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这话说得太意味深重了。
江远寒根本就没信,血色短刃在他手心里盘转了几下,冰冷的背侧被指腹抵着,缓慢地摩挲微动。
“我正想找你,你倒把自己送到了我面前。”他道,“真的不怕死吗?”
黑雾缭绕一周,靳温书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不怕,我这次来,就是不想死。”
江远寒周围魔气一盛,将黑雾震开丈许。
靳温书不以为意,甚至还笑了笑,温声道:“我情知你一定会找我了结恩怨,既然如此,不如我先来找你。”
江远寒擦了擦刀刃,道:“找我献上头颅?”
“非也。”对方还是没有生气,“我与林暮舟虽有师徒之名,但他死在你手里,已是最好最完满的归宿。这个人只有经年修行的道行,却没有了悟布局的能力……如若不是我为他织补神魂,他连跟你拼死一斗的勇气和借口都没有。”
“怎么,原来你是来邀功的。”
“邀功不敢,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蓬莱上院都是一群不冷静的凡夫俗子……我与他们并不同,其他人永远不会回头和解,但我此行而来,就是为了跟你和解。”
这简直是普天之下第一等荒唐事。
一个曾经助纣为虐、且当前连生死都掌握在江远寒手里的人,竟然还有如此的自信向他讲述道理,申辩立场,以求和解。
江远寒几乎被逗笑,他勾唇道:“好啊,你说说。”
“人人都道修士此心不改,一条路走到黑。其实这很愚钝。”他道,“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之间也没有多大的冤仇,我本身就不善战斗,自然跟你没有什么恩怨,最多不过是立场上的冲突。可到如今,蓬莱上院都已经群龙无首,宛若失去母兽的幼崽,只不过等着你持刀而来,他们便引颈就戮罢了。
“其实你能够这么顺利地杀尽这些蓬莱仙君之流,背后难道就没有我的协助么?江魔君,你仔细想想,蓬莱塔一战,伊梦愁往还镜城,酆都一战,哪一点我不是在帮你呢?就连当初冲夷仙君被围剿,在得知他与你有关之后,我也是放了水的,只不过他最后死在林暮舟手中,实在并非我意。”
“那你真是煞费苦心。”江远寒面无表情,“能把为虎作伥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靳温书微笑以对:“正因为我一直私下里待你不同,才顺水推舟罢了,只不过蓬莱上院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利用了价值,而我又不想江魔君误会我,才亲自赶来和解。”
说信肯定是不信的,但江远寒确实一直以来也意识到此人跟林暮舟、乃至跟其他蓬莱仙君都不太相同——他有更深层次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更深层次的欲望。
当刽子手的快乐,可没有当背后推波助澜的棋手的快乐更强烈。
“虽然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江远寒道,“但你还真是无耻得令我震惊。”
“利用之说,总好过林暮舟的肆意杀戮,他看不起修为低微的人,却不知道内心意志的弱小,才是真正的贱如蝼蚁。”对方语气不变,“何况就算是无耻,对于你来说,也是有效有利的,不是么?”
这一点倒是真的。
靳温书这个人只为追求自己的快乐而生,他喜欢将所有人导入他设计的命运,并且用自己在其中发挥的至关重要的作用获取满足,这种愉悦犯罪其实是最难限制的。
黑雾缓缓地绕动。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以及懊悔自己此前放纵奸恶犯下的错误……”他仍旧冠冕堂皇,“我愿意两百年之内隐居于山林,不过问世事,让蓬莱上院彻底没落下去,或是江魔君心中不愉,我也可协助你摧毁这个欺世盗名的修仙之地,并且,我还会将这个送给你。”
随着他话语落下,黑雾终于停止转动,雾色中间,青衣道修依旧温文尔雅、柔和淡然,随手一翻,棋盘星芒勾画组成,而星芒勾画之间,一道完整的神魂从中升起。
江远寒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才刚刚随意地看了一眼,目光顿时从中凝住了。
这道神魂气息其实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但江远寒就觉得他曾经见过,不仅见过其本人的躯壳,应当也见过对方的魂灵之体,否则怎么会如此地……感到微妙。
神魂彻底展开,明明是幽幽一道光华,没有勾勒出任何人形,但确实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江远寒凝神注视了片刻,脑海中忽地一动,升起一个荒谬却又诡异合理的念头,他微一时怔住:“……苏……”
“对。”青衣道修接过话,“你还认得出,这确实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待遇了。”
苏见微。
当年江远寒年少历练时的同修,也是死在林暮舟手中的那个女修……即便最后反目成仇、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但他们三人也确实有一段知心相交的岁月,老变态掩藏得太好,把两人都骗过了。
这段岁月太过久远,纠缠至今,江远寒已经很少在午夜梦回之中想起自己最初一意执着的理由了,也许最开始只是为了“意气难平”和“复仇”,但事件堆叠、时光推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切都向“宿命”的方向做曲折转移。
所以到了眼下,最初的势不两立的理由甫一出现,江远寒几乎有些精神恍惚,仿佛岁月回首,那时随着篝火飘散火星的夜空复而降临,再度见到簌簌的冷风与月,见到锐利的剑刃从视野里似电一般的划过,扑落一群鲜红腥甜的血色蝴蝶。
这是恩怨来的开始。为此,他几乎一度陷入低谷。
与小师叔见面的当时,就是他低谷之中,性情最难控制的阶段。
而苏见微的魂灵其实是有意识的,只不过,她耻于在此刻与江远寒见面,不是为了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是为了一段再也难追的同修情谊……起码不要让他为难。
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放弃一切,对他说只求速死,靳温书拿她做交换的意图也已经达到了。
“江魔君,”道修一边拨弄着星芒组成的棋盘,一边缓缓道,“难道你不信么,凭借魔君的修为,总该不会认不出。”
江远寒慢慢地移过视线,他稍稍转动手腕,将两把血色短刃组在一起,咔哒一声合成一把猩红的长刀。
“她被压在蓬莱之下很久,如果不是我以缝合神魂所需为由,从林暮舟那里救出,她就要随着蓬莱塔一起毁灭了。”靳温书语气柔和,“我为她养魂至今,牺牲了自己的星斗棋盘……菩萨心肠,也不过如此了。”
菩萨心肠。
江远寒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她与你的星斗棋盘合为一处,共存共亡,你以为你还有站着说话的机会吗?”
靳温书依旧不恼,可以说是脾气异常地好了:“所言甚是。”
苏见微的神魂蜷缩成一团,一言不发。
这种相见实在是太突然了,也太具有命运式的挑弄与玩笑。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更想死在蓬莱塔之下的寒冰地狱里。
但同样具有命运式的玩笑的是,在此之前,出于猫捉老鼠的贪玩心态,江远寒还真想过放他离开,然后七擒七纵,以满足他自己的恶劣趣味……只不过,在此之后,江远寒就只想把靳温书的脑袋拧下来。
每个人的痛点都不一样。
江远寒实在厌恶这种受人要挟的感受。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对方手中的棋盘,实则饮血的杀戮思绪,已经从潮水上浮一般涌到了心口——只牵扯于眼前的这抹神魂之上。
靳温书见他仍旧不语,顺理成章地层层加码:“既然魔君不能确定真伪,那何方亲自到棋盘之中来看一看……她确有苏见微的一切记忆,这是无法作伪的。”
能够炼制缝合神魂的人,也无法推算他到底有没有什么其他手段。
他手中的星斗棋盘跟天地棋局不同,星斗棋盘是一件术法凝成的虚假器具,如果想要挣脱,其实是拦不住江远寒挣脱的。
也正因如此,江远寒并不想再跟这人下一次棋,但又无法迅速地想出处理办法,故而摆出看似怀疑的姿态,顺理成章地应允了这个提议。
下一刻,四周的空气之中横戈交错,迅速地重叠成错杂的线条,勾勒出一面巨大的棋盘,而棋盘的中央,那道神魂光华终于暂且显示出了形体。
修道之人,外貌百年千年不变都是常事,但百年千年过去,江远寒其实很难再能想起苏见微的模样。
他只记得对方垂落的手,和手背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正因如此,两人隔世相对之时,却都一齐陷入沉默,但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对方的神魂光华晕染之处,画面顷刻而变。
这里不再是星斗棋盘之中,也不再是菩提圣境的最高峰。
而是一片星辰朗朗的夜空,流风卷席着篝火的火星,碎散地飞扬。
江远寒抬起眼,见到年少的自己故作深沉的跟紫衣少女讲修真界密辛——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彼时还没有露出狰狞一面的老变态林暮舟,像是一个真正的书生一样,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是不是纠正他话语之中的谬误。
倘若林暮舟不是蓬莱上院游戏红尘的祖师,不是一个修道已久只知道实力为上的冷酷之辈,不是执念渐升,自愿一头撞入这近千年痛苦沦陷的纠缠游戏,这其实已经是江远寒感受到的、最平静的年少时光了。
那时候,他还不觉得自己天真。
第一百零四章
江远寒也不是从小就这个性格的。
他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时候虽然任性,但总归在魔界的环境之下,仍旧是一个正直善良而且非常可爱的少年人,虽然会有一些立场上的冲突、经历上的不足,但他的包容性却很强——这一点来源于江折柳,他对每一种观念的支持与反对,都饱含尊重。
除非这种观念自己先撕毁这个“尊重规则”。
泡在蜜罐子里的少年第一次远行,就是背着每天叫他“心肝儿”、长这么大连走路都怕摔了的两位身为顶峰魔将的哥哥姐姐,也背着开始焦头烂额地处理魔界事务的堂哥,以及他那对黏黏糊糊甜甜蜜蜜的双亲。
小少主背上行囊,从魔界跑了出去,去到了红尘中最复杂的人间。
但人间之中,并不只有凡夫俗子的。更多的时候,他总是能靠敏锐的气味和惊人的辨识能力认出修真界游历修炼的修士,也就因此结识了苏见微。
苏见微是百花宗的弟子,这个宗门远不如她本人的神魂存活得更久,早已经在千百年之中陨落于历史的洪流里,即便是现在,百花宗也是一个要让人回忆几秒才能慢慢想起来的二流宗派。
紫衣少女出谷后一路疯玩,在一群凡人面前找足了存在感和自信心,她背着自己的针匣进入此处破庙的时候,正好在下一场恰逢静夜的雨。
苏见微蹲在地上烘干衣服,没精通控火的术法,只坐在破庙的草堆里找没潮湿的那部分,堆叠在一起,用俗世里寻来的火折子点火堆。
咔嚓一下,光线嗖地亮起,又灭了。
她不信邪,攥着火折子又努力了几回,同样是火苗嗖地一响,再干干脆脆的灭掉,火星子往上一撩,差点卷了她的头发丝儿一起烧焦,看起来半点儿活路都不留,这场面实在残忍。
就在苏见微全心全意贡献给眼前的草堆,又极度未成、几乎要撒手不干的时候,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明亮悦耳的少年声线。
“你是修士?”他问,“你什么也不会?”
没有经历过往后种种的少年郎,自然说话会尖锐且不识时务一些。
少女也就十六岁,修道才修了几年,还是个天赋不怎么样的外门弟子,这时候让这人说得脸都红了,一边升起警惕,一边又燃起愤慨,因为在苏见微眼中,对方光是听声音就年纪很小。
她猛地一抬头,正想跟此人好好地论个说话的礼貌,眼神儿还没落实呢,人就霎时呆住了。
对方坐在破庙上方的横梁上,那片空间灰尘尽扫、干干净净,他穿着颜色淡雅、细节又繁复惊人的衣衫,金线从袖口一直勾到领子边儿上,细细的三道丝绦把腰身勾得很瘦削,腰窄腿长,就算还没彻底张开,也足以让人对这个身段满意得不得了。
苏见微咽了下口水,僵着的目光动了动,往上移了一点,这回完全呆住了。
少年垂下眼睛看他,眉宇也跟着一起压低了些微,眼眸颜色很淡,像是话本书卷里的妖魔,但长得又极好看,唇上带着一点光泽,有点儿泛红,让人想凑过去亲他,堵住他不给面子的那张嘴。
这人明明是几近嘲笑的疑问,可连这点微末的嘲笑,都在对方抿起的唇锋里化成了令他人充满幻式的浪漫示好。
太荒唐了。
苏见微兵荒马乱地撤回视线。
跟她一起兵荒马乱的还有胸腔里那颗原本正气沛然的心,她一下子就知道什么叫知好色而慕少艾了,只不过少艾是指年轻美丽的女子,眼前这个,只能算是年少俊美的……打住,打住,别想了。
按照同龄人来说,女性总比男性要早熟一些,所以苏见微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以古往今来青春期最常见的不屑一顾,来面对此前的方寸大乱:“修士就要什么都会吗?”
声音挺甜的,还带点脆,像一节节的甘蔗被喀嚓咬断的那种感觉。
江远寒自然听不出这种细微到了一定程度的小心思,也不知道这点儿语调上的甜味儿代表了什么,他只不过是个见世面的魔界小少主罢了,尚且不食人间烟火。
“也不是什么都得会。”江远寒歪着头想了想,堂哥也是修士,起码没见过堂哥说他能生孩子的,“但生个火这点事儿,也太简单了,你还是不会,都学什么了?”
苏见微顿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但以她的年纪,下意识地张口反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江远寒托着下巴看她,眨了眨眼,然后伸手打了个响指。
啪嗒。
随后,破庙里安静了两秒,在这一瞬间,苏见微觉得庙外的雨可能都跟着安静了两秒,不过这多数是她因缘际会的幻想。
在极短暂的停顿过后,堆在一起的干草堆噗呲一声燃起火焰,火苗卷袭着草杆,烧得热热烈烈,旺旺盛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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