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辜大人。”
辜辛丞淡淡扫了他一眼:“小事一桩。”
而某日醒来时,弗禾甚至发现内里竟添置了暖炉,热烘烘的熏得人特别舒服,一下子裹走了身上的大半寒意。
只是他这边舒坦了,身强体健的辜辛丞却耐不住热气,之后一直在外面风吹雨打地驾马。
弗禾不懂,你特喵的这么有钱,再搞辆车不行?为什么要跟苦行僧似的有好日子不过,有贵公子不当。
后来偶然翻了时间线后才晓得,原来七年前的此时,正值辜宰辅离世。
祭日不食荤腥,磨砺体肤,是辜辛丞这些年来一直养着的习惯。
*
赵二牛今天起得特别早,因为他家奶掉了牙,半夜就闹着想吃颗溏心蛋。
家里没有鸡,哪里来的蛋。
赵二牛虽然只有十三四岁,浑身却有用不完的力气,帮邻里犁一里地,就能拿回两个溜溜圆的土鸡蛋。
他捧着鸡蛋,笑得牙不见眼:“谢谢婶子,回去就煮给我家奶吃。”
邻居见他实诚憨傻,又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一颗:“傻小子,什么都给你奶奶吃,她疼你吗?能分你一个不成?
赵二牛欣喜地捂着第三颗蛋,小声吸气:“家奶能吃三顿的溏心蛋了。”
邻居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傻子”,赵二牛浑然不觉,乐颠颠地走了。
老赵家穷啊,村头村尾闻名的穷。早些年攀着一家不知真假的远亲,让独苗厚着脸在那家领一门差事,勉强还能过活。后来儿子过世,家里就剩下一个蛮横贪嘴的恶老太婆,天天支使着一个捡来后冠了赵家姓的傻小子。
也是她运气好,那孩子傻里傻气,不记得别人对他的坏,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
老掉牙的婆子整日不离床炕,三口两口吞下一颗爽滑的鸡蛋,咂咂嘴,吊着一双三角眼,没什么好气地骂道:“这么晚了还没到镇上去,平日怎么教的你!”
赵二牛黝黑的脸上现出一些窘色:“奶,他们不认咱们,会把我打出来的。”
婆子怒了:“没出息的东西!你就赖在他们宅子门口,边哭边喊,官宦人家要脸面,肯定把你好好地请进去。”
赵二牛为难至极,他在镇上被人驱了那么多回了,每次都是灰溜溜地逃回来,再呆再傻,他也知道,别人是厌恶他、瞧不起他的。
但家奶的话不能不听。赵二牛拖着不怎么情愿的步伐,背上还顶着赵婆子的鞋印,就那么踌躇地往镇上赶。
一见赵二牛,赵家的门房都怕了他了,无奈道:“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来这么一趟,都说了跟你家婆子真没亲,雷打不动地来,是巴巴儿地赶着讨打吗?”
赵二牛挠头:“真有亲,我家奶说的。”
门房气笑:“那你让疯婆子亲自来,咱们上京城去,亲自跟我家公子对质,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你们这门亲戚。”
赵二牛不说话了,分外落寞地蹲在赵宅门口。
门房对这事都应付倦了,懒得再打他,看他也不容易,就站在一边提点了几句:
“咱家公子是京官,吃皇粮的大老爷。留我在这疙瘩地,也不过是个看宅子的。我看你年纪不大,再过几年往富庶人家谋件体面差事,让老婆子面上沾些光,她就不闹腾了,你也不用再为难。”
赵二牛似是完全没把门房的话听进去,依然坐着岿然不动。路上行人探头探脑,知道又有热闹瞧了。
“嘿你这人。”门房撸起袖子,来了火气,“软硬都不吃啊……”
他们动静挺大,宅子里又跑出两个家丁打扮的人,吃瓜路人们也都闲得厉害,慢慢聚集过来。
于是,当弗禾一行来到赵家祖宅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乱七八糟的推搡场面。
赵二牛被群殴惯了,已经学会了抵抗的方法。他耍起了阴招,竟从大布兜里抓了一大把晒干的泥丸洒在地上,泥丸个个坚硬溜圆,赵家的家丁们没防备,全都摔得没型,连路人也有中招的。
一时间,喊骂声、尖叫声不绝,赵家老宅的大门口成了菜市场。
赵二牛跟疯了一般,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倾倒布兜,满地泥丸乱滚,甚至蹦到了弗禾的脚下来。
弗禾正好奇地看戏,一个不注意踩到,眼看就要滑倒。
辜辛丞适时地往前一步,抓住了少年的腕子把人扶好,蹙眉道;“分什么心。”
弗禾感激地朝他笑笑,弯腰捡起脚下的一颗泥丸,端详后不由感慨:“这小子倒很机灵。”
他越过人群,瞥见在几个家丁的包围里倔强地横冲直撞的赵二牛,低声道:“像是我们段家人。”
第13章 小庶子
与弗禾简单粗暴的判定方法不同,辜辛丞拿出的证据会更足一些。
据他派遣的心腹调查,赵婆子的祖上的确姓赵没错。
早在二十多年前,还是这婆子东奔西走、求佛告神地,给赵府的管事塞了不少好处,才在里头给她儿子求了件养马的差事来做。
赵丰齐的父亲是从七品的官吏,这官位放在偏远的小镇上也不算小了。赵婆子那会儿眼睛还可以,做些普通缝补浆洗没问题,于是母子俩瞅准机会一块儿使劲,一齐以仆役身份住进了赵宅里。
放在十里八乡,已是件非常有头脸的事。
而赵婆子这人,却是个不折不扣贪慕虚荣的。起先也还好,只是逢人便吹嘘几句大户人家的用度和气派,与有荣焉,说得跟自己家似的,时间一长,因着同一个姓,连亲戚都攀上了。
渐渐的,在赵婆子自己编撰的故事里,她俨然成了赵府的座上宾,连姨娘小姐们都要让她三分。
这种事在邻里乡间是很容易传开来的,听的人自不会当真。因为那赵婆子分明还是从前的装束形容,半分不见风光,恐怕连主人家偏堂里的茶渣都轮不到她去嚼用。
赵府里的人又不是聋子瞎子,像此等信口胡诌、传谣辱门的仆从,自然是一经发现就打发离府。
可这赵婆子也是个牛皮糖一样的角色,凡是府里需要外调人手来办的宴席聚会之类,她总能找着渠道混进来,偏偏手脚也麻利,挑不出大错来。
直至她那儿子死了,她又瘫了,才回乡自过自的。怕临死无人送终,七八年前捡了赵二牛回去随便养着。
这赵二牛的命也硬,赵婆子平常对他几乎放养,脏活儿累活儿全撂给他,竟也安然地长大了。
而这黑皮少年不是什么别的人,正是段氏旁支里的一个弃儿。
*
弗禾随手递给赵二牛一块点心:“喏,早上没吃吧?”
肚子的咕噜声响得他都听见了。
双手一片黑污的赵二牛不敢接,只是垂着头把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他不知道这群人堵住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面前粉白的像花瓣一样的糕点又香又好看,不像人间吃食,而朝他微笑的哥哥也俊俏得如仙童一般。
赵二牛自知是一个乡野小子,且一对着陌生人,他就总是不善言辞。于是既没动作,也不开口说话。
辜辛丞漠然地围观,心想:像段家人吗?
他对比着看了看一旁含笑说话的少年。
不像。
弗禾又往前伸了伸手:“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他勾起唇,“算起来,我还是你表哥呢。”
表哥?
这个词赵二牛听得很明白,也清楚它的意思,但他无法将两样事物联系起来。
“吃,不要钱,送你的。”见人不接,弗禾直接拉过他的手,硬塞了过去,“不够还有呢。算是奖励你,挺会想招啊。”
赵二牛不知所措地捧着点心,嘴唇翕动,像是要道谢。
弗禾转脸往辜辛丞的方向努嘴:“呐,我只是借花献佛,东西是旁边那位冷面郎君的。”
赵二牛别的不懂,却能理解善意,抬起头对着两人憨憨一笑。
辜辛丞面无表情:一个油嘴滑舌,一个蠢头蠢脑。
赵二牛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应着那句话,谁对他好,他也会对那人好。
于是接下来,弗禾和辜辛丞二人顺理成章地被他带去了赵婆子的面前。
赵婆子终日赖躺在床炕上,勉强有自理的能力,却不乐意自己动手,到了饭点见赵二牛还没回来,就开始在家里敲敲砸砸,破锣鼓给她捶得邦邦。
赵二牛远远听见这声音,头皮一紧,加快了脚步:“家奶……”
赵婆子恨声恨气地朝门口丢东西:“你还懂得回来?饿死我不是甩掉拖累了!”
迎面砸过来的物什是一截硬邦邦的包浆枕头,没砸中人,而是被辜辛丞一个抬腿,踢得撞上了茅屋的墙壁,带下草棚顶部簌簌的一层灰。
辜辛丞盯着鞋面上的灰迹,皱起了眉。
弗禾暗道糟糕:要发威。
还不等洁癖人士开口说话,赵婆子却是在看到他的模样后硬生生吞下了嘴边要冒出的恶语,瞳孔剧烈一缩,慌里慌张,喉咙哑得完全变了一个调。
“你……”
设定里,辜家父子的长相都是一致的出色,相似度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得了,有猫腻。
*
赵婆子也就在普通市井里算是个泼辣人物,年纪越大越怕死,真让她见到了达官显贵,那是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的。
而且就凭辜辛丞的那张脸,赵婆子已经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了。
该问的话,该答的词,只消辜辛丞手底下的人一个厉眼,一柄寒刀,屋里的泥地被削出一大块翻在外面,赵婆子胆寒至极,便一句一句磕磕巴巴地开始交代。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旧事了。
她是万万想不到,时间已经过得如此之久,还有人会想得起她,找得到她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即使,小人物也会发现大秘密。
*
二十三年前,辜宰辅还不是宰辅,只是一名举子,与平吉季家的二小姐季梳虞乔装打扮成一对兄弟,目的只有一个——私奔。
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因着湖州大水的波及,辗转来到赵家祖宅。辜宰辅年轻时素有才名,文章斐然,赵太爷是惜才之人,便将他们留下做客。
那会儿南下逃难的人不少,赵太爷心善,专租了一大间作坊来安置灾民。
此事是大善,恰时新帝大开国库赈灾,百姓效其盛举,镇上愿意帮忙的人很多。
辜宰辅和季梳虞怜悯灾民,便也参与其中。而当年被赵家派着在小院照看他们二人的,就是赵婆子。
原先,她也只以为这是个寻常差事,一对有些才气的兄弟,又不是官身,赵婆子该煮饭煮饭,该烧水烧水,平日尊重着些也就是了。
可谁知,那个暴雨的夜晚,却叫她撞见了一件惊天大秘。
一对华衣男女突然造访小院,满院子的人跪了一地,包括那举人老爷和他的兄弟。
晚间雷声轰鸣,大雨滂沱,夜色里只有间或的闪电能照亮漆黑的院堂。若不是赵婆子偶然起夜,也不可能看得清,那堵在门口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赵婆子腿都软了,死死捂住嘴,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那些人,都带着刀。
弗禾在草屋里无处落脚,于是只好定定地站在旁边。余下的隐情都是他从剧情线中提前知悉的,而辜辛丞却不知,正冷沉着一张脸,肃然聆听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啧,按正常发展,这会儿男主身边不是该有女主陪着吗?
系统适时插嘴:“可早些宿主就理直气壮地说过,要插一脚进去的。”
言外之意,这会儿就别装小白莲了。
弗禾:“咳,你这话有歧义啊。”
不管是不是歧义,赵婆子那边已经开始声泪俱下地开始控诉:“我那儿子,才不是什么突发病症,而是有恶人,在那晚了结了他的性命。”
贪欲驱使梵兴帝不惜身份,冒雨而来。季家双姝,他都想得到。
那时的季梳婷,也就是季皇后,已与梵兴帝有了肌肤之亲。可怜她一个弱质女子,原以为帝王是真心恋慕于她一人,还不待因天赐良人而满心欢喜,就被梵兴帝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泼了满头的凉水。
季梳婷低低地跪伏在大雨当中,雨水沿着她的额头面颊不断滴落。她是失了名节的人,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她太愚蠢,害了自己,唯一的心愿和补救,便是保住妹妹的幸福。
雨中,弱柳扶风的女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叫她爱而不得的男子,然后大声向梵兴帝哀求道:
“梳虞和辜公子情投意合,还请圣上成全!我季家定全力辅助君王,还请圣上成全!”
梵兴帝负手立在檐下,面色阴沉,许久,终于松口:“既然朕的未来皇后这样说了,那便依你。”
此等秘事,知晓之人都不得好死,否则帝王颜面荡然无存。赵婆子的儿子怕自家老娘夜里挨冻,特特在袖里揣了暖炉来,然后一把雪亮的刀剑袭来,见血封喉。
辜宰辅扫了眼地上的血泊,低喃了一句“那是我院里唯一的仆役”,救了另一间小屋里赵婆子的命。
梵兴帝嗤笑一声,见不得他一介举子竟敢与天子相争,随口跟随从说:“处理掉,暴毙而已。”
往事听到这里,辜辛丞拳头紧握,喉间发苦:又是暴毙……
弗禾知他所想,从后面轻扯他的袖摆,以示安抚。先别疯,继续听。
“老婆婆。”弗禾问出另一个关键,“赵二牛,真是你在路边随便捡的吗?”
黑皮少年正蹲在门口搓泥丸,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赵婆子眼神微微闪烁:“……不是我捡的,难不成还是我儿生的,他没娶过亲,没有儿子。”
弗禾渐渐蹙起眉。
这很奇怪,前面她说得很激动,后面却变得躲闪了起来。
哪怕再受到威胁,也只是撒泼打滚,耍起了无赖:“老婆子快死了,捡个野娃,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这样都不行?”
辜辛丞走近几步,嘴唇紧绷,目光中浮出厉色,这个模样,一下子与向来温和处事的辜宰辅分离了开来。
赵婆子抖着手,不再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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