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 心脏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要分享给对方。
比起妖族的奔放直率,人族的喜欢是内敛克制的,归束在各种礼节之中,寄托于信物之中——比如红艳艳的“婚礼”,比如眼前这只玉镯。
有了礼节和信物,就仿佛有了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荆雪尘照着阳光观察那只通透的烟青色镯子,心里有点羡慕。
他看着玉镯,商梦阮在看他亮晶晶的猫眼儿。
少顷荆雪尘放回玉镯,转手去拿木盒中剩下的绢帛。那绢帛上写满了字,还是他看不懂的古字。
“境主一定很看重这些布片吧?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即便在幻境里这些字也依旧存在……啊,难道是什么稀世功法?”
他随便猜测着,余光中却见商梦阮认真注视着绢帛上的内容,似乎在阅读。
“阮——师父,你看得懂这些字吗?”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商梦阮略蹙了眉,缓慢地读出来。
古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初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待连成一句话后,意思却变得暧昧起来。
这是一封情书。
“想变成她的衣领和她腻在一起,可惜晚上脱了衣服只能与她分离,嫌夜里时间太长?”荆雪尘也回过味儿来,扯了扯嘴角,“噫——这个写信人也够痴缠的。”
商梦阮面无表情地压下那张绢帛。
荆雪尘凑过头,去抢那绢帛:“别藏呀,我还想看是谁写的呢!”
他想顺着绢帛一角揪出来,然而商梦阮的手握得很紧。荆雪尘怕撕坏那张绢帛,只好耍赖似的去掰他的手指。
这种没上没下的小动作,他近来做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商梦阮的手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荆雪尘只是刚触碰到他,他的手指便微微一震,松懈了防御。
少年趁机扯出绢帛,咧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直接找到绢帛最下方的署名处,眯眼去读那几个鬼画符。
出乎他意料的是,署名最首的那个字,他恰好认识。
是玄铁寒锁上的“商”。
“真巧,写信人也姓‘商’。”荆雪尘惊讶,“这人应该就是之前的商大夫吧?原来大家喊你商大夫,不是幻境为我们变化,而是他本来就姓商啊。”
他转头问道:“这个人全名是什么?你认识吗?”
“商隔云。”商梦阮沉声道,“星洲仙尊俗世之名,便是‘隔云’二字。”
“他和你……”荆雪尘本想问,商氏一族历史渊源颇深,不知道星洲仙尊和他们家族有没有关系。但说到一半,他怕这样提起会唤醒商梦阮丧亲之痛,便住了口。
商梦阮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姓商。族谱中并无此人。”
荆雪尘见他并无伤神之色,才接着道:“那你还知道其他有关星洲仙尊的事吗?”
“他以无情道登仙。”商梦阮眸光微凝,“我从未听闻他曾在俗世有过姻缘。”
荆雪尘虽然不清楚“无情道”具体是什么道,但从字面意思来解读,大概就是冷漠无情吧。
他抬眼瞅了瞅自家师父冷冰冰的脸。
——太像了!这星洲仙尊肯定和商梦阮有关系!
商梦阮猜也能猜到徒弟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解释道:“商氏世代皆为炼器师,从未有过修炼无情道之人。”
荆雪尘满脸狐疑,一条眉毛扬起来一条眉毛压下去,古灵精怪地可爱。
商梦阮目光微暖,他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揉揉少年的头毛,刚抬起来又压了下去。
荆雪尘已经在搜索其他有用信息了。
“所以说这些都是情书吗?有没有说商隔云从哪里来的?”他埋头问道,“对了,‘商夫人’本名叫什么呢?”
“星洲仙尊称她为‘阿凝’。”商梦阮迅速扫过绢帛,眉头逐渐蹙紧:“——全名,‘渚凝’。”
“渚?”荆雪尘一惊,“哪个渚?”
三界以“渚”为姓的,他只听说过渚风雨。
“你想的没错,是妖王的‘渚’字。”商梦阮注视着他的脸。
荆雪尘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商梦阮的眼睛又黑又深,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却像是能剖开他一层层伪装的皮,看透他的内心。
他是渚风雨崽子这件事,师父是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
荆雪尘忽然想起秘境里闻人襄嘱咐他的话:妖族的小殿下和普通解药之间的价值,岂止是天差地别。
不同身份对于天鸢宗的利用价值不同,对于商梦阮亦然。
“我……”荆雪尘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挺惊讶的。三界没几只雪豹妖,每只都姓渚,所以渚凝或许和雪豹妖有关?”
他引开话题:“这么一来,那朵雪莲也说得通了!雪豹妖当然能摘到雪莲,也正因为雪莲来自她遥远的故乡,渚凝才将它和其它珍贵之物一起存放在木箱里。”
“不错。”商梦阮垂下眼睫,似乎忘掉了他刚才的失态。
荆雪尘的心逐渐落了回去。
不管商隔云和商梦阮有没有联系,反正这只叫渚凝的雪豹,肯定和他有血缘关系。
一名得道登仙的仙尊,和一只远离家乡的稀有雪豹妖,曾经像一对凡人夫妻般住在凡间,真是怪得很。
荆雪尘抬起手腕,想起了手心里那朵不存在的水晶仙兰。
雪山的圣物出现在秘境里,是不是也和渚凝有什么关系呢。
他瞟了商梦阮一眼,犹豫自己是否要把水晶仙兰的事告诉师父,最后也没开口。
前段时间被幻境消磨到几乎消失的警惕心,随着师父记忆恢复和“渚凝”这个名字的出现,逐渐回到了他心间。
说来也奇怪,早些时候那个自称境主的声音要他们自相残杀时,荆雪尘并不觉得害怕。
其实对于人族来说,杀掉一只妖换取脱离险境的机会,根本不会有损道德,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那个声音的要求去做。
荆雪尘却笃信着,商梦阮绝对不会为此伤害他,即便他是只妖。
但如果……在那只普通的“妖”身上,再多加一层砝码,加上“人族恨之入骨的妖王血脉”呢?
涉及到种族之间的仇恨、种族争战的利益,商梦阮会不会有所动摇呢?
全族的重量太重,它与私情孰轻孰重,荆雪尘不敢去赌。
他以前从来没有实质性地意识到妖王之子的身份有多特殊,此时此刻,那身份却变成了一道沟壑,横亘在他和商梦阮之间。
少年垂下肩膀,抱紧双膝坐着发呆,显得有点颓丧。
整个下午直到黄昏,商梦阮都没向他搭一句话,室内一片安静,只能隐隐听到寒风呼啸之声。
入夜,荆雪尘整理好了新的被褥,准备入眠时,却不见了商梦阮。
他里里外外一通寻找,才在柴房里发现了他。彼时商梦阮正从轮椅上费力地弯下腰,试图点燃柴禾取暖。
荆雪尘看到墙角一堆干净柔软的稻草,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图。
——商梦阮晚上要睡在这里。
——居然要和他分床睡!居然这么嫌弃他!
荆雪尘两眼冒火,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两遍尊老爱幼体谅残疾孤儿才没有揍人。
“为什么?”他憋气道,“是我晚上踢人惹你不痛快了?”
商梦阮摇头,道:“师徒有别,你已长大成人,与你同睡有悖伦理。”
他表情肃然,荆雪尘意识到那是师父的真实想法,有些呆怔。
师徒有别是没错,但他们的关系和那些普通师徒又不一样。
至于不一样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无法用来反驳商梦阮。
荆雪尘有些毛躁道:“我睡屋里,你呢,你就睡这儿?现在你身无灵力,寒冬腊月的,冻一晚就能冻出病。”
商梦阮觉得有理,思索道:“伤寒的确是累赘。我本不想麻烦你,但现在也只能如此——”
他抬眼道:“雪尘,帮我把稻草搬进寝房里罢。等雪消了,让木匠再造一架床榻。”
荆雪尘瞪圆眼睛:“你——”
就这么嫌弃和他睡?
师徒有别就那么重要?
他又气又委屈,瞪着商梦阮,却只在他眼里找到不可更改的坚定。
荆雪尘别过脸,将表情藏在月光的阴影下。沉默片刻之后,他抱起稻草,蹬蹬蹬跑向寝房。
重重的脚步声砸落,商梦阮冷硬的眸色逐渐流露出一抹黯然。
当断则断,不过是一时疼痛罢了,雪尘总能很快忘记疼痛。他不能再纵容自己犯错,将雪尘拖得更深。
当初那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该……
三更已过,商梦阮平躺在草榻上,听着不远处少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夜里太黑,他们离得又太远,商梦阮很难得知荆雪尘现在是什么样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听。
一些模糊的声响传来,少年的呼吸声好像变重了,又像是有水声。
……在哭吗?
商梦阮的心脏微微一动,呼吸略微紊乱。
这件事,他是否处理得太过冷硬?仅仅是作为师父,作为长辈,他也该说些什么。
“雪尘。”他清冷的声音响起,“之前是我做错了。既然现在我已脱离梦境,这个错误就不会再继续下去。”
床榻上翻滚的声音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他的话。
“以后,”商梦阮闭了一下眼,忍住心脏的隐痛,“以后,会有一个能与你相拥而眠的人出现。所以不必为一时寒冷而伤怀。”
句句平静,仿佛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陈述。
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
“错误?”少年嗓音带着些许湿意。
他气势汹汹,赤脚下榻,猫瞳中倒映着月亮的光泽。
“商梦阮,你不会真以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抹消之前的一切,和我划清界限吧?”
他直呼其名,凶狠之下藏了一点点哽咽。
那一点点哽咽堵住了商梦阮的话。
随后,商梦阮身上的被子被猛然掀开,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荆雪尘愤怒地将被子丢到一边,他以为自己掀开了这人的螃蟹壳,能寻到一处弱点,却发现商梦阮内里也是如此难以窥探分毫。
他的师父身上只着单薄的亵衣,却像是与他隔了山海之遥,对他的任何言行都无动于衷。
“荆雪尘。”连嗓音都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
荆雪尘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刻意强调自己的母姓,那个姓氏仿佛对他有什么特殊含义,作为一个能把他们隔开的原因。
他忽然很好奇,自己到底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打碎师父冷淡的外壳。
少年伸手握住了商梦阮的肩头。
“放手。”商梦阮沉眉道。
荆雪尘忽地眨了眨眼,粲然一笑。
“忽然想起来,在这里我可比师父厉害得多,你命令不动我,也打不过我。”
他漂亮的眼睛里重新漾起笑意,“所以,在这里师父要听我的,什么错了对了,选谁暖床,都是我说了算。”
他掂量了一下商梦阮的背部重量,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师父太高,扛起来还有些费劲,但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小矮子了。
“……荆雪尘!”
商梦阮跌落在床榻上,嗓音终于不再平稳。
过往的岁月教会他如何炼制三界最强的法器,教会他如何控制狰的力量,教会他如何种植仇恨、如何压抑所有的痛苦。
——但没有教会他如何应对一颗赤诚的心。
少年一鼓作气冲上来,与他撞在一起,小虎牙磕在唇上,刺破出血。
那对小虎牙试探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伸出软舌,很生涩地、轻轻舔了一下他的上唇。
那或许只是一息之内发生的事,很快荆雪尘就撤回脑袋,凶着脸,眼圈发红。
“以后怎样我不管。”他道,“但是现在,今晚,我想要师父给我暖被窝。”
第53章
荆雪尘的小虎牙离开, 在他唇上留下一道印。
商梦阮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好在一句“暖床”的强势发言之后,小雪豹凶巴巴的外壳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少年抖开宽大的被子, 把脑袋彻底藏进了黑暗的被褥中——还顺便给商梦阮分了半边。
商梦阮仍然维持着半坐的姿势,被子盖不严实,有凉飕飕的风不断窜进来。
半晌后, 被子里的小雪豹不满地蠕动两下,一把扑倒商梦阮, 掖好被子, 再滚回自己那边,背过身蜷成一团。
商梦阮一动不动, 身体紧绷。
他的呼吸一直都很平稳, 不透露丝毫心绪,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没睡的话, 就有可能趁荆雪尘睡觉没意识的时候偷偷溜走, 所以荆雪尘也不敢入眠。
他在长个子, 正是能吃嗜睡的时候,僵持了一会儿便开始眼皮打架。
——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想看住师父,看来只有……
可是这么主动会不会显得对他太重视了?会不会太丢面子啦?
荆雪尘内心挣扎片刻,在睡意和温暖怀抱的催促下,滚两圈又翻了个身,手脚并用扒在商梦阮身上。
他刻意放缓了呼吸, 还假装打着呼, 一副睡熟了的样子。
哼哼,才不是投怀送豹呢!师父就是他暖被窝的工具人而已,天然暖炉就在旁边, 睡熟了靠过去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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