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她刚要抬头寻找视线主人时,那注视感又突然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当!当!当!
新岁的钟声敲响,嘉和十七年开始了。
大概是心有所感,钟声敲完,晏皇再度开了口。
“又是一年了,一晃眼朕的五公主也及笄了。”晏皇一边说着一边满目慈爱的看向晏瑜棠。
晏瑜棠微微低首,轻声的叫了句“父皇”。
晏皇又把目光转向场下,因为饮多了酒,脸色尤为的红润。
“我欲给五公主择一驸马……”
晏皇似乎是醉了,连“朕”都忘了说,却又好像没醉,目光明亮的打量着场中的人。
殿内应为晏皇的话陷入了安静,谢方寒身处殿中,明显的感觉到了殿中气氛的改变,从其乐融融一下子跌到了利益台上,刚刚还言笑晏晏的朝臣们,纷纷开始猜测晏皇这番话的目的。
谢方寒现在明白卫百里那句话的意思了,她借着举杯,再次打量在座的其他人,大臣们眼中写满了算计,坐在他们身旁跟着进宫的那些“青年才俊”们则形态各异,有的小心翼翼,有的光明正大,有的暗含思量,有的面目龌龊,但是目标无一不是那个坐在高处的女子。
谢方寒冷眼看着这些人,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上面的人出身尊贵,往日他们连见她一面都是极为难得,可今日,当他们得知自己可能拥有她的时候,以往的敬畏被抛之脑后,拿出他们各自的量尺,开始比划尚在高位上的人。
她有些生气。
她在这些人的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而是一件商品,这个认知让谢方寒十分的恼火。
咔!
手中的杯子不轻不重的落在桌上,不算失礼,却也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谢方寒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晏瑜棠,在各种明里暗里的注视下,缓缓起身跪在了御前。
“敢问陛下,驸马的标准是什么。”谢方寒跪地直视晏皇。
谢方寒敢问,晏皇却没有答,也没有问她的罪,而是颇有兴致看着她反问了回来:“那你觉得我的公主应该选个什么样的驸马?”
谢方寒遥遥行了一揖,看着晏皇目中含笑,语气却十分的认真:“我觉得我就挺好。”
“大胆!”
“放肆!”
礼官和晏皇身边的公公同时出声。
晏皇可以不称朕自称我,可谢方寒不能这么自称。
殿内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知道谢方寒身份的大臣们,有的看向谢太师,有的看向卫百里。
谁料这两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垂着眼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原本满面笑意的晏皇也收了笑,看着跪在下面的谢方寒,眸光闪烁。
谢方寒面无表情的跪在下面,还有心思走神。
她在想要是晏皇下令杀她,暗卫能不能把她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不后悔刚刚说出口的话,哪怕时代趋势是这样,但不代表她要顺着这个时代。
而事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极端,晏皇没有降她的罪,而是看向晏瑜棠,神情颇为严肃的问道:“公主觉得如何?”
晏瑜棠闻言,目光如常的看了一眼谢方寒,笑着回道:“父皇不要在拿女儿寻开心了,儿臣还想多陪父皇几年”。
晏皇闻言,脸上重新带了笑,晏瑜棠见状继续说道:“三皇姐还未有良人,要择驸马也应该是皇姐先。”
三公主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晏瑜棠似笑非笑:“没想到皇妹这么关心我。要说这驸马,我倒是真觉得场中有位世子甚和我心。”
晏皇看热闹不嫌事大,追问道:“哦?皇儿说来听听?”
三公主含笑看向场下,谢方寒心里“咯噔”一声,就听三公主说:“正是这位跪在下方的谢方寒,谢世子。”
满场哗然。
在场的大臣们被这口瓜砸的有点懵。
这是什么三角关系修罗场?
任凭下面惊涛骇浪,坐在上面的人们倒是依旧风平浪静。
三公主说完还有心看着晏瑜棠又补充了一句:“谢公子是皇妹的伴读,皇妹不会不舍得吧?”
晏瑜棠的神色趋于平静,一言不发仿佛不曾听到刚刚的话。
谢方寒真的不喜欢这种被当做物品的感觉,她明白三公主这番话就是为了报复晏瑜棠,也能体谅晏瑜棠现在的处境确实不能说什么,应下,她怕是明天就要被送到三公主那了,不应,那她就是在欺君,什么多陪晏皇几年,都是空话……
“我不愿。”谢方寒声音郎朗再度开口。
她今天一定是酒喝多了,小心翼翼了十多年,一晚上把狂妄抖了个干净。
“哦?”晏皇抬了下眼皮,语气听不出喜怒。
话已出口,死就死吧!
谢方寒抬头看向晏皇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心有所属,这一生除了她谁也不娶。”
这话一出,大殿又静了下来。就这短短的盏茶时间,跪在殿中的人算是和晏皇,或者说整个皇室叫了两次板。
谢方寒这一遭,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晏皇接下来的处置,是杀还是罚?谢方寒虽是不敬,但是背后有一个太师府,一个将军府,晏皇多少还是要给些面子。
可实际上晏皇的做法着实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便让谢方寒起身回座。
宫宴继续,晏皇笑着举杯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皇帝都没说什么,自然没有哪个朝臣敢问,纷纷笑着举杯,殿内又恢复之前那副其乐融融的状态,好不热闹。
谢方寒在桌下轻揉着因为久跪而泛酸的膝盖,面无表情的想着晏瑜棠大概又要生她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方唱罢我登场,谁知看官插戏言。
第29章 29
谢方寒回到座位不久皇帝就离席了。
除夕君臣同乐就是图个喜气,皇帝都退场了,大臣们也不做过多的约束,谢太师三人是第一个离开的,太师府还有一家子人等着他们回去开席。
谢家的除夕一向是全家人都要一起过的,今年没有她,估计他们能过得更开心一点?
晏皇走了,皇后等一众妃嫔也依次离开,剩下皇子们主持大局,说是主持,不过也是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卫百里被几位武将围住,谢方寒没去打扰,也不敢早退,索性就拎了桌上的玉壶,自己悄摸摸的绕出了大殿。
好歹是宫里呆了大半年的人,前殿虽然不常来但还不至于麻爪,弯弯绕绕寻了个僻静的环廊吹风醒酒。
西京的冬日大多时候都是雾蒙蒙的,今日大概是上天垂怜,到了夜间天上竟然少有的晴朗,乌黑的云层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这片干净的天空,颇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
谢方寒灌了一口酒,听着身后越来越明显的脚步声,先声夺人:“五殿下可是来找我的?”
脚步声在距她三尺时停下,谢方寒久等不闻身后人出声。心道一句敌不动我动,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壮了胆后便潇洒的翻身朝前,嘴上还不饶人:“怎么?五殿下不是来……”
话说到一半谢方寒就说不下去了,她心有不满,一肚子的话想要和来人说,偏偏来人不是晏瑜棠。
怎么会不是晏瑜棠?
她身边跟着暗卫,若是旁人来了暗卫一定会提醒她……
谢方寒一脸复杂,皱着眉放下酒壶起身行礼:“参见淑妃娘娘。”能让暗卫不出声提醒她,除了晏瑜棠,也就只有当朝淑妃了。
“起来吧。”淑妃声音温和,倒是不像外界传的那么冷漠。
谢方寒依言起身,暗自琢磨着淑妃来见她的用意。
淑妃盯着的眉眼轻声道:“你和卫恣很像……”
谢方寒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并不插言,同是也在心里确定,她之前在宴席上感受到的目光就是淑妃的。
淑妃看向她的目光愈发的缱绻温柔,谢方寒不着痕迹的挪开视线,那双眸子里的炽烈烫的她不敢对视,淑妃见她挪开视线,眸子一暗,却又很快挂上了之前的温和。
——终究不是当年人。
谢方寒知道淑妃看的不是她。
而淑妃……
刻在心上的人啊,年复一年只能在梦里执手的眉眼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有比这更美好又残酷的事么?
“我和卫恣的事,你知道了。”
谢方寒没想到淑妃上来就放了大,眼前的女人眉眼温和,唇角似乎还带着一分笑,可说出的话里却没有半分怀疑,满满的都是笃定。
谢方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大体猜到了。”
淑妃走到回廊的另一侧,看着远处的山景目露追忆:“我和她认识的时候也是你们这般年岁,她是将军府的独女,你和她虽然眉眼相似,但是性格倒是差了很多。”
淑妃说到这,回头看了眼身穿淡青袍子的“少年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眼愈发的温和:“这是胡管家准备的吧。”
谢方寒点头应下:“胡管家说这是我娘最喜欢的颜色。”
淑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摇了摇头轻声道:“她最喜红色。”
红色?
谢方寒蹙眉。
淑妃掩下满是笑意的眸子,温温和和的给谢方寒解惑:“她呀,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当年西京谁人不知,将军府的小姐一身红衣,遥荡恣睢,又擅骑射,论风采整个西京的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
“那胡管家为何说我娘喜欢青色?”谢方寒疑惑道。
“嗯……”淑妃笑笑似乎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因为我说喜欢青色。”
谢方寒:“……”
突然觉得自己被喂了一口粮。
淑妃没有注意谢方寒的反应继续道:“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她有一日突然来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随口说青色,不想她第二天就真的穿着一身青来找我。”
“我当时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人爱穿什么我也不好干涉,再后来慢慢也习惯了她一身青衣。不过在我心里她还是穿红衣时最好看。”
谢方寒:“……”
嗝。
“您专门来找我就是来喂我粮的么?”谢方寒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要被狗粮撑死了。
“什么是喂粮?”淑妃一脸茫然。
谢方寒也不解释,转而说道:“那不重要,重点是娘娘为何来找我,又为何和我说这些?”
淑妃看着熟悉的眉眼出神,在她印象中,好像还没见过这双眸子这么冷静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从那双眼里看到的都是喜悦,热烈还有爱。
“终究不是一个人……”淑妃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
谢方寒呼出一口白气,冬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她多年习武还好,可一旁的淑妃怕是会吃不消,毕竟是晏瑜棠的娘,谢方寒也不再纠结淑妃今日的目的,连忙说道:“天冷,娘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淑妃看着谢方寒,两个人立在原地对视良久,最后还是淑妃先行败下阵来开了口。
“我原本是有些话要对你说。”这一点淑妃倒是不是否认,“不过见到你之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和我们不一样……”
“以后走的路也会和我们不一样。”
淑妃云里雾里的说了一通便转身离开,谢方寒不解其意,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等等!
所以她这是出来吹风还被灌了一肚子的粮?
当事人之一还是她娘。
另一个当事人还不是她爹。
谢方寒重新坐回廊下,提着酒壶猛灌了几口酒,醇酒入喉快被冻僵的身子这才烧起来,同时烧着的还有她的理智。
酒不醉人人自醉。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西京,红衣女子纵马驰行无人可档,又好像看到了一处不大的院子里,两个女子,一人青衣一人白衣,依偎在一起品茶赏花……
“……逸之?”
“……逸之。”
“谢方寒……”
谢方寒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皱着眉猛地睁开双眼,入眼就是一双黝黑的眸子。
是晏瑜棠。
谢方寒下意识的撇开头,冷风一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五殿下。”谢方寒干巴巴的叫了一声人。
晏瑜棠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五位陈杂,愉悦,担忧,气愤,还有一点点心疼糅杂在一起,泛出的全是苦涩。
她不过是应付一杯酒,空下来时坐在一旁的人便不见了,身边还有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只得打手势让暗卫去找人,好不容易找机会溜了出来,却发现人在这吹着冷风睡着了。
原本问责的话在对面人醒来挪开视线后怎么也问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好不容易说出了口却不自觉地变成了关心:“怎么睡在这?”
谢方寒酒劲未消,脑子里绷着一根名叫“真相”的弦,不停的在和她叫嚣,让她告诉晏瑜棠她们各自娘之间的事。
“出来透透风,没想到睡着了。”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潜意识里的恶劣因子借着酒劲活跃,明知道晏瑜棠最讨厌什么,偏偏还想要去戳她的伤口:
告诉她,把她打入深渊,在把她拉上来……
就算现在不说,早晚她也会知道淑妃和娘的事,既然早晚都要知道,早点说也没什么……
说了她就会脆弱,你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
……
“方寒?”晏瑜棠察觉到谢方寒的不对劲,平时的她就像烟雨朦胧下的一座远山,安稳,干净,现在的她则正相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浮躁又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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