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则端端站在殿中。
好好的一个治世大殿,正殿上方居然挂着“阴阳大顺”的牌匾,令人发笑。
一侍卫脸色突变:“摸到了!”他极力伸着胳膊,似乎从牌匾后拽出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擦得牌匾发出一声裂响。
“慢点。”梅相苍着声音交待,“莫把先王的牌匾蹭坏了。”
那侍卫的动作果然放轻了许多,他从后面抽出一长长木制的东西,三两步下了梯子,将那覆满灰尘的东西双手呈于梅和察丞相身前。
“糊涂东西。”
尚书令刘世清白他一样,“这么大尘也往丞相面前递。”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将那木盒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方才躬身,重新将这木盒递予丞相。
梅和察将木杖靠在一侧,双手颤巍巍接过木盒,宝贝般死死抱住,一时老泪纵横。老人的手轻抚过木盒,木盒之上,精细雕刻着滔滔东去的大江、以及沃野千里的荆楚大地。
“下去……你们……都下去。只要司空大人留下。”
尚书令刘世清低头应着,带离了殿上所有人。
祝政并未上前,只同梅相离着五六步的距离。太极殿正门阖上,月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射出吉祥纹样。
“浩志啊。”梅丞相出神地抚着那木盒,像在喃喃自语,“我对不住你。可这楚国,断不能交在程政手上。”
祝政敛眸。
原来此木盒是楚国前任大司马司徒信之物。浩志,正是司徒信的字。
数年前,楚国日盛,一跃成为六雄之首,正是因为武有大司马司徒信、文有丞相梅和察,文武并治,朝政清明。
“……司徒镜反了,掀了大周。你说要去收拾这个弟弟,勒马北上,却再没回来。是我不中用,这楚国没了你,在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
老人粗糙的手指放在木盒上,一寸一寸,抚摸大江被雕出的每一个曲折:“楚廷眼下,爬满了臭虫,我是打也打不动了。”
他抱着那木盒,呆愣片刻,忽然抬眼,直盯着祝政:“司空大人,你过来。”
祝政温恭上前。
梅和察自袖中拈出张薄纸:“知道这是什么么?”
祝政恭谨合手:“下官不知。”
梅相将那纸张蓦地一挥,那纸直接飘至祝政心口,翩然而下。
“这是告发你乃先朝大周天子祝政的密信!”
祝政面沉如水,只温和站着:“周天子,已崩于三年前宫变。”
梅和察冷笑一声:“都欺负我老年人,头昏眼花,竟看不清眼前之人是何人!”
祝政不语,藏在袖中的指尖却稍稍攥紧。
“我问你,去年冬日,你被益州抓住关在大牢里,益州公为何突然要杀你?”
祝政缓缓摇头:“不知。”
“你说你出身武陵桃源白氏。武陵从未有过什么白氏,反倒有一名门望族,可惜那族成也萧何败萧何,因出了位荆州夫人而兴,又因荆州夫人而上诛九族,祠堂宗庙皆被砸为破砖乱瓦,大司马司徒信百般劝诫方才留下一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祝政仍道:“不知。”
“哼。骨头还挺硬。”梅和察猛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架上了祝政的脖颈,装着长剑的木盒哐啷掉在地上。
“此剑,乃大周开国武王亲赐,代代相传,最后一任持剑者乃我楚国大司马司徒信。见此剑者,犹见开国武王,上可谏楚王,下可斩百官。”梅和察逼近一步,死盯着他,“现在,我当着这把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周天子祝政!”
那剑就抵在祝政颈侧,只消没入一寸,便能触及最为关紧的命脉!
祝政温良颔首,只答:“梅相,勿多动气,注重身体。”
“呵。”梅和察苍声冷笑,“你也知,我就一把老骨头了。”
祝政敛眸:“下官未有此意。”
他颈上一冰,那剑当真没入了他的脖颈!
梅和察站立不稳,手中剑也难以操控,他以剑锋抵死祝政,严辞问道:
“司空大人,我再问你,若你持此剑,楚廷上下,可还有人能够制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19章、这一章都出现了“鬼戎雕花椅”,北境鬼戎是有椅子的,但是六雄和中原地区多还是跪坐,他们的椅子也就是一薄垫,讲究的加上一凭几。
再说尚书令刘世清。
楚国是丞相开府,自行选拔属官(有文有武)不单设尚书台,尚书令为楚国丞相属官。
吴国类似,也是丞相开府(羊丞相),前面出现的祝政线人姜怀仁便是吴国丞相属官。
谈谈益州,益州也是丞相开府,但益州刘主公为平衡权利,单设尚书台处理政务,其实和开府丞相有重叠,益州尚书令是《亦醉亦歌亦山河》里面的吴仲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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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大司马 “大司马剑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一更]
这果然是把好剑。
剑锋没入一指, 那血湍流不止,只消半刻便染红了祝政的领口,然而他却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这剑同他的断情丝一样, 过锐, 以至于伤人时, 近乎无感。
祝政目不斜视,仅有喉结轻滚。
他镇定答:“政务已尽在我身, 若再将此剑赐我, 那么楚廷上下,将再无人能够制我。梅相,即使是您, 也不能。”
梅和察大笑一声,将剑还鞘:“答得好!你倒是敞亮。”
祝政轻微颔首,处变不惊。
梅和察收剑,颤巍巍绕着他走了半圈, 声音停在他后方:“你真以为,我楚廷昏庸至此,任命一朝廷要员之前,不会调查他的身世履历么?”
祝政谦和道:“梅相知人善任, 理政清明,自会仔细查过身世履历,再行任用。”
“好。很好。”
梅和察踱完剩余半圈,坐回雕花椅上,“你上前来。为相今日, 便代大司马司徒浩志,将此剑转赠与你。”
他说着赠剑, 神色却无半分松弛,审慎打量着祝政。
祝政抬眸看了眼他手中的剑。
剑身大江奔腾宛如游龙,柄头雕做一精致龙头,正舞爪瞪着他。
祝政大退一步,拱手道:“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梅和察诘问道:“此剑,你不想要?”
“此剑上谏天子,下斩百官,若持剑之人心思清正倒好,尚可护得楚廷安宁。倘若持剑之人有半分非分之想,这剑无异于如虎添翼,颠覆楚廷易如反掌。”祝政深躬,娓娓道,“政事我已多有置喙,还请梅相将此剑交予能够制衡我之人。”
老人呆然坐着,纵横的皱纹上居似有一丝笑意。
他松弛下来,低头叹道:“你倒是知其利,亦知其害。我即使想将此剑赠予他人,只可惜纵观楚廷上下,竟找不出一位能托剑之人。”
祝政依是站着未动。
梅相忽而轻叹口气:“上来吧,政儿。”
祝政蓦然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将讶异之情瞬间抑下,他上前一步,抚袍轻跪。
“你性子很像梅丫头。”梅相出神,凝着大殿中空落落的某处,“固执。”
祝政抿唇不语。
“你把这信给我捡来。”梅相以木杖敲了敲飘落在地上的纸张,祝政轻轻拾起信笺,递予梅相。
梅相:“掌灯。”
祝政复而在殿中寻了火折子与油灯,燃着了送至梅和察身侧。
“这信,是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所写。他以为他换了自己的笔迹,我便摸不出是他——都把我当老头子糊弄。”
嘶一声,那信纸被油灯燃着,梅和察将信笺递在灯上烧着,低声道:“周文王昏庸覆国、鸩杀忠良,确实不是个好名头。今日我只是大略问询,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拿这件事逼你问你,讨伐你,只会比我今日更加紧迫……你,可都要如今日一般,守住了。”
祝政只道:“是。”
梅相最后掂了掂那柄大司马剑,长叹一声:“托剑之人,便交由你来寻。寻不到,自己持着,若有万一,即使折了它、熔了它,也断不能落入奸佞手上,污了此剑的清正!”
祝政双手接剑,深拜。
梅和察挥挥手:“走吧,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情。”
祝政无言,退而出。
临出门,他轻轻阖上大殿正门,门缝阖上那一刹那,他见着梅相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被抽出神魂。
大殿再度恢复寂静,梅和察独自坐着,一直盯着地上散落的木盒。
月光下移,那木盒终被黑暗吞没。
殿门处,传来了三声叩响,尚书令刘世清在门外试探道:“梅相,夜深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丞相梅和察拄着柳木杖,费了极大的力气捡起地上的木盒,拍拍上面的灰尘,将空盒搂在怀中。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尚书令刘世清慌忙迎了上来,搀住梅和察:“梅相要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拾起。”
梅和察只摇头:“都将我当老头子。”
他二人几乎要走至月色皎洁之处,梅和察忽然住了脚步,问道:“你这墙根,可还听的开心?”
尚书令脸上神情莫测,只说:“梅相注意脚下,要过槛了。”
*
话分两头,且说长堤那侧。
庞舟着实巨大,所有快船加之水师艨艟都奈何不了它,庞舟依然横在沙洲与长堤之间。
如此一来,庞舟截留了滔滔大江水,那水淤在庞舟一侧,沿着庞舟直往长堤涌。此时除了操纵船只之人,所有水师船工尽数在江中,半数搬运压舱货物加固大堤,半数组成人墙。
人墙已加到了十道,江水一浪又一浪掀着人墙,首当其冲的两列不住被冲散冲开,复而又重构成人墙,江中兵士迎着水势,一时两时还行,时候一久,渐渐开始脱力。
可江上已无人替换。
“坚持住!”
常歌自己也半身没在江水之中,他原是站在长堤缓坡之上,后来见人墙着实吃力,径直拦在长堤裂缝处。
人墙首列虽时时被冲散,那波浪推着人一排排朝后仰去,最后一排人墙承了所有的重量与浪潮,有几个兵士已体力不支,开始迷糊。
幸亏常歌发现得早,及时将他们送至长堤之上。
最后一排少了数人,人墙愈发吃力。
恰在此时,沉钟响了。
常歌稍稍松了一口气,沉钟响了,至少先生应当平安抵达了宫城,再坚持一会儿,便会有援军。
“坚持住!”常歌朝前列人墙喊道,“听到沉钟了么?援军已经出发了!”
数排人墙原本被江浪推得芦苇草一般,没精打采地,听得援军二字,顿时振奋起来。
更令人高兴的是,长堤下的居民被沉钟惊醒后,竟自发组织,女眷扶老携幼搬迁,男子则上长堤入了人墙,楚国水师终于有了替换,稍稍松了口气。
常歌安排着自前面几排的人墙开始替换,自己仍在最后守着。
未有多久,景云也带着一列兵士加入进来。
他带来了不少江陵城门卫屯兵,这时候累的奄奄一息的楚国水师彻底能喘上一口气。所有人都替换完毕,常歌仍守在长堤缝隙处,身侧的楚国水师不住劝道:“将军也歇歇吧。”
“是啊,将军此处才是最受累的。”
常歌只骂他们:“这会晓得疼我了,浪打来的时候谁跟软骨头似的。”
那水兵一笑,脖子一缩。
景云站在长堤上,伸长了胳膊:“将军起来歇歇吧,我替你。”
其实常歌早已乏了,只靠着意志强撑。但他守着的正是裂隙之处,这地方着实关紧,所有人墙和浪潮的力道全加在此处,万一长堤崩溃,首当其冲的也是这里。
此处实不能随意交给个普通兵士,他才一直撑着,没换做他人。
此时常歌抬头,一见是景云出言要与他替换,这才就着他的掌起身,换做景云下水。
起身之时,常歌仍不放心,交待道:“仔细点,水里凉。”
景云只安静点头。
常歌虽然暂时起来了,但也没走远,垂着双腿坐在长堤之上。他衣服早已湿透,下摆更是如坠千斤,常歌信手拧了一把,衣上的江水下暴雨似的朝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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