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怕戎策已经发现了异样,忙装出一副平淡的神情说道,“行,我陪你一起去,小心风大将你刮跑了。”“我可是胖得很。”戎策言语中带了几分宠溺,伸手刮下扶苏的鼻尖,扶苏笑着躲闪,挽着他胳膊一起走出船舱。
船头有些血腥味,戎策快步走过去,只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白净的男人在剖鱼腹,满手的血,锅里煮着鱼汤。他见戎策来了,憨笑着站起来,“客官您要是想喝汤,那可得等等,排着队呢。”扶苏跟过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姑父,船上的厨子,这位是司令部的戎组长,贵客,劳烦姑父先做一碗给他尝尝。”
戎策摆摆手说不必了,转身往靠岸边的船尾走去,扶苏猜出来他在侦查周围的环境,但只能默不作声。大约是没查出来什么,天黑也看不清远方事务,戎策舒展舒展身子就往船舱里走,忽然听见鸣笛声音。
船夫大喊一声糟糕,急忙解了缰绳就要开船,戎策拉住他袖子问道,“是谁?”“还能是谁,水警来查岗了,咱这里没给够钱,怎么经得起人家查。”船夫神情紧张,戎策松了他袖子让他去忙碌,自己却不进船舱,站在船尾看着越来越近的水警汽船,扶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跟着他吹冷风。
到底是人家烧燃料的船跑得快,一盏茶的功夫水警已经上了船,拿着警棍开始搜查。一个肩膀挂着星星的警官想要往屋里走,戎策心里清楚,若是发现违规的赌局或者风月场所,谁也吃不了兜着走。扶苏紧紧抓着戎策的胳膊,后者轻轻拍下姑娘的手,说道,“别怕,丫头。”
扶苏想说什么,戎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上前一步拍了拍水警的肩膀,从怀中掏出证件。水警半信半疑打开来看,问道,“你们这是干嘛的?”“朋友小聚一番,没什么别的事情。”“在码头聚会?真的?”“怎么会,正准备游江看看景色。”戎策余光看见船舱的帘子后面,伙计和几个客人正把牌桌变成餐桌。
水警见他军衔写的少校,比自己高一级,立刻立正敬了个礼,将证件递回去,“我们也是例行检查,看看不打紧吧?”“我要是拦着,岂不是说我心里有鬼?”戎策打着哈哈笑两声,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简单搜查一圈过后,水警明明知道不是吃饭这么简单,但是没什么证据,又得罪不起吃军饷的,只能皮笑肉不笑说道,“这段水路最近封江,你们估计是看不成景色了。”戎策也陪着笑,明白他意思,扶苏有眼力价地适时递给水警两张法币,对方才乐呵呵走了。
不过既然说了是游江,船得开起来,戎策一直在船头迎风站着,等待水警的汽船不见踪迹了才往船舱走,不料刚一掀开帘子就被两把枪顶住了脑袋,之前发牌的伙计顺手从他腰间摸走了那把勃朗宁。戎策咬着牙不敢轻举妄动,他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自己是被一群共党当了挡箭牌。
这些人都是上海地下党的成员,除了扶苏外,或者负了伤,或者要回到苏区接受其他任务,但苦于无法安全出城。恰巧扶苏前一段时间一直潜伏在戎策身边,老吴认为时机成熟,所以选了这条线,设计了这个方案,运送同志们去苏州。但扶苏还需要留在上海,负责共产国际方面的对接工作,不能暴露,因而此时她正被几个人控制着,仿佛是被卷入其中的无辜者。
戎策慢慢扫视四周,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忽然想到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伙计用浸了盐水的麻绳反捆了他的胳膊和手腕,他试着挣扎被一把枪顶在太阳穴上,只能强装镇定笑了笑,“兄弟,小心走火。”
船头,老吴扶着先前做鱼的厨子进了船舱,拿来几件衣服给他披上。戎策这回看清楚了,血腥味来自于他腹部的伤口,看样子是子弹的贯穿伤。戎策想起了年前学生游行的时候跑了的共党,大约是他这个身材样貌。
厨子看戎策一直盯着他,转身问老吴,“怎么处置?”“他是侦缉处的人,不知道手上沾了多少同志的血。自然是杀了,等靠岸,找几块石头沉江。”戎策一听瞬间有些慌张,他本以为共产党是知恩图报之人,谁知道还记仇,看他是侦缉处的人就准备过河拆桥,“等等,这么着急干什么。”
“戎组长难不成是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人?”老吴笑了笑,言语中带着轻蔑。“我有那么没骨气?”戎策盘腿坐在地上,却仿佛是被人请来的宾客,倒是挺符合扶苏之前对他的评价,吊儿郎当没心没肺。
厨子倒是很感兴趣,也对他的态度有些意外,走过来坐到板凳上,低头问他,“你想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你们这么多人,得造了多少级,”戎策摆出一副故作玄虚的神情,微微探身,顶在额头上的枪口跟着他移动,“我有些话,只能和你单独说。”
船开到上海市区外便找了处荒废的码头停下来,伙计和光头架着戎策走下去,留扶苏一人在船上。戎策临下船前还扭头笑着对她说,“别怕,一会儿我带你回去。”
厨子答应与戎策单独谈话,老吴第一个不同意,戎策晃晃身子示意他被绑着,毫无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想要害人的意图。厨子倒是通情达理一些,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让他带人先去岸上树林里等候,老吴拗不过他,留给他戎策的枪和一盏煤油灯。
等人走远了,戎策席地而坐,对人笑了笑,眼神中多了几分天真,“您曾经是上海圣马丁中学的英文教员,您叫常崴。”常崴一愣,手里的枪瞬间对准了他,戎策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您在民国十四年开始教书,当时您是刚从复旦毕业的大学生,民国十六年,您回到复旦深造,一共就带了一个班,从十年级到十二年级毕业。”
“你是,我的学生?”常崴声音有些起伏,他想,这大约就是戎策一个身经百战的特务为什么没发现这些异常,还配合地赶走了巡查的水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念在师生情没说罢了。“常教员,您也许不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在我们毕业前与我说的话。”
常崴努力回忆,他教书育人近十年,带过的学生太多,但是不记得有戎策这人。“我曾说,我家是军人世家,男孩都是要当兵的。您说,追求梦想并不可耻,反抗家庭也并非无礼,年轻人要敢于冲撞旧时代的封建主义。”
“你,你是叶轩?可你现在怎么是侦缉处的人?”常崴回忆起来,当年那个身材虚胖的小男生,脸上带着婴儿肥,总是戴着眼镜,留着锅盖一样的刘海,走在班级的最末尾,整日心事重重。十年而已,那个小胖子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身材消瘦骨骼分明不说,性格也是天翻地覆。曾经尊敬师长乖巧懂事的小孩,竟是满手鲜血的国民党特务。
“常教员,当时我的理想是读书育人,但是现在国家危难,我怎么可以安心做一个书生。参军是我的抱负,报国是我的理想。您也看见,我没有为难你们,杀人不是我的初衷。”戎策语气诚恳,常崴却不知有几分真假。
昔日关于叶轩的记忆涌上心头,常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你是个把情义放得比政党仇恨要重的人。”“我对政治没什么追求,不过真正理解我的人也说,我挺重情重义。”
“但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了你。”常崴话锋一转,依旧是不肯轻易放走他。戎策低头沉思片刻,回答道,“若是说我今后会为贵党做卧底,或者不做特务去抗日前线打鬼子,您肯定是不信的。但还望您看在今日我救了这么多人,或者往日的师生情分上,放我一马,也算是积点功德。”
常崴见他神情有些黯淡,忽的想起了什么,其中隐情也猜出了几分,问道,“你今日没有阻拦,是不是还与苏小姐有关?”戎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摇着头不置可否。常崴瞬间明白原委,心下一软,走过去替他解开绳子,戎策一反常态没有奋起反击,他确实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做反咬一口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戎策忽然开口,“我不会伤害您,您能把枪还给我吗,丢了得惹出些事情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开枪?”“若是我想,您现在已经死了。”
扶苏在船上等了许久,戎策才独自一人慢慢走回来,扯出一个微笑对她说,“没事了,走吧。”“他们没为难你吧?”扶苏眼神里流露出不能掩饰的紧张神情,戎策拍拍她后背,没说话,走到船头解开绳索,让船顺水而下。
戎策坐在船舱外掌着舵,叼着一根烟,扶苏披了件衣服坐在他身边。等快看见上海滩灯火通明的街景之时,戎策才开口,“今天这件事不要与任何人说,以后也不许来找我了。”扶苏急忙点头,戎策又说道,“以后不要去舞厅了,找份正经的工作。”
扶苏在码头下了船,转身的功夫戎策已经不见了。等她回到小阁楼,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漫长的一夜总算是过去。她还未换下一身的衣服,便听见有人敲门,三长两短。等她打开门,替代老吴的新上级走了进来,是个年纪稍长的女人。
“没出什么问题吧?”“没有,但是有一件事,我想要调查一下,”扶苏紧皱着眉头,“李主任,我怀疑,戎策是我三哥。”李兰曦自然知道戎策是何人,虽说他还没上黑名单,但毕竟是国民党反共特务组织的一员。
惊愕之余,李兰曦问道,“你怎么想的,说一说。”“其实,其实也没什么证据,现在看来反而不像,您当我多心了吧。三哥失踪后,母亲就患了病,后来不就便与世长辞,家里天翻地覆。若是三哥真的回来,叶家也没法变回原来的样子。”扶苏,叶亭,低头摆弄着衣角,“何况他那样的性格,即便真的是三哥,父亲也要把他赶出家门的。”
“他的身份是一回事,对于咱们革命工作的影响是另一回事。若他是你哥哥,继续接近,假以时日,有些工作会不会更方便一些?”李兰曦试探着问道,她尊重叶亭的回答与选择。叶亭反而胆怯了,不敢再想这件事,急忙摇摇头,“主任您真的想策反他,不如换一个人去。”
李兰曦带着微笑安慰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后续你就继续负责和共产国际特派员的对接,保证后续的重建资金按期到位。我们上海地下党组织,正在以星火燎原之势复兴。”叶亭答应着,李兰曦又交代了几句,似是看叶亭神情恍惚有些不放心,等到天光大亮才走。
叶亭一直在想,戎策拉着她的手喊丫头的神情,刮她鼻尖时露出的浅浅笑容,还有背着她时,领口下若隐若现的一道伤痕。如果戎策真的是她的哥哥,又知晓她的身份,也许可以借此机会劝他放下屠刀,为人民而战。但是她胆怯了。
3.元宵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海的冬天还未过去,戎策穿了一身呢子大衣,裹着一条围巾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行走,他突然有些后悔剃了个光头,脑袋冻得快成冰疙瘩。杨幼清常常早出晚归,今日按时下班了却说有高层会议,开着吉普车飞驰而去,留下戎策一个人伫立在司令部门口的冷风中。李承本来说要送他一程,但是戎策看他自行车快要散架的后座最终还是决定走回家去。
左右杨幼清不在家,戎策看着百乐门的招牌微微动心。本是绕路沈大成买点心的,但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戎策干脆扫了扫肩头落雪,走了进去。侍应生帮他取下外衣,戎策晃晃悠悠逛到吧台前,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裕来元宵节不回家陪他爹,正在搂着姑娘喝红酒。再细看,姑娘另一边坐着的竟然是战文翰。戎策急忙把头扭回来,对酒保说要一杯柠檬酒,但他已经意识到,姓战的看见他了。
果不其然,战文翰这种表面君子,自然要来打招呼,显得自己关爱下属。戎策看他往这边走,干脆先发制人,抢了酒保手中准备递过来的杯子,快走几步穿过人群走向他们,“真巧,你怎么也在这?”
“朋友相约,却之不恭。戎组怎么没回家,惹处座生气了?”“我们就是邻居,跟他没关系。”戎策笑了笑,与他碰杯。张裕来也看见了他,但是被美女围绕脱不开身,只能举杯示意,戎策也回以相同的致意。战文翰见他们打招呼,问道,“认识?”
“之前有个案子,以为是嫌疑人,就认识了。”戎策含糊过去,反而问他,“你们是?”“大学同学,我学过医,”战文翰也没细说,两人心知肚明,各自带着副假笑,“处座今天去码头了,你怎么没跟着?”
戎策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战文翰眼中藏不住揶揄神色,戎策只能抹下面子问他,“他去码头?做什么?”战文翰立刻做出副老好人的表情,回答道,“我也是听说,蓝衣社有一些私下的生意,处座一直在把关。”
“多谢。”戎策心里有了猜测,神情复杂拍拍他肩膀,仰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将空酒杯放在吧台上,下面垫了张法币。战文翰看他起身走远,脸上的虚伪笑容才消失不见,慢慢走回去。张裕来看他回来,拍拍身边陪酒姑娘的腰示意她腾个位子,又拉着战文翰坐下,“你又怎么欺负人了?”
战文翰推了下眼镜,反问道,“欺负人的不是向来是他?”
戎策在街上快步走着,却不知要去何处。杨幼清有没有搞走私还两说,轮不到他着急。再者说,对方是师长,是上级,就算赚些外快,他也管不着。戎策有点想嘲笑自己的正义感,荒唐至极,细细想来也许不是生气处座做见不得光的买卖,而是担心他因此陷入危险。
撒了一阵子无名火,戎策自己想通了,还是绕到了沈大成买了点心,慢悠悠走回家。杨幼清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读报纸,阿糖缩成一团趴在他大腿上,戎策皱皱眉将猫抱下去。
“回来这么晚,还喝酒了?”“遇见了朋友。”戎策坐在杨幼清身边,躺倒在沙发上,走回来确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阿糖毕竟是他捡回来的,也喜欢亲近他,迈着小短腿跳上沙发,蜷缩在戎策小腹上。
杨幼清顺手摸了摸小猫后背的柔软毛发,戎策想问他却又不敢开口,最后干脆探着脑袋看他在读什么,“浦东发现无人鬼村,疑似连续旱灾集体搬迁?瞎扯,最近雨水可足了,指不定是什么人搞鬼,欺压农民。”“你听起来像是要闹土地革命。”杨幼清翻过去一页,戎策撇撇嘴没搭理他的嘲讽,继续读,“当红歌星贾晓月深夜幽会无名记者。您怎么喜欢看这个?”
杨幼清拍了拍他的脑袋,把报纸递给他,“你自己看,政治经济版面有什么实话,动辄打胜仗,得援助。现在的报纸,只能做消遣。”戎策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仰躺着翻了翻报纸,确实没什么新闻,倒是连载的言情小说更新到了结局,不知道苦情的赵大小姐到底喜欢文弱的张三少爷还是强硬的李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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