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直下了两个月才稍稍放晴,当金乌重新出现在天上时,平原已然和巨木水泽一样被淹没成汪洋。
玄武们吭哧吭哧在水里游动,拉着一张巨大的网,被阳光一照便在水底投射出许多晃动的影子。
由于平原上的动物都往西部的高处避难,这些日子已不能再捕到羊和兔子,但还可以捉鱼。
用造屋的藤条编织成网,拦在爻鱼会经过的河道上,捕到一只后就迅速起网,拖到树上料理。
仅凭着小王八的力气完全拉不动爻鱼,好在部落里还关着充当苦力的六翼神。
四只六翼神在树枝上埋伏好,四肢着地像闷闷的耕牛,套着藤绳拼命往上拉,玄武们在近水面处协作,防止爻鱼挣扎逃脱。
一旦察觉到被拉离水面它便会殊死挣扎,弄碎藤网,危及玄武们的性命,是以必须在收网前将其杀掉。
这鱼近乎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于是操刀的这件事就只能由越凉来。
屏息凝神,汇聚灵力,巨大的凌霄花藤便破土而出,尖端如利剑直刺爻鱼要害,能完美做到瞬杀。
暗色的血在水面扩散开,越凉没让鱼受痛苦,拉起时已经是一块安静的鱼肉。
这场面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叫族里的小辈感慨不已。
原来玄武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啊,原来我们也可以变得这么强。
六翼神们将爻鱼拉到树上,越凉收了灵力也走过来,拍拍鱼身,“生死有命,多谢你了。”
小辈们勤快地过来剥下渔网,惊蛰兴奋道,“三天就抓到两只,这下大半年的食物都不用愁了。”
“只盯着这点肉多没劲。”越凉卷起袖子,对舜苍道,“这条鱼分一半给今天来的六翼神,就说是这些日子帮忙修冶炼炉的回报,回去后告知阿撒兹勒,我放他几天休憩,他可以带他的手下回去一趟。”
舜苍一愣,“祖神,这是为何?”
“这场洪水持续太久,想来六翼神部落那边定也不好过,阿撒兹勒带着丰厚的食物回去肯定会引起骚动。”
越凉笑了笑,“我要筛选一些听话好控制的,不必时刻盯着,这样才有时间去做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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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几天,他便从舜苍处听说,六翼神部落里起了矛盾。
“如祖神所料的那般,六翼神现在的处境很不好过,前些日子甚至饿死不少族人。阿撒兹勒带着这么多食物,一回去就令他们震惊到了。”
舜苍顿了顿,继续说,“后来,听说有位不小的首领私下对阿撒兹勒示忠以换取食物,阿撒兹勒还接受了。这件事被巴尔知道,立刻将那位首领处决掉,就在昨天。”
他认真地听着,不时回应几声,待舜苍说完后才问:“巴尔没有找阿撒兹勒的麻烦?”
“没有,因为六翼神现在都没有吃的,他们还要依靠阿撒兹勒分享的食物。六翼神并不像我族一般共猎共享,阿撒兹勒拿到手了就是他的,即便巴尔是魔主,也不能抢夺。”
所以现在,六翼神部族内形势诡异地变成了表面上大家依旧效忠魔主,实则背地里悄悄讨好二首领,以求得食物。
被巴尔发现只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而已,但如果没有吃的,说不准明天就会死,两害相较取其轻,没有六翼神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现在,阿撒兹勒的背后给他提供食物的,是玄武族。
越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花苗筐,嘱咐舜苍道,“你带几个机灵的小玄兽去六翼神部落一趟,告诉阿撒兹勒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但我们只要他们离开时一半的人数,数额有限,你让阿撒兹勒考虑清楚要带谁。来了若是不服从,我们就重新赶回去。”
这话传到他们那边势必又会引起一番暗暗较量,巴尔身为魔主,肯定不会亲自来讨好玄武族,多半会派使自己的一个亲信过来,悄悄削弱阿撒兹勒的影响力。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再把这枚质子也摆平掉,玄武族的威慑就又大了一分。
日后再决定要不要从六翼神族里割裂出可用的一部分人带走,玄武部落迟早都要迁徙的,树上实在不适合建机关城。
舜苍顺从地应下,却又听祖神似无意般道,“舜苍,你同阿撒兹勒关系不错?”
前些日子他和太炀出去找陆地,看到这俩一起蹲在岸边看水里的跳蛙,那景象还挺和谐。
舜苍一愣,慌忙摆手,“我只是想帮祖神多打探些六翼神的消息,以免阿撒兹勒在装糊涂,之后反咬我们一口。”
越凉没说什么,只轻描淡写地提醒,“你见他时记得避开惊蛰他们,并不是所有族人都乐意同六翼神往来,你身为族长,更要注意。”
舜苍顿了顿,点头道,“多谢祖神,我明白这个道理。”
待他走后,越凉才褪下一本正经的伪装,一把将正在打盹的太炀揽过来,八卦又兴奋道,“哎,阿郎,你觉他们两个有可能吗?”
玄武族忠贞不渝,然而也并不是只在本族里找契侣,偶尔会有玄武看上外族。
比如自己那叛逆的幺幺儿子便是。
太炀无语片刻,才问:“你莫要胡闹,小儿辈自有小儿辈的考量。”
“我知道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去劝说,只会让他们心烦而已。”越凉撇撇嘴。
哎,老王八离风花雪月好久远了,天天就得操心这一大部落的孩子们吃饭的事,都没心思谈谈感情。
上一次约会,好像还是一起去看月亮时候的是呢,已经是几个月前了。
老王八越凉觉得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转而关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这段时间都是太炀陪着他,自己还没有陪对方去做过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玄武族对雏兽的昵称是幺幺哈,类似于宝宝。
先透一下,越凉的幺幺以后会出来的哈哈哈哈~
昨天遇到了非常不好的事情,心情直接爆炸,所以没能更上,实在抱歉吖~
下一次更新的时间在周六晚上哈,因为周六白天元秃头要考试,感谢各位宝宝的理解~
日常感谢支持——
第21章 葳蕤流年
自己不是把太炀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也不全是。
记忆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浓烈的感情延续数万年却仍未完全褪却。越凉能清晰地觉察出自己对他怀有眷恋和信任,还有不知因何而来的强烈的不舍感。
这种不舍就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得趁着今天多做些什么,甚至下意识里害怕临终时刻提前,走到哪儿都要把太炀带上。
他不太能理解这些复杂交织的情绪,没有记忆辅助,一切于他而言都十分迷茫,想了许久,最终把这些归咎到前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
或许在覆世之后,天地重新陷落进混沌,整个尘世只剩下被他保护住的玄武族,太炀又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太炀的脖子上有一道刎疤,他一直不敢正眼去瞧。
那个位置在脖颈底部,靠近锁骨的位置,平日里被衣领遮挡得严严实实,到晚上宽衣睡觉时偶尔会显露出来,但太炀会默不作声地重新遮掩好。
越凉记得初醒时他不能说话,只能在他手上和背部写些字,也是因为这道刎疤的缘故。
看来当年那一剑,不仅撕裂了他的灵脉,还斩断了声带,只是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重新愈合上,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勉强拼凑起的老王八,拖着一具早该陨灭的残躯收拾上辈子的烂摊子。
前世最后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联系起自己做的事以及太炀的实力和身份,他下意识不愿承认,却又几乎笃定地猜测出,太炀脖子上的刎疤肯定跟自己有关系。
猜到这里他就不愿继续猜下去了,多想一分都难受得慌。
现在大荒重新来过,他们也能再来一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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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越凉又背上他的小藤筐,去找能够种花的平地。
林冠里的水倾泻得差不多了,随处可见的巨帘瀑布变成一股股小水柱,轰鸣声也小了下去,林间再次安静下来。
但积蓄在各处洼陷里的水还没有排干,巨木水泽依旧被浸泡在洪水中。
越凉今天不仅带上了花,还把小青鸟们都带上了,打算给这些小家伙们放放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能在鹿神森林旁边见到大青鸟,就顺便送还回去。
太炀驮着他在水中缓缓游动,浮在水面划出一道三角形的涟漪,动作同林间一样静默无声。
越凉往下看去,发现水底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动了动,而后悄然游离他们下方。
他于是笑道:“阿郎,你把爻鱼吓跑了。”
爻鱼虽说愚钝没有灵智,却会与同类沟通,太炀在水里游时被吞了几次,用暴力解决问题后,再见到的爻鱼竟都神奇地绕开他走。
越凉坐在他背上,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太炀带着他顺利来到一座地势平缓的孤岛上。
这里原本是一座小丘,因着水泽内发大水,一直淹到丘顶,只露.出光秃秃的一小块空地,土质肥沃松软,很适合种花。
越凉今天只带了两板花苗,打算先试一试,否则失败了浪费。他拿出小锹,在小丘上走走挖挖,寻找合适的地方。
一只小青鸟从筐里爬出来,啾啾鸣叫着,扑扇翅膀摔到了地上,他赶紧把小东西抱起,“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小鸟被他揉了脑袋,摔的地方很快就不疼了,又乱动起来,越凉要干活儿,管不住它,四下瞧了一眼,忽然暗搓搓笑着,把小鸟塞到太炀跟前。
他哄道:“幺幺乖乖,先和阿兄待一会儿,我种完花就过来看你。”
太炀才抖干一身水,伏坐在一边打盹,闻言掀开眼帘,淡定道:“孤的年纪比它们开族始祖都大。”
越凉不由得笑道:“长得年轻就是阿兄,管他那么多。”
太炀有多老,他越凉就一样老,这不行,老王八坚决不承认自己老了。
小丘上传来颇有节奏的敲挖声,越凉哼着小曲,将选好的土地划成一个个方块,随后翻土,耕两遍,拣走石块和树茎,灌一遍水,在坑底洒满炼好的灵流,将花苗一株株种下去。
他削好了树枝插在每个小土坑旁,以使长出的花藤能顺着树枝攀援向上。
太炀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操作,龙须微微浮动着,不时把调皮滚远了的小青鸟提回来。
待越凉回过神,才发现小鸟已经骑到了他的头上,好奇地啄龙角。
他难得显现出一些无奈的神情,“快把它们带走。”
让帝君带孩子也真是苦了他了,越凉忍俊不禁,把小鸟们小心放回筐中,一边随口道,“我忽然想象得到你以前带幺幺,是怎么一副情景了。”
这么能忍,也难怪幺幺会闹得后殿鸡飞狗跳。
太炀缓慢站起身,鼻子轻轻一顶他的后腰,“也有你的份。”
他说罢,又问:“前方相去不远就是鹿神森林,阿凉可是要去看一看?”
越凉点点头:“去吧,如果能碰巧遇上几只青鸟,替这些孩子找回家就最好不过了。”
与巨木水泽不同,鹿神森林是一片极繁茂的陆地森林,自飘散着雾气的水泽上岸去,幽深葳蕤,深不知处。
二人上了岸,沿狭窄的林路缓慢深入,拨开茂盛的灌木和荆棘。
走到一半发现人形实在难行进,越凉于是干脆变作了兽形,四蹄笃笃踏在湿润的泥地上,小心留意着周围的环境。
太炀就跟在他身后,狭长龙身穿过草木之间,轻飘得不着痕迹,眼里只看得到走在前面的越凉。
由岸边深入,像在巨木水泽时一样,光线渐渐晦暗下去,在黑暗的深林处却有越来越多发着细碎光的萤虫,在枝叶间飞舞,静默无声。
藤蔓攀附着树干,再往里走去,便看到许多凸起的建筑,有的半塌,大多则完全倒成一堆废弃的碎石,上面覆盖着厚重的青苔,蔓生植被,残存未被腐蚀的钢筋突兀扎出地面,历经岁月,被草木包裹了锋利的尖端,于无人知晓的沉睡中逐渐消解。
地上积压着厚厚的泥土,总体地势却十分平坦,在树木破土而出的地方能看到被掀开的路面,上面画着的线条已模糊不清。
越凉走到一座布满草叶的石桥上,望着周围的景致,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随之而来是空荡荡的茫然。
太炀走到他的身边,陪他望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他眼眶忽然一热,心像是被一把尖刀捅了个对穿,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他迷茫地问:“这里,是……?”
太炀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前世残留下来的遗迹,这些是人族的高楼和城市道路。”
他轻轻一蹭越凉的侧脸,示意他看向旁边,那里有一根歪斜竖立的长棍,底座巨大,整个覆盖着厚厚的藤蔓草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东西像一尊沉重木讷的石塑,长棍呈一定的角度对准天空,隐隐有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是人族发明的磁炮,灌了灵流,能把神族直接轰成碎片。”太炀轻声一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和怅惘,“这个武器,阿凉前世见过的。”
越凉看着这一切,沉默无言,许久才道:“阿郎,我真的全都忘记了,怎么会这样啊。”
无论悲痛,愤恨,不甘,还是不舍,留恋,执着,他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会觉得难受,甚至心痛呢?
太炀道:“记不起来也好,这里……不是什么快乐的地方。”
与越凉不同,他缓缓看过去,能依稀分辨出草木之下,曾经的另一个世界。
划成四方的笔直大马路,高楼林立,墙面贴满闪亮亮的玻璃,用从其他族类身体里提取出的灵流,人族可以造更厉害的高楼和器械,能享受到更多以前享受不了的。
于是,每座城市都有了巨大的灌灵磁炮,一炮能直接轰到神域,由此拉开人族与神族的混战。
刀光剑影,烈火,鲜血,千万骑嘶吼悲鸣,每当一位上古神祗陨落时,势必拉上好几座城池为自己陪葬,悲伤同欲.望一样来得猛烈,直到最后杀得一座城市里只剩下几百人,神域坍塌降落到人间,到处都是亡灵和尸骸。
现在这一切被翠绿的草叶色覆盖,战争的废墟被自然淹没,多年后当他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再激烈的情绪都没了发.泄的地方,只余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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