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为何沼泽的事我反而不记得?”
岚间不说原由,只糊弄道:“山神自有安排。”
“我不懂。”百谷不断摇头,他被愚弄了,显出受伤的神情来:“你是什么心思呢?”
“让你知道不必对我好。”
岚间冷冰冰地将包袱里的吃食倒在地上:“多吃口饭,填饱肚子,想些自己的事。”
“那你做了什么!”百谷大嚷:“你不能真把我当猪,如牲口似的被牵来拉去,喂饱了塞住嘴!”
“我想除掉你。”他冷静地答,像个凶手一般:“让你不再追念我兄,快快地死了,莫再迷惑他,懂了?”
这几天的相伴都不作数,夜阑酒干,东水空流,两人关系散回他们争执的原点,不知对方所思所虑,认定这人是简明扼要的对头。
山神都顾不得了,百谷头脑发胀,隐隐发晕,他甚至笑了一笑:“我怎么好似在发梦呢?”
岚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吃完自行上来,不要让山神大人等太久。”
百谷想,这算什么?
他一把抓住这神仙,手捂在他胸口上,大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心么!有?还跳呢,那你这一寸心是白长的么?说是不叫我记挂你们兄弟俩,你倒是将那可怜心疼还给我!”
岚间拨开他的手,百谷又抓住他:“又要跑了?直接将我的神志都挖走,当猪肉卖掉,不是更省事?”
岚间不看他,挣开青年的拦阻,轻飘飘地飞走了。
“还叫我吃,叫我穿!”百谷来回用力踱步,砸得地面咚咚响,一边冲天上喊,“末了又要我不记得,你的确是有病!”
他一屁股蹲在雪地里,专心致志地发抖,不住封住那一点被燃起过的希望。诀别冷俊,岚间带着温暖的庇护离开了,缭绕在山头的雾气也失去神性似的,变得松散,慵懒,百谷盯着自己的脚发呆,惆怅不已。
他们终究是差别甚大,津滇能在一个凡人年迈垂暮、相貌丑陋的时候还爱。
他怎么受得了呢,不断地伤心,不断地深情,不断地因离别忧心,一个人喝着闷酒。
岚间呢,他触之即离,但凡觉察到一点亲密的兆头,就生生掐灭。
他忍受不了终会到来的伤心。
百谷还没想到这儿,此时对着半口梆硬的米糕狠狠咬了一口,又吐在地上“呸呸呸”了起来,气得把糕摔得老远。
“也不说帮我热一热!”
他冲着山涧里喊,响声摧毁了临山的厚雪,白顶如岩石一般扑落在坡上,雪沫四溅,滑了一万丈。
在这个地方不能掉泪,不然连眼珠子都会被冻住。
殿前。
天阶雪压霜欺,一层寒气冻结石面,路滑易失脚,岚间先一步扫散了冰雪,给后面要来的那人清除路障。
他正欲进往向岱耶通告,山下突然有异动,雪鹰尖啸而过……
一处山魄消失了。
“还有别的撬山客?”
岚间忧心,这些人真是孜孜不倦地来受死,此时再下山已赶不及,只好冲那位置投了一只仙器雾鸟,让它扑棱下山做个标记,想来日再去瞧清楚。
及进了殿门,火仍未烧,午后日胧,千廊不见阳春貌。津滇没有绑在原处,他找了一找都没人,心里奇怪,想起杉弥的叮嘱,便叫雾鸟飞离了山。
岱耶正坐在偏室案前小寐。
岚间来了就坐在对面蒲团上,默默煮雪煎茶,以力哄热,瓷盏相撞,香气怡然,山神便醒了。
“到了?”他心情很好,晃晃身骨:“等得愈久期待愈重,我欢喜这时候,人既来但未见时。”
岚间给他上茶:“正在天阶之外,顷刻便至。”
岱耶点点头,两指夹着杯放在唇边。
“你觉得人如何呢?”
岚间回:“状若明月照花,性情率直,是风雪也会爱惜的人。”
岱耶更笑起来:“让岚间说出这话可不容易。”
“只是实说。”
案上摆着一副棋盘棋谱,下了半落,正是前晋好手杜夫子的局。山神捏起一黑子,那局顿时僵住。
他道:“我近日觉得,若天下没有对弈,也便没有死局,没有死局,也就无需追寻脱解……”
岚间自认为他是意有所指,小心回答:“万物有好胜之心,天下有智者尚以谋略判高低,弈有害诈争伪之道,若通其理,小者通人,大者通国。”
“嗯,好胜为本性,避无可避。”
岱耶接话道,随后话锋一转,提起当年事:“原本你来此地,是为了求去衰之法,然而吾辈仙性不尽同,山魄这药性,不能除你的病。”
岚间颔首:“正是。”
“其实,我寻得了一炼化之法,此法费日久长,但可扭转山魄根性,为你所用。”
岚间顿时心有欣然眼睛都亮了几分:“真的?岱耶大人何时炼制成功的。”
岱耶笑:“自然是真的,我食山魄便是用了此法,不过要佐以一位神明的内丹。”
岚间一怔:“大人食山魄做什么?莫非也病了吗,有哪一位神可甘愿自献呢。”
“岚间啊,一步走错,便成死局,对么。”
岱耶从案旁半跪起,突然伸手摸住了岚间的脸,锁住他活动。
岚间深感不妙。
山神嘴上是笑意盈盈,但在那黑沉的目光中,瞳仁里的雪花贪婪地扩大了:
“岚间,对不住,是我把你的内丹吃了一半,迫使你进入天衰。你不记得,是因为那夺酒你也喝过。你总是针对的那些撬山客,也是我吩咐人去的。……不要生气,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听我说,我现在把力量还给你……但你,要把别的神骗过来,做得到吗。”
第35章
二万八千丈的山,有巨洞纵贯其内,头上是乳石坠水,脚下是一方方的寒冰血海,从地底不断涌入新鲜的脏水,在众火把映射之下,能看到青紫断肢浮在其中,残忍可怖,腥重粘稠,随着波流而上下飘波。在更深处,敲打声不断传来,似乎有几十人在对着地面凿山。
“有没有够。”少女问。
她浑身穿着各类野兽皮缝纫的粗衣,腰挎宽刀脚蹬马刺,围巾缠到鼻子上方,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徐鉴:“我阿爷前几日跟人上山摔死了,这是在他身上找到的,你不给个说法么。”
徐鉴检查她带来的山魄,半个手掌大小,呈淡黄的半透明色,如琥珀水晶一般,不算起眼。
“伧民世代都为山神大人做事,到你这一辈就学会邀功?”
他瞥了那少女一眼,心里厌烦:“伊尔扎吉,你阿爷死了,我也难过。但世无起死回生之药,我有什么法子。”
“打我懂事后,山神的命令变了。”伊尔扎吉说话像鼻子不通气,他们长期生活在寒冷的地方,多多少少都得了呼吸症。
“从前我们不杀有灵的野兽,共同处之,现在天天追它跑,还叫人来这洞里挖个不停。从前我不问,现下阿爷死了,家里没有壮丁了,我就来找你要个说法,村里人等我去报信。”
二人站在池边的石坎上,脚边的血水“咕咚”一声,她刚低头,便有一粒眼珠子翻滚着涌出,她几乎要吐了。
少女横着目问徐鉴:“你在这里杀人么?”
徐鉴对她更是嫌厌:“当我徐氏是何许轻贱野蛮人?你难道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有这许多尸首?”
伊尔扎吉说知道山神住这里。
徐鉴轻笑:“你踩的地方乃是九狱九泉的入口,长夜台,是阴间爬向人间的指甲。”
伊尔扎吉听了如临大敌,把手放在刀柄上随时要抽出来:“此地可有鬼魔出没?”
“哪种鬼魔?这河水是黄泉、寒泉、阴泉混合而成,出没的是水怪,是精魅,是食血的邪神……你看到的尸体,都是被山神大人打败的鬼魔,是众族现下平安稳妥的好兆头啊。”
毕竟是经不住吓唬的小女孩,几句话便能让她杯弓蛇影,提心吊胆。
徐鉴心里轻视地想了一想,又说:“你不必怕,山神大人住在上面,为的就是镇压这邪法阴气。十年前,阴间万鬼不断从此地侵袭凡世,你寻来的山魄可以辅助大人的力量,阻挡恶鬼,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懂了吗。”
伊尔扎吉半信半疑,觉得这男子言语油滑,四体不勤,不像猎鬼的勇士倒像个坏人,嘴上说懂了,还是找了找地势上的退路。
“甚好。”
徐鉴对他们这些人有种天然的优越,眨眼间又想起让她去做事。
“其实,至于你的苦情,山神大人早已知晓,害你阿爷的凶手他已找到了。”
伊尔扎吉疑惑:“谁害我阿爷?谁都知道伧民平措是个好人,他今次是失脚滑进悬崖了,同去的人也一起摔死,哪来的人害他。”
徐鉴一笑:“你且随我来看。”
他将少女从山口带入长夜台的内部,在曾经岱耶泡过的那池边停下。把山魄置于一巴掌大的四方柱上,用铁笼锁紧了,再扳动机关,石柱逐渐降落沉入血池内。突然一接触,黄泉血水仿佛惧怕这山魄的特性,纷纷飞溅扬起红汤,煮沸似的争先恐后想从此逃离。
“看,”徐鉴信口雌黄,“鬼都怕这山魄。”
伊尔扎吉小心往里看:“池里面有我仇人?”
“在这里呢。”
徐鉴推动旁边地上的一卷草席,席子一滚,里面包着的人就滚了出来,翻仰在血池边上。
“这就是你仇人。”
伊尔扎吉蹲下去看,那人纯白的头发和衣衫被脏水浸透了,双眼紧闭,一张俊脸上也沾惹血迹。
徐鉴心有得意地说:“此人是个白毛鬼,专喜欢把人从山上推下去,叫岱耶大人知道了,便处置了他。你现在把这鬼砍上两刀,就当亲手为你阿爷报仇了。”
他拍拍女孩的肩膀:“让他的血流进这水里,汇入横死之人所在的溟泉,才能为好人平措雪恨哪。”
伊尔扎吉只猎过狐狸和野羊,她紧紧握着刀柄,抽出又合上,金属铮铮之音令她心中犹豫。复挑开这人脸上遮挡面容的发丝,仔细打量:只见他眉眼正平,手指干净,绣裳博带,无有恶鬼的可憎之相。
“你怎知这是凶手呢?”她问:“山神看见了?”
徐鉴恼恨她多疑,眼珠一转,便拿出一只陶埙来递给她:“当日/你阿爷困于漫山大雾中三天两夜,又饥又渴,正是吹了这乐器呼求山神大人显灵的。大人本要救他,奈何白毛鬼先一步得手,将平措一行人推入崖底。”
“本来呀,”他可惜地说,“你阿爷从可单人手里买了这小乐器,是要回家送给你的。”
伊尔扎吉鼻子一酸,眼睛顿时充满泪水,她确实央求过阿爷买些礼物回来,好让她在野风呼啸的山上多些趣味,没想到一件礼物就变成了遗物。
她用袖子擦了擦陶埙,看到上面印着一条盘卧的黑龙。
徐鉴弯着嘴角看她。
伊尔扎吉吸着鼻子,又去看地上的白毛鬼。
“我知道了。”
她没拔刀,一脚把岚间踢进了血池之中,看红色淹没了最后一点白。
神明剩下的半枚内丹与山魄开始炼化,池中沸腾的水激烈波躁,深红骇然,沛驰跳沫,声如妇女脚踩百台绢机。
见此情状,徐鉴长长舒了口气。
“大仇得报,”他搂了下伊尔扎吉的背,“这是喜事。”
女孩子把陶埙放好了,而后用肘猛推开他,一步不停跑出长夜台,远远听徐鉴“嗷”得一声,谩骂她是个不懂规矩的贱民。
半个时辰之前,山巅庙宇中。
偏室内。
岱耶的手指按在岚间的唇上,好心说道:“嘘,先不要说话,思量好了再说,冷静些,像你平时那样。”
他被骗了十年,如何思量,才能在这被撞醒的懊悔中恢复冷静,才能原谅自己一错再错。
岚间的心肠都要碎了,眼前白闪闪地一片,像被雷电过身:“我兄弟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岱耶收回手来:“唉,叮嘱过你了,要先思量再说话。”
“我当日不该告诉你他内丹的位置……”岚间闭上眼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深深悔恨自己的轻率:“我当真做错事了……我错了,我以为你只是暂时惩戒他……你不是行使职分,你是有私心。”
“好没意思啊,岚间。”
岱耶用盖子撇清杯里浮起的茶叶,发出“咵咵”的响:“有人道你力微,性格软弱,是派不上场的烂棋。我心想这也有好处,只要肯听我吩咐,乐意同我一道做事,亦是良将英才。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举世之荣华,难道你不想据为己有?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牛羊骆驼金银玉石,诸如此类廉价粗糙的祭礼算得上什么,洛阳那自称是天子的凡人算得上什么?不过也是被我稍稍一碰就畏首畏尾的虫子。至于异心者,本该就铲除,你既懂得对弈之理,就该放弃应弃之子。”
岚间看着岱耶,第一次透过这张面皮原原本本地看他,忽而辨明他说话时的气息与这面容极不搭配,像从别人身上扒下来一层雅致的皮,穿到了奸诈之人的身上。
岚间有些出神,缓缓道:“你刚才所言,无一字应出乎神明之口。”
岱耶笑起来:“岚间果然孤傲,又看不上本神了,怎么,唯有羽化才是神明的出路?真是死板哪,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一个“神”字抓住了岚间的心,他问岱耶:“神?什么神?我虽在十年之前从未见过山神,但他并不严苛苦待人祭取乐,否则我早已听见他们求告的苦情。而你,却在他们的痛苦中常常欢喜,是突然改了性子,还是……换了人?”
24/56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