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蝉没搭话,也没当场拒绝,握住书包带子那只手往下一拽,顺势转身继续朝小区的方向走了。脚步悠闲,速度极快,像在躲。
景晔提高音量:“你记得来啊,六点钟!”
等人影都看不见了,景晔才回到超市里。他唯恐林蝉不肯来,又给奶奶拨了个电话,拜托邀请林外婆一家晚上吃饭。
两家关系一向不错,又因为住得近,长辈们更加巴不得年轻人多多走动。他主动开口,爷爷奶奶面对这个请求哪里有不答应的。
“不愧是我啊,高情商。”景晔美滋滋地想。
给晚餐加了双保险之后,找林蝉解释误会、再和好如初似乎近在眼前,甚至可以开始展望他们如儿时一般的未来蓝图了。景晔自以为万无一失,拿出手机检查消息,回了几条后,看见一条颇让人意外的询问。
居然是来自联系不多的虞洲。
虞洲这个人,景晔向来对他感情复杂。
一方面,虞洲是个很有魅力的学霸,长得帅,好讲话,乐于助人,小时候帮景晔写过不少次作业……虽然他是会给钱的。
另一方面,同样一起长大,景晔和虞洲的关系不如他和蒋子轶密切。究其原因,他和虞洲是同级生,哪怕不同校,每次联考后老妈指着成绩单痛骂景晔时,都不忘加上一句:“你看人家虞洲怎么又考年级前五?”
踩一捧一,这是绝对的踩一捧一。
没人能够和长期被拉踩的对象和谐共处,景晔自然也不例外。可随着年龄增长,他们都不再是以成绩为唯一衡量人的标准了,反而慢慢地熟悉起来……虽说还是很塑料。
虞洲开门见山,问他:“见到林蝉了吗?”
流泪特猫头:?
虞洲:你这什么微信名
流泪特猫头:不觉得和我头像特别配吗[害羞]
虞洲:……
虞洲:准备什么时候道歉?
流泪特猫头:你都知道了?
虞洲:那可不,你当时一走,他伤心了好久。
搞了半天,没因为奇怪的演员绯闻?还闹得虞洲问这么一句。景晔脸上有点挂不住,动了动手指,发送一个哭泣猫猫头。
流泪特猫头:可他也不能叫我渣男吧QAQ
虞洲:?
虞洲:你把林蝉气得在烧烤摊哇哇大哭,不知道,对吗[微笑]
流泪特猫头:啊?
虞洲:前一天还在叫别人乖宝,后一天就坐火车走人,电话也不接,QQ也不上,每次回来做贼一样躲着林蝉,是你吧?
流泪特猫头:……
虞洲:两个人谈不到一起想分手,可以理解。但直接走人,至今都不给林蝉一个解释,会不会太不负责任?无论欺骗感情还是这种冷处理逼人分手的方式,你自己说,不是渣男是什么?
流泪特猫头:……
分手?渣男?不负责任?
他“啪”地把手机拍在桌面,刚才还精密运转的脑子突然短路,随着轻微爆裂的声响,有什么记忆碎片从识海深处逐渐浮出,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
初恋,无疾而终?
林蝉吗?
林蝉当时说了什么?
“哥哥,我好喜欢你啊,我最喜欢你了。”
“我能牵你的手吗?”
“要不哥哥亲我一下吧。”
那时他刚满十八岁,林蝉年纪更小,婴儿肥都没褪干净。七月刚入伏天,他们坐在阳台上玩游戏,景晔输了之后林蝉提了这个要求。
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电风扇在后背吹出热烘烘的风,景晔被他灿烂的笑意迷了心窍,凑过去时手指张开按着刚完工的拼图,不小心拂乱了一大片。
他本来是要亲林蝉的脸。
但林蝉突然抱住他,一个紧张的吻被强行印上他的嘴唇。
回忆统统袭来,喧哗不已,景晔一时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嗡嗡的耳鸣声中,爷爷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景晔神情麻木地接通“喂”了一声,听见电话那头中气十足的快乐话语:
“小晔啊,请客的事帮你搞定啦!”
景晔声音颤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林蝉不来吧?他高三……”
“怎么说话的!林蝉当然想来!你们两个好久不见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叙叙旧。爷爷给你们做炸茄盒!”
景晔不知道自己怎么结束的通话,他凝视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万念俱灰。
林蝉想来?
林蝉想来砍死我吧。
第4章 讨厌吗
该怎么形容景晔此时的心情?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悔不当初……仿佛都差了一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去今天中午,景晔一定不会不知好歹非要往林蝉面前凑,也没心情对着林蝉死缠烂打一定要他去自己家吃饭——
更是绝对绝对不会手欠打那个电话。
他又看了一遍和虞洲的聊天信息,终于懂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林蝉的态度那么奇怪,而他之前浑然不觉;为什么林蝉一见面,看他的眼神宛如看深恶痛绝的仇人;为什么林蝉对他的表情有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边界,充满藕断丝连的不确定性……
因为,他和林蝉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景晔心比宇宙还要宽广,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所有举动都是出于关系亲密,兄友弟恭,就算偶尔越界,只是林蝉年纪小和他闹着玩。
而在林蝉眼中,他们恐怕切切实实地谈了一场恋爱。
……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谈的?
景晔一点主意都没有,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
他生活在一个相对富足又温馨的家庭中,假期去乡下外公外婆家享受田园生活,平时有爷爷奶奶照顾,和父母也是朋友般可以吵闹也可以互相理解的关系。不缺爱,很小的年纪就会大声地表达喜欢的感情。
和林蝉相处时,尽管景晔是哥哥,他那些直白的感情抒发却一直像年纪小的孩子在写作文:喜欢蓝天,喜欢花,喜欢请我吃雪糕的木木。
如果非要有一个时间点,那可能就是……
“哥哥,我喜欢你。”
“知道啦,我不是一直都特别喜欢你吗?”
景晔从没想过这些言论落进林蝉耳中,会被对方理解出截然不同的意思。在景晔看来,他十八岁生日时,林蝉憋足了劲儿说出的“哥哥,我喜欢你”,与自己随口而出的“我也喜欢你啊”并无差别。
乃至于后来几天,林蝉要拉他的手,要和他睡一个被窝盖着薄毯子聊到天亮,玩游戏输了要他亲一下自己……
景晔发誓,他真的没想过性格一向内敛的林蝉,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说这句话。
他就是单纯喜欢和林蝉玩,也珍惜两个人从小到大的感情,每一句都发自肺腑,无奈好像经过不对等的沟通多了一层意思。
还有那个吻……景晔也没亲过女生,分辨不出有何区别、哪里不对。
但是对林蝉而言,至此,他从亲和友善又好玩的邻居哥哥,变成了道德败坏玩弄小孩子感情的渣男。
当事人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可惜现实世界不是玩RPG游戏可以读档重来,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景晔在超市赖到晚上,等负责夜班的收银员抵达后,就必须回家了。
短短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景晔险些走出了长征的艰难。
他站在家门口,整理从下午到现在的混乱思绪,一会儿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死早超生……
一会儿又想:但是林蝉也有可能不会来的吧?
思及此,景晔唾弃自己太没有责任感,更说不清他到底希望见林蝉,还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面对那个深渊般的误会——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心里默默地喊了声就这么着吧,视死如归地推开了家门。
“奶奶我回来了!”
玄关和客厅之间有隔断,他的鞋换到一半,先听见了老妈叶小蕙的声音:“就这么几步路,走得跟蜗牛似的,还要客人等你!”
景晔心里有鬼,打了个哈哈,又听叶小蕙说:“快过来给外公外婆打招呼。”
太好了,她没说林蝉来了!
在这一瞬间,景晔内心又死而复生,活泼得仿佛抵达考场却突然听说临时推迟考试。他像一只雀跃的小鸟三两步跑过去,挤出营业微笑,正要甜甜地“林外婆好”“林阿公好”时,笑容和四肢同时僵硬。
靠墙的单人小沙发上,林蝉抱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抬起头。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景晔到嘴边的问候拐了个弯:“林……蝉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请人家的吗?”叶小蕙反问,将一碟剥皮切成小块的红心柚子递到林蝉面前,“小林吃点水果,饭菜还要一会儿,别饿着。”
林蝉乖乖地收起手机:“谢谢叶阿姨。”
竟是从头到尾除了那一眼,根本当景晔不存在。
莫名其妙被无视,景晔尴尬地笑了两声。他迟到地给林家两位老人打过招呼,然后脚底一滑,借口“帮爷爷打下手”溜进了厨房。
清洗碗筷的水声哗啦啦,景晔一心二用,竖起耳朵捕捉着客厅的交谈。
电视音量不高,他仔细辨认了会儿,听出老妈正和林外婆聊天,林外婆抱怨了女儿几句工作太忙,接着话题就落到林蝉身上——景晔深知老妈的喜好,用那帮粉丝最爱的形容,她应该是林蝉的野生母亲。
“小林是美术生,年底就要联考了吧?有想法去哪里的学校吗?”
林蝉说:“还是北京。”
叶小蕙“哎哟”一声:“首都?好厉害,哪个专业呀?”
“可能视传吧,比较感兴趣这个。”林蝉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个相对比较陌生的专业,又说,“现在画室老师也是视传毕业的,我想向他了解一下。”
叶小蕙:“多好,有主见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小林,如果遇到什么需要阿姨帮忙的直接说,千万别客气。”
林蝉说好,又答应谢谢叶阿姨。
“小林真乖,从小到大都省心,什么事都不避着家里,特别好。不像我们家那个,答应学金融,死到临头突然改志愿去读什么传媒……改就改了吧,你想好好学就算了,结果呢?现在大学还没读完又开始拍电视剧,不务正业……”
后头就是一番对景晔的连环贬低,不用听,景晔都知道老妈会抱怨什么。
不过老妈说归说,对他的决定落到实际时仍然很尊重。偶尔在外人面前损他几句,景晔练出金刚不坏面皮,已经能熟练屏蔽。
亲妈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别把他赶出家门,拉踩就拉踩吧。
为欢迎景晔回家,又有客人,爷爷奶奶烧了一大桌家常菜。色香味俱全,但景晔现在心情复杂,有点食不下咽。
落座时,他本想挑个离林蝉最远且不会轻易对视的角落,结果被叶小蕙一把拎去林蝉旁边,塞了两杯热豆奶,说:“你们哥哥弟弟的,聊一聊。”
景晔有苦说不出,偷摸着,把凳子往旁边挪了一点。
“有这么讨厌我吗?”
身边一个又轻又低的声音吓得景晔差点被夹了手,他垂下眼,揉了揉指尖的红印,不着痕迹地侧过脸,“不是”二字堵在舌尖,没说出口。
在关键时候装鸵鸟,以前是,现在也是。景晔知道这不好,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想改,都摸不着从哪里开始。
而在林蝉看来,他暧昧不清的一眼,仿佛就是默认了。对方收回眼神,左手往身体缩了缩,似乎要遂景晔的意,让他们一点肢体接触也没有。
这些小动作大人们自然不会在意,几声“吃菜吃菜”后,家长里短地聊开了。
“小蕙,今天涛哥又没回来?”
叶小蕙嫌弃地说:“他啊,大忙人,别管他了,大家吃菜!”
林外公笑笑,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哎,没事没事,忙点儿也不错……哦对了,小晔,你在北京怎么样,也忙吗?”
景晔正准备朝酸菜鱼下手,闻言礼貌收了筷子:“就瞎拍戏。”
“都成大明星啦!”林外婆笑眯眯地说,“你那个电视剧我特别喜欢,在家老看,还让小林帮我从资源库里找呢……”
景晔干笑了两声,应付着长辈的对话,余光却一直在瞥酸菜鱼。
他吃鱼只吃鱼肚肉,刺少。平时家里做饭,爷爷奶奶宠着他,鱼肚肉自然都是他的,可请客不一样,叶小蕙筷子生风,既要照顾客人又要孝敬老人,眼看好挑刺的那几块鱼肚只剩下那么一两块……
一双筷子伸进酸菜鱼,准确无误地叼起大块鱼肚。
景晔眼睛绿了却不敢声张——
筷子是林蝉的。
喉头艰难地一动,景晔刚在心里同酸菜鱼悲伤告别,那双筷子运动轨迹一变,把鱼肚送进了景晔的饭碗中。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景晔有些愣怔了,他中断自己和林外公的对话。林蝉这个举动仿佛在示好,又像洗刷了一点刚才那句“讨厌”的意思,但景晔心跳加快,在餐桌上,他没能把准备好的句子说完整。
他在暗示我们之间的误会其实不算什么吗?景晔难以自禁地想。
“多懂事。”叶小蕙赞许地说。
大人看来,林蝉一向是懂事又独立的,会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家里的老人。可对于景晔,这动作无异于一个温柔的台阶,连接起他们误会重重的三年岁月。
他应当这时问林蝉,“我能和你聊聊吗?”
可景晔低头望着白米饭上的酸菜鱼,嘴唇嗫嚅几下,小声说:“谢谢。”
他脸颊有点发热,诸多回忆涌上,觉得这句“谢谢”怎么听都别扭,而那块白嫩的鱼肚肉充满爱意,正指责他的不识好歹。
3/3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