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卖糖人的老板已经有两个徒弟了,正看着徒弟做事,听到这话,抬头一看,顿时笑了:“原来是言小侯爷啊,知道了。”
萧景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笑着问他:“什么是五虎将,什么是十二仙?”
“这你都不知道。”旁边那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告诉他:“五虎将加十二仙是多少?正好十七个,这意思就是说买糖人的是凌烟阁上的后人,除了自己家祖上,其余的全部可以捏。”
萧景衍难得遇到有人对他这样不客气,也不生气,反而笑了:“那卖糖人的又怎么知道哪家是他祖上呢?”
“这你都不知道呀。”旁边梳着丫髻被奶母牵着的小姑娘也教他:“糖人张的糖人可贵啦,他店就开在我们侯府那条街上,我爹从小就去买了,当然认得了。我爹还跟我说,言君玉小时候他奶奶不让他买糖人吃,他还偷偷买呢,有次□□差点没把腿摔断……”
小姑娘人小鬼大,本来一面说话一面插着腰,神气得很,但萧景衍低下头朝她一笑,是天心朗月般的好看,她顿时脸都红了。
言小侯爷本来是带心上人来吃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的,没成想被人揭了老底,顿时耳朵都红了,吓唬小女孩道:“就你话多,再说,把你抱去卖掉。”
“你敢,我告诉姨姥姥去。”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厉害得很:“那小胖还说了呢,你怎么不卖他?”
“我比他高一辈,他拜年时还要叫我表叔呢。”小胖子笑嘻嘻道,聚在摊子面前的小孩子顿时都笑了。言君玉懒得和他们多说,见糖人已经捏好了,接过糖人拉着萧景衍就跑了。小胖子还在后面追问:“言君玉,我哥问你什么时候找他玩打仗游戏呢?他等你好久了。你再不来他就要去戍边了,他怕死,天天躲着哭鼻子呢。”
“知道了,明天就去。”
言君玉带着萧景衍一路跑,这半城全是熟人,没地方可去,只能带着萧景衍又去爬旧城楼。他一看就是常年□□爬树的人,掀起袍子下摆把糖人一兜,剩下一个费澄,紫金冠上翎子太长,怕碰断,就咬着棍子叼在嘴里,几下就爬上了旧城楼。
夜幕下南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万家灯火,雪色一直蔓延到天边。他骑在飞檐上,分糖人给萧景衍:“叶慎给你,罗慎思给我……”
“对了,你先别吃,我先尝尝。”言君玉十分机灵地道:“万一有毒,把你毒死了,天下人都要伤心了。”
萧景衍笑着凑过来,言君玉正大嚼罗慎思的道袍袖子,没提防被他抬起下巴,亲了几口,顿时有点脸红。
小言睁大眼睛的样子实在太好看,糖人也甜得恰到好处,太子殿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认真告诉他:“可是毒死小言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言君玉在下面挺厉害的,遇到太子殿下是一点办法没有,嘟囔了两声,又继续分他的糖人了,但是耳朵是一点点红起来了。
“这个很好吃的,我们以前玩游戏就拿这个当赌注,玩得可认真了。”他告诉萧景衍。
七八岁的小言,拿着糖人,兴冲冲地跟人玩打仗游戏,赢了就得意得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样子,想想都让人心都融化了。但其实也不过一层薄薄的糖壳子而已,那侯府的小姑娘,说着“可贵啦”的糖人,其实也不过十文钱一个,这就是小言摔断腿也要□□去吃的美味了。凌烟阁上的王侯凋零至此,整整一代人都没见过东宫储君,甚至不得不戍边送掉性命。小言吃着这样便宜的糖人等着父亲回家的时候,容皓他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言君玉一点也不知道萧景衍为什么会凑过来,这样温柔地吻他,几乎是带着点悲伤的,像把他当成了什么珍贵而易碎的东西。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恨不能遇见他的时间还早十年,他反而觉得自己今天带萧景衍出宫可真值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看。想带他去看灯,去吃糖人,去在夜市汹涌人潮中穿梭,一边跑一边大笑。恨不能把过去的所有快乐统统给他补上。
其实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萧景衍什么没见过呢?只是少年人的一颗赤忱真心,大概这就是洛衡说的一往无前吧。原来需要这么大的勇气,最难的不是□□也不是怕被金吾卫抓走,最难的是给出一颗心,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是该说出来的,就像洛衡就敢当着郦道永的面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只是说不出来,只能埋着头分糖人,把最大的都分给他。而萧景衍凑过来亲自己的样子,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月上中天,城楼上一片月色澄明,其实是冷的。还好言君玉是带了狐肷披风出来的,萧景衍用披风把他裹紧,抱着他坐在城楼上,看着中天高悬的明月,两人许久都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小言想知道?”
他这样说的时候,多半是不想回答的。因为多一个人知道也没用,只是跟着一起犯难罢了。但言君玉倔起来是很有一套的:“不管你想什么,我都想知道。”
糖人一起吃,苦也要一起分担才行。不过如果他说想的是叶椋羽,自己一定把他从城楼上踹下去。
其实萧景衍从来是越难的事越不说,因为知道别人扛也扛不住,连洛衡也只能撑住一角版图而已。但也许是小言的糖人确实起了作用,他居然说了出来。
“我在想,这样大的雪,北方不知道要冻死多少饥民,能不能熬到春天。来年春汛夏涝,江南一定水灾……”
言君玉认真出主意:“也许他们会抢富户,就不会饿死了。”
萧景衍笑了。
“怎么了?洛衡说的不对吗?”
“他说的对,但是是从富人角度,只看到那些活下来的健壮的饥民。大旱大涝一起,抢富户不过杯水车薪,只有朝廷才能让大部分百姓活下来。”
江南富户只知道强盗可怕,不知道一个山贼背后至少有一家饿死的贫民。不是家破人亡,谁会去当山贼呢?这片土地有着最温驯最老实的百姓,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不是活不下去了,绝不会与现有的秩序作对。水灾里的妇孺老幼,路边的饿殍,瘟疫来时一整村一整村的死人,都是他的百姓子民,死的时候,仍然相信着他是真龙天子,是他们的君父。
而天子早已年迈,被病痛和疑心淹没了心智,没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了。只剩年轻的储君在大雪中想着即将到来的灾难,这是他的天下,民上面有官,官上面有君,但没人能对君王负责,九州大地,万万臣民,都将是他的责任。
好在还有小言,学会了权谋的少年正认真思考,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小言其实也很聪明,只要一点提示,就能一通百通。就像现在,他就忽然告诉萧景衍:“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亲了。”
要是自作聪明的人听了,一定觉得他是傻,才会牛头不对马嘴。但真正有智慧的人就听得懂,小言的珍贵之处就在这里,要很有眼光的人,才能从一堆石头中发现看起来憨憨的他。
萧景衍那句话一说,他就知道为什么东宫始终不同意和亲了。如果只想当个太子,想毫无波折地顺利继位,是可以不管的。但如果是当天下的主人,就不可以。这是他的家,他的天下,西戎是迟早要面对的强敌,所以更要寸土必争,越早下手越好。他不会放任白蚁蛀梁,日后再修。真正错得远了的,反而是庆德帝。
但萧景衍还要逗他:“小言还知道什么了?”
他就是想看言君玉红着耳朵,但还是认真跟他解释的样子。
“我知道你对百姓的心,就跟我想带着士兵从边疆回家的心一样。”他看着萧景衍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不只是不得不做的责任,还有强者的自觉,因为背负了天赋,生来如此,舍我其谁。还有像自己看战局一样俯视的视角,因为太了解,所以比普通人的视角更敏锐十倍,那些细节都清清楚楚,想想都觉得心酸的怜悯、慈悲、和能看穿整个过程的洞察。连时间都失去意义,因为清楚每一步的代价,一眼就看到结局。
他能理解他身上萧景衍的那部分了。萧橒是他,萧景衍是他,东宫,殿下,宸明太子,都是他,他是天下的萧景衍,也是言君玉一个人的萧橒。龙在云海中遨游,路过的人只能看见一鳞半爪,只有自己也高高地飞,飞到云端之上,与他并肩,才能窥见他的全貌。自己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长成挺拔的树,或者云岚说的,绝云气、负青天的大鹏,才能支撑得起他。
明明不觉得冷,言君玉还是伸手抱住了他,拥抱是多好的东西,这世界这么大,什么真龙天子,其实也不过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凡人。萧景衍安静把下颌靠在他肩膀上,他们互相支撑着,像古书中缠抱的树,根须交缠,枝干相触,一起往上生长,长到云海之上,晴空万里,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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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响起清脆马蹄声,除了东宫,谁也不敢深夜在城中骑这样的快马,
他要回去做太子了,言君玉知道。
容皓老是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其实也是一个偷来的晚上,从离宫之前,就知道很快就要回去的。但没关系的,言君玉知道,他们都是记忆力很好的人,只要一个这样的拥抱,就足够撑过许多年。
第131章 春狩天色已晚
过完年回到宫中,言君玉是很开心的。他在家玩了一遭,又天天陪着言老夫人,好好过了个年,回到宫一看,情况却不甚好。先是洛衡,过个年不仅没休息,反而又憔悴了许多,他显然在算计西戎人,尤其是茶楼一会之后,京中形势表面平静,其实暗流汹涌。就连言君玉都知道,现在是要保住东宫,不要让庆德帝对太子下手。只要萧景衍顺利继位,西戎再强也不足为惧。
“依我意思,年长的那几个皇子都可以安排一下,圣上心思再活动,没人可换也没办法,西戎虎视眈眈,量他也不会立什么幼帝。”云岚总归是往狠里想。
看洛衡的意思,这方案也是纳入考虑中的。他铁了心要做算无遗策的罗慎思,整天不是看史书就是看些库房里找出来的旧折子,整个人熬得心力交瘁。
但他是自己主动找的辛苦,也就算了,顶多郦解元的脸色难看些。容皓的状况就更差了,他本来现在位置就有点边缘,又不知道为什么魂不守舍起来,又像是在怕什么,又像是在躲人。言君玉还听到些风言风语,连聂彪也开起了他的玩笑。
好在很快就是春猎的日子了。大周古制,四季狩猎,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秋狝冬狩才是盛事,言君玉都没赶上。春蒐虽然不如那两场盛大,也是要天子亲自祭天重开猎场的,如今庆德帝正卧病,自然是东宫代劳。
言君玉现在功夫好了许多,连骑术也精湛了,又有卫孺一起,对狩猎跃跃欲试,提前三天就开始修整弓箭了。
说到狩猎这件事,其实太子殿下本来是不让他去的。当时言君玉正在思鸿堂跟卫孺玩,现在洛衡也过了明面了,就在旁边看他们重现蒙苍怎么打燕北的——蒙苍回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羽燕然那次重伤了西戎北大王的次子铁勒。虽说他们都觉得赫连狼子野心,但蒙苍才是名正言顺的黑狼王,他母亲是西戎王察云朔的大阏氏,是天山部族的公主,天山部族虽然不在五胡之中,但世代居于苦寒之地,坚韧勇敢自不必说,而且也有几万精兵。扼守的是察云朔的版图最咽喉处,正因为有他们和北大王镇守后方,察云朔才敢南征北战,疯狂扩张。
容皓一心想要让赫连离开西戎阵营也是这原因,蒙苍不仅母族强大,而且西戎南院大王北院大王全是支持他的。呼里舍如何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北大王是察云朔的结义兄弟,铁勒他们这一辈的西戎年轻将领都是跟蒙苍从小一起狩猎打仗,一起长大的,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交情。
东宫的密报,西戎人的游牧部族,直接称呼蒙苍为“慕沁林桑”,在西戎话里的意思是神之子,从东到西,整个西戎都在传说他的骁勇善战,是天神一般的王子,毫无悬念的王位继承人。
虽然蒙苍看重赫连,但西戎真正掌握兵权的北大王和南大王都视他为敌人,赫连又无母族依靠,手上又没有军队,实在是与虎谋皮。相比之下,投奔大周反而是好选择,以他的能力,封侯拜相也指日可待。
可惜赫连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的招安一次次落空,实在让人沮丧。
这次铁勒受伤,彻底激怒了蒙苍,也顾不得和亲的事了,直接在年前就匆匆返回了西戎,庆德帝哪里敢留,只把气往东宫撒罢了。果然,蒙苍一回去,边疆形势就急转直下,羽燕然的兵法言君玉也是见识过的,也算是大周年轻将领里一等一的好手了,还是节节败退。不仅百昌城被夺了回去,同时蒙苍中线直进幽州,还好幽州牧的兵法和敖仲一个路数,最是沉稳,一听前哨探到西戎方向有鸟雀惊起,烟尘漫天,立刻让出兖州,退守主城,这才没让匡天瑞落到蒙苍手里,就这样,也有数百人的伤亡。
羽燕然这人还是胆大,这样的情况下,战报还是一天天往东宫送,言君玉默不作声,凑过去全看了。最后两封在一个时辰内发出的急报,上面还带着血迹和硝烟味,说是西戎夺回百昌后又进了三十里,已经可以看到碎叶城了。
然后东宫才收到消息,说羽燕然在这次掩护撤退中受了伤,肩胛骨上中了一箭。蒙苍像是一心要为铁勒报仇,对燕北虎视眈眈。
就算言君玉胆大包天,这时候也不由得有点慌。他还不像容皓洛衡他们接触政事,只是每天复盘蒙苍的战局,就已经觉得心惊肉跳。
蒙苍这人的天赋太高了,其实兵书谁都会看,打过几仗之后,就看天赋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的决断,是将才必须具备的能力。而如何在身在局中时,还能拥有俯瞰战局的视角,那是统帅千军的人才有的能力。
言君玉每复一次盘,心就更沉一分。他自问,就算是自己在蒙苍那个位置,也绝不可能做出和他一样优秀的判断,而且就算有卫孺作为前锋,洛衡分析朝局,他也不是蒙苍的对手。这是一次次身临战场才能锻炼出来的能力,蒙苍比他年长,比他打的仗多,最要命的是,现在每天他都在前线磨练,很快大周每个将领的用兵风格都会被他摸透。先露怯的一定是燕北,然后是西边的靖北侯,幽州牧虽然老练沉稳,只要两翼被拉扯,左支右绌之下,他一定也会露出破绽。
而自己只能在沙盘上追逐着蒙苍的足迹,什么也做不了。
东宫气氛如此沉闷,用云岚的话说:“要不是殿下还在这坐着,你们恐怕早就被蒙苍吓破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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