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来,曲铜头一个不服,嗤笑道:“你们这些……”他还算理智,没有恣意辱骂,“推卸责任,撒诈捣虚,死人都能说活了!”
曲靖枝面色隐忍,瞧了一眼旁边的弗禾,缓声说:“双方既然各执己见,那就用证据说话,如何?”
辜辛丞慢条斯理地拂过手背上的细小伤口:“好。”
*
所谓的证据,曲靖枝有,辜辛丞当然也有。
还是新鲜热乎刚出炉的。
辜宰辅将为官之初的细事详情以简短深刻的文字记于手札之中。暗讽隐喻,用典艰深,只有学富五车的聪颖之人,才能从简短的文字中,一点一点拼凑出事实。
双方证据对比,矛盾错乱丛生,却也有了难得的突破口。官员调动和党派之争向来敏感复杂,手札里却指明了方向。
想查清真相,指日可待。
曲家父女打上门来,又受制于人,本来已经做好了被私刑惩治、甚至丢掉性命的准备。但辜辛丞不仅将此事揭过,还允许他们留在客栈养伤。并许下承诺,待伤势痊愈,便助他们手刃真正的仇敌。
一切举措,大大出乎预料。
余下进展男主心中定然有数,弗禾也不多管,向付阑玉讨要了一些外敷的药膏,敲开了男主的房门。
少年眸色亮亮的,唇边盈着柔和的浅笑,可要比当初伶牙俐齿的狡黠模样顺眼多了。
“牢烦大人之前以身护持,在下借花献佛了。”
辜辛丞深深地看他一眼:“进。”
弗禾的确有事要说。
关于赵婆子所隐瞒的赵二牛的身世由来,以及这一切与辜季两家的关系,他有剧情做辅,加上手札内容的引导,已经可以捋出来许多脉络。作为幕僚,复盘工作义不容辞。
“辜宰辅与赵家结缘,也拿赵老太爷当成神交之人,后一年登科入仕,亦不曾忘怀此地。而段侯爷有朋党之嫌的传闻,也是那时开始的。”
“段氏人丁兴旺,侯爷势大后便推举了不少亲族入朝为官。其中有能者居多,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少。”
弗禾与辜辛丞灯下对坐,手上无事,便打开药盒,用小巧的铜勺剜出豌豆大小的一块药膏,置于烛火上烧灼使其温热。
少年以眼神询问,辜辛丞触到他的目光后微顿,接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掌宽厚,介于文人和武者之间,指节苍劲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茧子略薄,颜色如玉。
弗禾的动作算不上多么轻柔,只是认认真真地,给男人的每道伤口上均匀涂抹药膏。
也是顺口:“疼吗?”
辜辛丞一怔,摇头:“不疼。”
弗禾做幕僚做得相当称职:“段侯势大,底下人难免娇纵胡为,所以才会有德元二年时的那场轰烈的变法。世家在削弱和扶植中保持抗衡之力,寒门士子抓住机会一飞冲天。有权势博弈存在的地方就会有牺牲。曲家亦被无辜牵扯其中,不足为奇。”
“段氏树敌良多,若不是皇家还有用它之处,早就弃之如敝屣了。借刀杀人的招术,总是用不老的。段氏树大根深动不得,微小势弱的旁支子弟却难免遭殃。辜宰辅有恻隐之心,不忍伤及无辜,便将孤孩托付出去。
“赵婆子认领赵二牛,从此养在身边,既是为了回报辜宰辅,也是给自己寻一处依靠。她看似冷硬,对赵二牛动辄打骂,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赵婆子有孙儿,和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举国上下皆知段氏之罪牵扯甚广,圣上痛恶余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她是要保住二牛的命。”
手背和手臂上都因药膏的作用而轻微发热,原本连自己都不想理会的小伤口,竟被少年仔仔细细地上药包扎。
辜辛丞分神听着弗禾侃侃而谈,唇边带了一点无意识的笑:“又是算出来的?”
弗禾听出调侃之意,歪头答:“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而已。”
活儿干完,口也说干了,他拍拍手,“伤痕不深,但还是要换药的。”
辜辛丞垂下脸,将袍袖放下覆住手臂:“病得很重,必须按时喝药。 ”
得,这茬过不去了。
弗禾讪笑:“大人说得是。”他突然想起什么,轻声叹,“说起来,我与二牛表弟的际遇还是蛮相似的,都因段氏之过而被牵连,且皆被辜家人所救。若我将来也能同他一般安然隐于乡野,倒是很不错了。”
小隐隐于野,身为一只炮灰,混到这个结局,任务完成度就算及格了。
辜辛丞的视线瞥过少年柔顺的眉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了他的玉额秀鼻,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命运之奇妙是他从前从未思索过的问题,此时想来,竟别有一番奥韵缠玄。
赵二牛之流,连面前少年的一个脚趾都比不过的,他从不觉得那般糙鲁困窘的日子过起来能有什么意思。
心里虽不认同,辜辛丞却也未随意开口辩驳。
“喝药去吧。约摸近几日,便可回京去了。”
弗禾点头告退。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叶片枝条乱飞,毫无章法地敲在窗棱上,饱受节气摧残。一场秋雨一场寒,越往北走,天还会越凉。
弗禾去了又回,手里捧着一束缀满了雨珠子的秋海棠,颇文人酸气地吟了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丢下花,又走了。
客栈不是什么风雅地,能长得好的,也都是一些自然茁壮、无培无育的野花。确实美,衬上一只朴质的白瓷瓶,把颜色和亮活气儿都吐露出来了,艳得惊心动魄。
辜辛丞屈指在瓶口边轻弹,想着回京之后的一场硬仗,心里原有的浮躁渐渐获得平息。
和以往一切孤立的境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人。
第17章 小庶子
弗禾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今日劳心劳力,几番来回周旋,已经累到极限。
咕嘟咕嘟喝下整碗药汤,一抹嘴,一盖被,半句话都懒得再说,人直接睡了过去。
系统刚要问点事,见状果断闭嘴。辅助系统只是工具,无权打扰宿主的正常生活。
但讲真,关于那束暧昧不明的花,它的理解的确产生了一点歧义。不过弗禾懒散成这样,一切无谓的分析,应该只是它自己数据紊乱的结果。
也不是头回带宿主了,往常进入小世界后,各种行动都是系统跟宿主有商有量地一步步进行。
但弗禾不一样,他的种种做法常在系统的意料之外。
就说次日一早,付阑玉急匆匆过来找他,表情是说不出来的纠结难舍。
弗禾秒懂:“你要回神医谷了。”
付阑玉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目光频频向外眺望,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隔了一条廊子的房门上:“……正是。”
“家中长辈催得紧,希望我早日回谷,莫要在外继续流连。”付阑玉苦笑,“这一趟出来确实逗留了良久,下一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弗禾不禁挑眉:若来个不知情的人站外头,还以为是直面了诉衷情的现场。
他在付阑玉偏头时及时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颔首:“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闻言,付阑玉的面色更加发苦:“所以,我来便是想请段公子,可以帮……”
不待他把话说完,弗禾就咳个没停,跟他比惨:“咳,咳咳……不是我绝情,实在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咳咳。”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是绝对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的。
照顾女主?一个男主还够呛。对不起,不约。
他这边演得正来劲,便听系统提示:“男主在外面。”
弗禾:“……”
付阑玉也是豁出去了,还在继续说:“你可是还在怨我坏了你的名声?此事并非付某本意,乃是曲伯父和曲姑娘被人追击,危在旦夕,急需获取有用的信息规划奔逃之路。若段公子计较的是昨日我剥了你的衣裳,虽此事为医家寻常,让公子剥回去,也无不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别!”弗禾头都大了,主要是外面有人,玩不下去了。
他连忙抬手制止这名神医的迷惑行为,脸上哭笑不得,“我已明白了,不怨你。”
够直够实诚,虽然傻气了点,却意外地跟聪慧理智型的女主十分相配。
弗禾收扇轻击掌心,缓缓道:“你既放不下曲姑娘的安危,不回去便是。都二十来岁的人了,难道还没点自由空间吗?”
别说,付阑玉从小因为习医的天赋卓绝,一向是神医谷下任活招牌的种子选手,活得跟件宝贝物什一样,什么都不缺,就缺自由空间。
付阑玉不由茫然:“长辈已来信催过数次,这次出门行医,委实超出了预计的时间。”
弗禾只问他:“那你想回去吗?”
“不想。”很果断。
“对疑难杂症见猎心喜,求诊的人家要赖账,遇上心仪的姑娘不想走了……不想走的理由可以有这么多,男子汉大丈夫,一句都说不出?”弗禾以拳抵唇,“大家也没什么交情,觉得这些建议有用的话,别忘了还我一个人情。”
付阑玉半听半悟,神情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起来,最后朝弗禾一拱手,利落地转身离开。
门口空无一人,辜辛丞不知何时已走。
系统回应了他:“宿主说完最后一句导师格言的时候。”微妙地停顿后,“你要撮合女主和男二?”
弗禾老神在在,悠悠道:“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系统霎时陷入了数据混乱,许久才说:“这不符合剧情发展。”
“我的任务是拯救炮灰,又不是维护剧情。”弗禾理直气壮,打开客房的窗户,雨后泥土草叶混合着的清新味道争先恐后地涌入房中。
他若无其事地揩了一下鼻端突兀冒出的鲜血,“如果不出所料,男主进京后还有一道不小的坎儿,等他迈过去了,我就功成身退。强扭的瓜不甜,你看不出来他对女主没意思吗?”
沾血的手指伸到屋檐下的积雨处,没多会儿,就被源源的水滴冲刷得干干净净。
*
那名想捉拿曲家父女的高官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甚至假借追查大盗之名,在大街小巷发布海捕文书。
张贴画像的官兵与辜府的车队擦肩而过,曲靖枝与曲铜皆藏于车架上的货物之中,却是无人敢拦下查看。
辜辛丞甫一露面,别说查车,小官小吏连稍微靠近一点,都被其威严所慑,胆寒心惊。当朝宠臣,皇后之侄,谁人不知。
沿途一路回京,有官员表面阿谀奉承不停,暗地里却吐痰啐道:“京官私自离京,抗旨违命不尊,等死吧!”
*
辜辛丞死不了,这点弗禾是放心的,毕竟是男主,气运跟实力都摆在这里。
只是前段时间还集体攻讦过梵兴帝的御史台终于在短暂的休整下重新找到了奋斗的目标,开始众志成城地朝着辜辛丞发炮。
弹劾毁谤的折子再次变成纷飞的雪条子降临到御桌之上,御史团成员们大展身手,化铿锵文字为锐利刀剑,劲儿往一处使,直谏得辜辛丞罪无可恕、翻身不得。
然而不论其他人如何唇枪舌剑,最大的决策者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当然了,梵兴帝此时的态度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他阴沉着一张脸,似笑非笑地将一厚叠的奏折摔在辜辛丞的面前:
“瞧瞧,瞧瞧,这些想把你拉下台的,都是些什么人!”
青年跪得十分板直,捡起奏疏,一张张翻看。
什么人?那可多了去了。
四品往上,刑户吏礼,连工兵这俩打不上竿子的也来凑热闹,更别提今上的那些兄弟子侄,看架势,似乎要生生将辜辛丞的一身官袍扒走才好。
不过月余未见,帝王的面孔上已经布满皱纹,真的是老了,可他偏偏不服老。
“辛丞,你是朕将来的左膀右臂,朕信任你,向来对你付以重望。”梵兴帝扶着龙椅,作沉痛状,“可这些口口声声说着为江山为社稷的人,却是巴不得卸了朕的臂膀才好。”
苍老的男子压低声音,“你此前对朕做出的一切忤逆,都可以得到赦免,甚至连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朕都可以为你预留,因为你是辜雍的儿子,是皇后的至亲血脉。而经此一事,你可曾看清,就是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要诛朕的心啊。”
辜辛丞始终默然不语,垂着眸子似是在恭敬听训。
一代帝王终于忍不住在体衰之年展露了他的厚重心计:“辛丞,暗访名单已送至辜府,办完这件事,朕可无条件地允你一个请求。”他别有深意地说,“无论是什么。”
辜辛丞终于抬头望向龙颜,片刻后,一礼伏尽:“遵旨。”
*
“这都是套路。皇帝想利用男主肃清朝中不安分的因子,为的是巩固皇权,集权统治。哪有什么赦免不赦免,他心里憋着坏呢。”
自辜辛丞领回暗旨后,几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有时书房的灯都要燃到半夜,不到天亮,又要出门。
弗禾嗤笑,“逮着一家薅羊毛。老子死了,便重新拿儿子来做刀。说到底还是小肚鸡肠,二十多年前的一点旧怨,始终念念不忘。”
辜府偏院里,弗禾一边向系统吐槽,一边偏过脸,对着门口伫立的女子浅笑:
“曲姑娘,你若想找辜大人,可不巧,他又进宫去了。”
辜辛丞领回暗旨之后,禁足也解了,官位也升了,手上权力大把,一时风头无两。明里暗里给皇帝办成了好几件大案,这下别说弹劾他了,人人自危,不再冒头。
曲靖枝天生丽质,往那随意一站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闻言只是回以一笑:“段公子,我找的是你。”
平时看起来冷冰冰的美人,稍一展颜,简直美出新高度。
弗禾:“……”虽说他只喜欢男的,但面对这样的美颜暴击,照样消受不起。
“呃……找我何事?”
11/55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