锋利,一言不合就发脾气,连他自己常常也讶异。但示弱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反而昂起下巴,更加傲慢起来了。
正是剑拔弩张时候,赫连却忽然说话了。
“容大人。”他明明是坐着,却比站着的容皓更从容些,目光也是一点点从上往下扫,直看得容皓要炸毛了,才忽然笑起来。
“容大人,你的衣带断了。”
从容皓进来时他就发现了,平西王的小世子素来以风流俊彦自居,京中也大有才名。大周富庶,世家子弟多以鲜衣怒马为荣,容皓当初也是一身华贵,连随身玉佩也常常随着衣色更换。只是当谋士当了半年,被折腾得十分狼狈,渐渐顾不上了,衣带断了也没发现。
对于他的提醒,容皓自然是更加愠怒,哼了一声,直接转身走了。
赫连从小跟着察云朔打猎,虽然恨他,也学到不少东西。西戎山中野兽虽多,各有各的兽径,鹿行溪涧,猛虎盘石,至于云中白鹤,是要高高飞在天上的。要是不小心落到泥泞的密林中,一定会像容皓现在这样,弄得颇为狼狈。
如果要是有人异想天开,想用白鹤来充当开路的猛虎,也许会导致计划的全盘崩塌吧。
第116章 江南都说他傻,其实也机灵
因为和赫连那段对话的缘故,容皓险些没能赶上宫门落锁的时间。好在宫门处的侍卫也和他混熟了,知道要稍微等一下“容大人”回来,不然就算落锁了也会被他叫开门。
这样行事当然算是张狂的,也许会影响东宫形象。但相比悬在头上的乌云,这点张狂简直不算什么了。
他匆匆赶回东宫,到思鸿堂的时候,人也快散架了,脸也在寒风中冻木了。一边进门一边解下白狐肷披风,往薰笼上一躺,等着宫女送茶过来。谁知道薰笼上还钻出一个人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终于回来了。”云岚端上茶和点心了,道:“小言等你半天了,都睡着三次了。”
容皓全身骨头都是散的,也顾不得好看了,正皱着眉头想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一点,那边言君玉已经很机灵地凑过来给他捏肩膀了。可惜练武的人实在是没轻没重,捏了两下容皓惨叫起来:“别别,小祖宗,不劳你大驾,想要什么直接说,饶了我吧。”
言君玉受了打击也不气馁,知道容皓这人又怕疼又娇贵,收敛了一点力度,尽管容皓还在讲怪话,但被捏了两下,好像也舒服不少。开始指挥起他来:“往这边点,捶一下小爷的腰,天天骑马,腰都要断了。”
容皓虽然整天东奔西跑看起来十分精神,其实一上手就能发现确实是瘦了不少,以前敖霁和羽燕然在的时候还有人分担点,现在东宫最辛苦的就是他,说是千斤重担在肩也不夸张。
不过他舒服之余,还是对于指使言君玉给自己捶腰这件事有点心虚的,一边喝茶一边问云岚:“殿下呢?还在侍病吗?”
不怪雍瀚海他们那帮老臣还死抱着庆德帝的腿不松手,确实是君臣父子人伦为大,庆德帝想要弹压东宫有一万种方法,光是一个御前侍病,就能把太子殿下留在永乾殿日日回不了东宫了。
“殿下这两天都要在永乾殿了。”云岚淡淡道:“小言等着你给他讲解权谋呢,你别总是打岔。”
其实容皓一见言君玉这样子就知道他是在等什么了,这小傻子也在东宫浸淫了大半年了,对于权谋还是有种听故事般的好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等着容皓回来说书给他听呢。相比指使小言捶腰被太子殿下发现,容皓更怕的是给小言分析权谋时被太子殿下逮个正着。云岚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了,这次是得到太子殿下的默许,甚至是鼓励的。
不过他在外面寒风里跑了一天,回来被薰笼里银丝炭的暖意一烘,又是热茶下肚,又被言君玉揉捏了一顿,整个人都有点懒洋洋的,看着言君玉期待的眼神,于是道:“只能问一个问题。”
言君玉顿时眼睛一亮,想了想,问道:“你们为什么最近对江南这么感兴趣?”
都说他傻,其实也机灵。只是装憨,估计已经听了不少在心里了。对容皓最近在忙什么也隐约知道,所以这一问也算切中要害。容皓听了,笑道:“江南富庶,关心一下也没什么。”
言君玉顿时不干了,追问道:“但为什么叶太傅点学政这件事会跟江南有关呢?为什么你又要去找洛衡呢?”
要是这时候来一句“这是另外的问题”了,小言失望的表情一定很好看。不过容皓对言君玉虽然不像敖霁那样有父母般的视角,也算是看自己一手教出的少年了。这家伙平时默不作声,消息倒没少听,连叶太傅点学政也知道了。至于洛衡的事,多半是那个叫郦玉的小子透露给他的。言君玉平时和小太监们又玩得好,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抱着这样的心情,容皓忍不住夸了一句:“小言倒挺聪明的。不过这事得分开来说,首先,你得知道江南的重要性……”
“我知道,江南富庶,可以收税作为兵费,还能纳粮,还出才子。”
容皓笑了。
“这些都是小事。江南最厉害的还是士族,世代福书村,出的儒生最会骂人。这次给圣上造成不少困扰,尤其是郦道永一案。其次,因为江南富庶,又偏安一隅,不像边疆百姓与胡人有世代的仇恨,江南商贾又遍布全国,背后跟士族盘根错节。一旦战火蔓延,会影响生意,所以他们向来是主和不主战的,一昧地姑息养奸,退让纵容。圣上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这次才措手不及,小言还记得呼里舍杀曼珠案时的刑部侍郎穆朝然吗?”
“记得。”言君玉连忙道:“他据理力争,一定要判呼里舍谋杀良民。”
“穆朝然是江南派里最有潜力的年轻官员,是我们的一步暗棋。当时圣上以为他只是个意外,因为江南百年来,几乎没有出过主战派。到后来士子们越闹越凶才发现,江南士族已经全投靠殿下了。江南十几年没出过状元了,他们虽然富庶,也想追求朝堂上的权力,殿下是储君,他们愿意投身主战派换一个未来。你看沐凤驹明明是新科士子,状元的热门人选,却一点不避嫌疑,这样出力抨击主和派,一点不怕影响功名,就是已经做好放弃这次春闱的机会了。到时候殿试圣上别说选他做状元郎,就是二甲都危险。但殿下如同朝阳,来日方长,他和江南派都会得到补偿的。”
都说敖霁教言君玉是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容皓这一番话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怕他不懂,特地掰开揉碎一点点细说。言语间冒撞也顾不得了——他把太子殿下比作冉冉升起的朝阳,那谁又是夕阳呢?
但言君玉还是有点不懂:“江南派为什么敢这样大胆,他们不怕圣上治罪吗?”
容皓笑了。
“这就是为什么说以儒治天下只是愚民之术的原因了。按儒家来说,君上应当勤政爱民,虚心纳谏。臣子应当忠君体国,鞠躬尽瘁。如果真能这样,倒也算社稷之福。但如果君上昏庸无道,臣子怎么办呢?儒家只有死谏一条路,你看哪个臣子撞死在朝堂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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