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把他扔到一堆枕头和帘幕之间,浓烈的香料味扑上来,意外地温暖舒适。店主早端了热汤过来,赫连接过汤碗,塞给容皓,又道:“不用酒,送点馕饼过来。”
“谁要吃你们的馕饼,难吃死了。”容皓嫌弃道。
赫连没有搭理他,等馕饼送来,果然硬得像铁,比宫中宴席上那种寡淡无味的还不如,但他用小刀按住饼边,撕成小块,蘸着热汤,塞过来时,容皓吃了两口,竟然觉得还不错。
“也不知道炖的什么肉,说不定是人肉。”他又开始找事。过来的店主汉话只会听不太会说,听到这话,急得直摆手。
“人肉不是正好?”赫连一边喂他一边道:“容大人什么都吃过了,只差人肉,今天正好尝尝鲜。”
是他跟西戎人吹嘘大周宫廷御厨,这也被他听去了,真是卑鄙的希罗人,比小言还会听墙角。
容皓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就着热汤吃了半个饼,这才回过阳来。希罗人就是没眼色,看他吃不下去了,还喂,容大人可不含糊,立刻用白眼瞪他:“你喂猪呢?”
赫连顿时笑起来,他是既漂亮的长相,一笑就灿烂无比,太阳一样。也不生气,屈着一条腿坐在旁边,用剩下的半个饼就着容皓的汤,慢慢吃完了。他的牙齿不知道像谁,整齐锋利,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好看,是区别于容皓这样优雅从容的好看,更趋向于野兽,是天然而带着野性的漂亮动作。
这店也奇怪,一张椅子没有,只是垂着许多帐篷一样的帘幕,铺着厚厚地毯,地上堆着软枕头。容皓怎么坐都不对劲,换了几个动作,又不想学赫连,干脆堆起许多枕头,枕着手臂躺下来。
酒足饭饱,又暖和,他顿时就有了睡意,懒得起来,把鞋子踢掉,又开始解袍子,他的人和他的衣服一样,惯用江南丝绸,是最柔软最珍贵的质地,经不得一点磋磨,稍微滚一滚就全是细碎褶皱,有种狼狈的美。赫连不动声色,只看着他折腾。
容皓好不容易找到个舒服姿势,准备睡过去,他就开口了。
“你刚刚念的诗是什么?”
“什么念的什么?”容皓想蒙混过关。
“刚刚我扛着你的时候,你喝醉酒,念的诗是什么?”赫连又问。
“凭什么告诉你?”
赫连于是不问了,转过脸去看人对面的胡商。这希罗蛮子有时候又挺闷的,像那天在猎场,被扎了一刀,也不生气,自己默默去一边找草药。
聂彪那家伙装的也不知道什么烈酒,一暖和了,酒意又从胃里蒸腾上来,热得人难受。容大人可不是能忍受的人,立刻抬起脚来,踹了一脚赫连的大腿。
不过他这点力度对赫连来说相当于挠痒痒,赫连又转过脸来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
“看我干什么?”容皓又骂他:“西戎蛮子,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赫连被他气笑了,湛蓝眼睛弯起来,笑道:“容大人这么金贵,不让人看?”
“就不让你看,怎么样?”
他一面说话,一面还踢他,赫连等他踢了两下,忽然伸手抓住他脚踝,把他拖了过来。两个人力量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简直是狮子搏兔一般容易,他欺身过来,把容皓压在一堆枕头之间。吸取上次在猎场的教训,抬手拔出后腰上别着的匕首,割断系带,颜色鲜艳的薄纱帘幕像水流一样垂了下来,将他们笼罩在其中,形成一方密闭的空间。胡笳和琵琶声都远了,客人的喧哗,听不懂的胡语都远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只有这个叫赫连的希罗人,他浅金色的,太阳一样漂亮的头发,俊美的面容,和嘘在耳廓上的热气。
“再给我念一遍你的诗。”他俯身在容皓耳边轻声道:“容大人,我想听你念你的诗。”
该死的希罗蛮子,诗与词都分不清,还在这要听人念诗。
但也许是酒意太浓了,也可能是他湛蓝眼睛太好看,四周垂下的绯红深紫帘幕有种梦境般的华丽感,容皓竟然念出来了。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他盯着帐顶垂下来的金色流苏,眼神渐渐迷蒙起来:“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
赫连闭上眼睛,他的发丝摩擦着容皓的耳廓,呼吸间似乎都带着炽热火焰:“很好,继续念。”
“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他重复着容皓最后那一句,轻声感慨:“真是好词啊,容大人。”
你这希罗蛮子知道什么诗词呢?容皓想要这样骂他。但他什么都没说,其实他还有许多话说,但最近他太累了,而且说什么都是错,于是什么都不说了。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读书人雅到极致,是要归去山中做隐士的,但他做不成隐士了。非但做不成隐士,也做不成谋主。洛衡多厉害,三首琴曲,君臣相得伯乐遇千里马的曲子多得是,他偏不弹高山流水,要弹《渔樵》,真是诛心。
有了洛衡,言君玉那小傻子也不来问他了,他其实很想说,言君玉你知道吗?叶太傅那句君子不器的题目,是出给我的,不要总是问我权谋啊,偶尔也问问我诗词吧,我可是东宫最会读书的人呀。小言,虽然殿下并不看得起叶太傅,但他惋惜我呀……
叶璇玑说,叶家人是四不像,叶家人尴尬,但叶家人多会哭惨啊,天下人都知道叶家人委屈。叶慎活得多洒脱,时局好,他风流潇洒,当他的江南王。时局不好了,他撒手一去,留着残局后人收拾,谁是后人,是容凌啊。叶璇玑说叶家是四不像,其实容家才是,容凌不如罗慎思善谋,不如叶慎善断,不如陈三金百战百胜,但恰恰是他,成为唯一一个善终的,守着当年的传奇一点点凋零,连地上血迹都擦干净。怎么演义故事从不爱说他呢?如果有人问容凌:那你的作用是什么?容凌大概要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尽力而为,无愧于江山。
但江山不会记得我的,它会记得萧景衍,记得叶椋羽,也许还有洛衡,但江山一定不会记得我……
容皓很久没有动,久到赫连都要以为他睡着了,直到听见他轻声道:“那个人不是叶椋羽……”
“什么?”
容皓还是定定地看着帐顶,他的眼神像是喝醉了,他说:“你知道吗?我去抓郦道永那天,他说东宫只有一位的文章能和他平齐。小言以为他说的叶椋羽,他们都只知道叶椋羽……”
他真是醉极了,眼睛都对不准人了,只是迷迷糊糊的,神色这样委屈。赫连俯身下来看他,这该死的西戎人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眼睛,明明凶起来的时候像头野狼,但偏偏会这样看着自己,好像天下人他都不在乎,只专心看着自己。
容皓本来是可以撑得住的,如果赫连不这样问他:“那个人是你吗?”
怎么会这么聪明呢,这该死的西戎人。容皓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因为醉了的人是会变笨的。也许赫连是在骗自己,西戎人是很爱骗人的。
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太温柔了。
“是我。”容皓很没有出息地承认了,他眼中都是潋滟酒意,像是要委屈得哭出来了,嚷道:“那个人是我!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知道。”赫连认真告诉他。
“你知道有什么用呢?”
容皓这个人说话有时候让人想要揍他一顿,但又傲慢得让人想要亲他,赫连哭笑不得。他却早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也不委屈了,像是开始借酒干坏事了,甚至伸手摸着赫连的脸,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你的眼睛好漂亮啊,我想摸一摸。”
“不能摸的。”赫连抓住他手指。
“为什么不能摸?”他又露出那种养尊处优的神情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蛮横地惩罚人,平西王的小世子,是有点坏脾气的。
赫连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他的下颌,就这样吻了下来。他吻人也带着不可理喻的野性,容皓被亲得神魂驰荡,挣扎不起来,被困在帘幕和枕头的监牢里,越陷越深。这让他感觉自己像落入了狼口的羊,因为失血过多而格外软弱,连赫连什么时候把手伸进了他内袍也无法察觉。
他的手指上带着薄茧,是练弓还是剑?碰到的地方像是被点起火来,火焰连成线,渐渐烧成燎原火。酒意蔓延上来,一切似乎都带着温暖的光,宽大手掌沿着侧腰往下,青年的皮肤比温玉还柔软,几乎让人疑心要碰坏他。
而容皓一点也没挣扎,他甚至热烈地回应着,他连被亲吻时脾气也这样坏,手指插进赫连的发根,浅金色头发柔软得像丝绸,被抓疼时也只是闷哼一声,更用力地亲吻他。
如果上次在猎场还可以说是被用强情有可原,那这次真是什么借口也没有了。
这冰冷的一念从心头闪过,像银针刺破梦境,容皓总算找回了些许意志力。
他艰难地挣扎起来,打了赫连一耳光,爬起来就跑。
湿透的外袍和白狐肷披风几乎把他绊倒,靴子也只穿好了一个,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事了。周围的胡商惊讶地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大周贵族青年仓皇逃出酒馆,连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跑出酒馆门口时,容皓才敢回头看,重重帘幕中,有着金色头发的西戎青年没有追过来,他仍然躺在那堆枕头之间,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像是早就知道了这结局。
容皓不敢再看,匆匆上马,外面大雪纷飞,他落荒而逃。
第122章 王道殿下的目光高远
叶太傅来东宫这半个月来,相比文章,言君玉在权谋上的进步反而更大了。也是以前容皓讲得太雅,他虽然听得懂,总有点听故事的视角,现在来了个洛衡,用云岚的话说,叫“金刚心肠,霹雳手段,”这句话本该是菩萨心肠,可惜洛衡行事实在跟菩萨有点差距,不仅狠,而且快,所谓霹雳手段就是如此。令行禁止,绝不解释,连云岚都觉得有点跟不上。
但他倒挺偏爱言君玉,云岚揣度可能是因为他狠狠算计过一把言君玉的缘故,要是言君玉糊里糊涂全然不懂,洛衡也不会这样了。言君玉这个家伙,奇就奇在他既懵懂,又机灵,有时候胸怀宽广到让人惊讶,有时候又记仇得让人想抓住他想狠狠揉揉他脑袋,时而让人心软,时而又气得人牙痒痒。说他不懂,他偏偏对局势清清楚楚,还自己跑去把洛衡请来了。说他懂,他又似乎对权谋没什么深入探究的兴趣,听完就马上琢磨怎么用到兵法上。洛衡不像容皓,他虽然不懂兵法,却有着极大兴趣,言君玉见他这样,连沙盘都搬了过去,他大部分时候只是看书,任由卫孺和言君玉在旁边推演,但偶尔指点一两句,就大有帮助。
云岚有次过来传话,看见言君玉摆了个奇怪兵力布局,问他也不说,再问,他说:“这是摆给汉武帝的。”
“什么汉武帝。”
“李陵的剑盾兵和弓弩的组合其实是克制匈奴骑兵的,但因为没有后援,失败被俘。他如果早知道的话,就应该这样打,虽然当时会被治罪,但汉武帝多疑,总会找到真相的。或者如果边疆有百姓,或城池重要,就这样摆,就算殉城,也能拖慢敌军速度,没有六七万骑打不下来,斩首应该在五千左右,事后就平反了,不至于被诛灭三族。”他一面说,一面认真给云岚演示变阵。
云岚到底当他是小孩子玩意,没有细想,要是细想,就会知道,言君玉能推测汉武帝,自然也能推测别人,比如当今永乾殿正卧病的那位。
年底户部正忙,黄信请辞的奏折一上去,照例是太子殿下先批,当朝二品大员请辞,自然要送到御前,庆德帝也批了。天子虽然老病交加,但仍然是当年一手制衡之术玩得北派官员一分为二的帝王,一看这奏折,哪会不明白,当时就淡淡说了句:“想不到太子仍然心系江南。”
太子也答得淡定:“江南地远,自然要多多关心。”
当时右丞相雍瀚海和玄同甫都在御前侍候,都笑着凑趣,也就混过去了。倒是容皓当时也在,吓出一身冷汗。洛衡的这步棋高明就高明在是真正的阳谋,张文宣是绝对的纯臣,又是北派中秦派的中流砥柱,用太子殿下年幼时评论朝政的话说,秦派是鹰,晋派是犬,鹰派激进,犬派忠诚,当时庆德帝还抚掌赞叹“吾儿大类我”,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儿子会用这一点来反制他。
所以就算庆德帝心知肚明张文宣的大好前途绝对会吓到江南派,也不得不在奏折上御笔朱批一个“准”字。权谋之术再厉害,总不能无中生有。朝堂利益就这么多,绝没有晋派秦派江南派全部皆大欢喜的方法。太子那句“江南地远”已经点明关键——江南是早就被庆德帝放弃了的,就算他挤出一点小恩小惠,也无济于事,江南派注定是他的。庆德帝总不能为了一点清流的言论就寒了手下最得力的鹰派的心。
雍瀚海和玄同甫同时打圆场也说明这一点,雍瀚海是晋派,最会逢迎上意,但毕竟不是学问出身,脑子可能还没那么快。玄同甫老狐狸,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玄同甫这个乖也没卖多久,隔天来请安,就因为次子纳妾大摆宴席的事,被御史参了一本,其实玄同甫尚算谨慎小心,真正贪得肚满肠肥的其实是雍瀚海。容皓就常笑他出身寒微,虽然当了许多年右相门庭若市盆满钵满,却很不入流,一副市井暴发户的习气。当年他办自家父亲七十大寿兼建了新宅子,正好遇上敖仲在南召打了胜仗,南边许多小国一齐进贡,尤其三件珍珠衫最为精美,圣上当时帝后离心,自己留了一件,小的那件给了七皇子,剩下一件竟然赐给了雍瀚海。雍瀚海有心卖弄,做寿当天就穿上了,还邀请群臣都去吃寿宴,容皓带上敖霁聂彪就浩浩荡荡去了。正好那天遇上倒春寒,雍丞相冷得要摆火炉,他们偏要召集宾客玩蹴鞠,雍丞相哪敢不看,他们在寒风里玩了一下午,雍丞相就陪了一下午。冻得鼻涕直流,做完寿直接病了半个月。
雍瀚海卖弄这么多年,庆德帝一次没说过他,这次反而把玄同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是有点没道理。消息传到东宫,言君玉顿时耳朵竖起来:“玄同甫就是李陵,对不对?”
他早知道庆德帝多疑,这次黄信五十多岁就上书乞骸骨,虽然可以说是太子为了挽回江南派敲山震虎,但到底秦派也大大得利,很难让庆德帝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勾结。而且容皓这几天劝说黄信时也不忘顺路往玄同甫府上转一转,把玄同甫弄得没办法,也是他心存侥幸,有两次想要低调接待,哪里瞒得过庆德帝的耳目,反而越加显得像心虚暗中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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