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人。
但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不自觉地想要亲近,想要依赖。
奇怪的感觉。
却又很怀念。
然后,他们每天都会在那个公园见面。
就算在这里滞留了几天后,明音需要跟着夜斗去往别处也一样。
每天。
每天。
每天。
每次都会约定,明天再见。
“我想,你将来一定,会遇到能够接纳你的一切的,温柔的家人…到了那一天,你现在无法释怀的创伤、孤独,都会化作成长的养料,不会再惧怕它们了。”
“因为你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要是真能那样的话就好了。”
夏目手指捏着吸管,喝了一口果汁,脸上微红,眼睛里闪烁着期盼与落寞。
一旁的一生第一次的朋友,只是露出了无奈的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5月7日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
夏目轻轻地推开门,在玄关换上拖鞋时,听到了亲戚的叔叔阿姨在客厅里的谈话声。
“夏目家……旧宅……”
“几年前就已经……确认死亡……未成年……”
“遗产税……出售……”
他们注意到夏目已经站在门口时,惊了一下,尴尬地笑着,说着客套话。
“啊啦,贵志君你回来了。你现在饿了吗?晚饭热一下再吃吧。”
“…那个,”夏目深吸一口气,“我家……要卖掉了吗?”
“我们亲戚这边是有这个打算,等到你成年……等等!你要去哪?”
夏目鞋都没来得及换,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个家的门。
过去,像这样狂奔只会是因为遭到了妖怪的追赶,不得不拼了命地逃跑。
但这一次,完全只是出于自身的原因,不顾一切地在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的街头奔跑,伴着惨白的路灯。
明知道会给叔叔阿姨又添麻烦,一直都小心翼翼,只求不要被讨厌,明知道这样的行为只会彻底打破大家都在拼命维系着的脆弱平衡。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冲动地就跑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这里有着与记忆里相似却又相反的街景,可能是因为逐渐回想起了父母还在世时的生活,可能是因为一直压抑着的渴望积累在一起爆发了。
想回家。
突然好想回家。
没错,想起来了,这家店拐过去,那栋大楼,走过那个坡道……
回忆越来越清晰。
但随着情绪的剧烈起伏,和完全没有准备运动的奔跑,让他体力耗尽了。
夏目脚下一踉跄,正面着地摔在了建筑稀少的住宅区道路上。
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点。
于是,手掌撑在地上,晃着身体准备站起来。
回去之后好好道个歉吧。
这么想着,一抬头,却对上了那双纯黑的眼睛。
明音蹲在他面前,歪了歪头。
“你喜欢跑步吗?”
他咧着嘴笑着。
“这么晚了还在努力着,中学以后要不要考虑加入田径社?说不定会一下子受欢迎起来呢。”
“不,我这种随时会转学的生活状态,参加不了社团活动的。”
夏目维持着还半趴在地上的姿势回复道。
对方拉着他站了起来,捧着他的手,观察了一下膝盖。
“擦伤了……还好创面不大,我之后帮你清洗一下消个毒就没事了,记得暂时不要沾到水。”
夏目突然又有点想哭。
这次他没有忍住。
第三十章
夏目哭了, 小声地啜泣,只是眼尾和鼻间泛红,但整个人一抽一抽的。
一旁的年长者把外套脱下来, 罩在了他身上, 遮住半张脸, 半蹲着, 抬着头看他, 等他哭完。
本就很小的哭声逐渐完全消失了, 静默了一会,在清晰的风声中穿透出了带着鼻音的一句“…谢……谢。”
“呀,我也没做什么啦。”明音笑得眯起了眼。
夏目认识了他一段时间,直觉这大概不是真心的笑。
紧接着, 那人又接着发问了, 带着轻笑声。
“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呢?我送你回去。”
夏目一愣。
明音先生是知道他现在寄人篱下的亲戚家的地址的,甚至不止一次地送他回去过。
所以,马上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心中酸酸涩涩的感觉蔓延开来, 在夜色中荡开涟漪,轻轻的,化开在心间。
“记不太清了, 但是,我大概知道要怎么走到家的位置。”
“嗯, 那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这一次,夏目理了理过大的薄外套,手臂套进去,把袖口叠起来,主动牵上了明音的手。
先是只虚捏着小指,犹豫了一下, 握上了手掌,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圆。
夏目大概就到明音的肩膀下面一点,两人牵着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刻意踏着一样的步伐,领路人稍微走在更前面半步。
总觉得,要是这条路一直走不完就好了。
夏目贵志无端地升起了少女漫画经典场景中的想法。
当然,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一般被称为,不妙的预感。
*
“就是这里吗,名牌还没有拆啊……”
明音手指摩挲着门口名牌上写着的“夏目”二字,食指顺着笔画一路往下,在最后一笔的末端停顿了几秒,也不收回去,只是半阖着眼,敛去了表情。
“怎么了吗?”
“不……没事,”明音笑了笑,“可能是有无家可归的妖怪住在里面,感觉到了一股妖力。”
“很强吗?”
“只能说,目前并不难对付吧……”明音先把没有钥匙的夏目举起来,让他踩着翻过栏杆,再翻过去。
“从院子里可以进去。”夏目指了指大门旁的小院子,那里是一个回廊。
小孩犹豫了一下,“要不还是回去吧,看了一眼外观,说实话已经满足了。”
“嗯?来都来了……真的只是个小妖怪而已,不会有事的。”明音安抚道。
他脱下鞋,只穿着袜子踩上了木质的回廊,“打扰了。”
夏目也把鞋放在回廊下,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然后集体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
一走进去就是会客室,屋内空荡荡的,家具早就被收走了,只剩下了对面应该是固定在墙面上的橱柜、榻榻米和墙壁上残留下来的蜡笔画。
“欸,这是贵酱小时候画的吗,真可爱啊,像个小孩子。”
明音几步走到了涂鸦跟前,蹲下来,侧身指给夏目看。
“啊,好怀念……是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画的……”夏目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在画的边上摩挲,“我不像个小孩吗?”
“嗯,怎么说呢,的确不管是身体年龄还是心智发育程度都还是个小孩,但贵酱你过于懂事了一点……”明音摸了摸小孩的头,“要是今后,能遇到可以让你任性的对象就好了。”
夏目眨了眨眼,说出了以往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明音先生,不可以吗?”
中间卡顿了一下,但还是努力开了这个话头。
“任性的对象是明音先生,这样不行吗?”
明音并没有立刻回话。
这就让夏目很慌,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在对方已经把假设置于未来的情况下,还不会看气氛地问出这种话。
“嗯,这个嘛……”明音手指捏着下巴,双眸凝视着远处的不知何物,“抱歉,我大概不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你的记忆中突然消失。”
“欸?”
“对人类而言,我们的存在是不稳定的。只要一段时间不见,就会完全忘记。”
他右手食指轻点了一下夏目的额头。
“虽然没试验过对像你这样天生就能‘看见’的人类来说是什么情况,但大概也会如此吧。”
“你现在一直记得我,只是因为我们有过太多接触,并且每天都会见面而已。”
“不过,”他又突然轻笑出声,换了个口吻,“你会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已经开始学会如何去‘任性’了。”
“这是一个好的转变。”
夏目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害羞地抿住了唇。
突然,榻榻米低下有什么动静。
像是老鼠在四处乱窜。
“好像不小心吵醒了。”
明音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接着,他弯下腰,作势要把那块榻榻米掀开。
夏目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掀开一条缝的那一瞬间,一个白色的绳状物在夏目反应过来之前猛地窜了出来,却又立刻把头颅定在了明音的面前,吐着鲜红的蛇信,几乎要伸到明音的鼻尖。
“晚上好。”明音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小蛇不说话,只是睁着熟红的眼睛,定在那里,时不时吐出蛇信,几乎就是个雕塑。
“我们无意打扰啦,只是想看看这个房子……”明音一遍说着,一遍环绕四周,然后看到了一个对这个几乎空荡荡的房间而言,略微有些突兀的东西。
一个放在固定在另一头的橱柜中间台面上的香火炉和两个空无一物的相框。
原本应该还放着照片,是小家庭中常见的祭奠亲人用的物品。
但按理来说,相框应该是会连同照片一起转交给夏目的,或是直接丢掉,不会就这样留在这里。
“你有自己家人的照片吗?”明音转头问。
夏目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就有点奇怪了。
然后明音就怀疑起了可疑地恰巧住在这里的蛇妖。
“你……”明音刚说了第一个字,就被夏目打断了。
“有了有了,可能是这个!在这个榻榻米下面……啊,好像不是,这是张合照……”
夏目从被掀开的榻榻米下面找出了一张照片,拿给明音一起看。
“……?”明音和白蛇一起,把头凑了过来。
“总感觉……好像就是爸爸和妈妈吧,看到照片就想起来了……”夏目看着照片中一左一右的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女,目光转向中间的人。
“欸。”
夏目瞪大了眼睛,缓缓转头,看着一旁的明音。
中间的那个人,和明音长得一模一样。
同时,夏目现在才发现,明音其实和少女时期的母亲,样貌相似。
而此时,明音并没有听到夏目说了什么。
他被这张照片和照片下方白边上写着的文字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把恋人介绍给了名空认识,能愉快相处真是太好啦!他果然对这种类型没辙。】
名空。
なくう(Nakuu)。
从头脑中,从心灵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的眼神忽明忽暗的,不自觉地转向了旁边的夏目。
夏目名空。
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时,头像是要炸开一样,一瞬间蜂拥而入了过多的情报。
腰部的契约印记上,晕染开黑色的痕迹。
他努力控制着意识不要下沉,冲一旁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开始绕着他上下转的小蛇压制着音量说话。
“灯果,把这孩子带走,拜托了。”
“带去他亲戚家,顺着气味就可以找过去,路上的痕迹还没消散。”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再帮我一次吧,这次一定是最后了。”
一直连嘶嘶声都从来没有发出过的白蛇“啧”了一声,在身躯变得庞大的瞬间,咬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夏目的衣领,一边飞向门外,一边把小孩抛到身上,腾入空中。
这就是夏目恢复完整了的记忆中,与明音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发烧了一整天,一动不能动,也无法去学校,更无法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约定”是不是还在进行。
等到又过去了一天,烧退之后,“明音”这个存在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
夏目回神后,入目的就是明音从窗口翻过,踩着瓦片跑向屋檐,一跃而下后翻飞的外套后摆。
以及浅色的软发和露出的后颈上如同胎记一般的黑痕。
“…明…”
“明音先生——!”
*
另一边,凭直觉赶路中的织田作。
按照他对五月七日明音这个人的了解,如果自己受了重伤或是患上绝症,大概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前往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就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家猫一般。
然后,果然,织田作还真的就在后山森林中的某个废弃神社的鸟居前,找到了一个人伫立在暗红之下,仰头看着什么的那个人。
“五月七日。”
他这么语气平淡地呼唤着,就像是普通的打招呼。
闻言,明音缓缓侧身,脸颊处已经攀上安无的脸偏过来,露出一个“五月七日”不会露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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