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支神族都有各自的神职,由天道历经岁月,抉择出来的。白虎族勇猛凶悍,便负责看守极西蛮城,蛮城里镇压着无数罪大恶极的妖鬼人神。
通常来说,小神兽长至八百岁,就可以上阵熟悉神职,积累经验;长至千岁,性情基本稳定,而到了万岁之后,便想寻找伴侣。
夷伏如今已达九百岁,可以帮君父打打下手了。
蛮城那种地方,有时城里关押的逆犯之间起冲突分不开,就需要守城的白虎下去拉架。是以凡是在蛮城服过役的白虎,往往一身伤痕,打斗经验十足,还学会了狡猾。
夷伏贵为极西帝君的四子,本不必亲自做这等辛苦事,然而君父是个狠神,一到蛮城就把他踹去了前线,直面城中乌泱泱的逆犯。
这招实在狠,夷伏待在蛮城近三百年,大有长进。
待他能回榕林时,兽身已近成型,完全展开能有半座城池那么大;爪刃变得锋利,灵力积淀深厚,眼神沉静锐利,喜怒不形色。
与他同龄的其他小神兽里,鲜少有能与他比肩的。
有关他的传闻渐渐在神族之间流传开,说极西帝君的四子年少有为,幼时虽不见得多聪慧,然而长大些就脱胎换骨。
再过几千年,说不定也是帝君了。
甚至有几支眼光锐利的神族,已经怀揣心思,悄悄递来拜帖,询问牵线的可能。
夷伏对这些完全不知情,照旧勤加修炼。
他一点也不知道终辰如今进展如何了,只想着自己若不拼命,就要被甩下了。
到他一千五百岁时,榕林那边递来告帖,招他去进修武学,以及人族进学。
夷伏又从君父口中得知终辰也去进学,高兴坏了,恨不能马上飞到榕林去。
君父大笑,调侃起他来,“才不过三百年不见,就这么想念了?”
夷伏急得尾巴都甩了起来,情急之下,竟连礼节也顾不上了,还敢顶撞君父,“君父不懂,多一天不见,都是一天。”
君父托着腮,看儿子没头没脑地转悠,哼哼笑了几声,而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看来,本君要给极北多递拜帖了。”
蛮城的事一了结,夷伏立刻飞奔回白虎城,简单收拾好行李,又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场送行宴,就仿佛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忙不迭滚去榕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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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到榕林来,有很大不同。
夷伏背着包袱,被领进群山环绕中,一座浩荡的神城里。
城皆是青灰瓦砖的木房子,错落有致,造式优美,飞檐角坠着一串六枚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叮响。城中青石道路宽敞,各类商铺齐全,应有尽有。
这里亦是最接近人族的地方,能看到许多人族才有的东西。
初试是榕林里最严格的进学制度,没有自由不能果腹,但到这时,又变得极为宽松起来。
学生们在榕林神城里有各自的住所,平日自行前往各个山谷修炼,城里有一座通天书塔,能找到所修行道的心法。
除却需要夫子讲授的人族进学外,其他时间,榕林概不干涉。
夷伏背着包袱,入住了一座二层的楼阁。
他在这里的一切开支都以记账形式存着,极西的家中会帮他定期销掉账目,是以生活还算过得去。
他的小楼藏在巷子深处,周围有不少邻居,都是与他一样来进学的神族学生。刚到没多久,就有以前的同窗联系上夷伏,向他示好,邀请同去修行。
夷伏婉言谢绝了,然而他错估了自己如今的名气。一个月后,几乎整座神城都知道白虎族的四殿下来了。
开始有大胆的姑娘,堵在他家门口,好奇地想看他一眼。
夷伏吓坏了,慌忙摆手,严肃地澄清,“实在对不住,但我还小。”
那位妖族的姑娘撇撇嘴,“没关系呀,可以先认识嘛。你在榕林没什么朋友吧,我都打听过了,这一个月,你都是自己走的。”
“我有朋友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碰面而已。”夷伏无奈地摸摸头。
他的脑瓜忽然灵光一闪,抓住这个机会,问姑娘,“请问姑娘,可曾听闻过一位叫终辰的神子吗?”
姑娘说不知道,但看在他的份上,可以帮他打听。
过了几天,姑娘派狐仆来给他递话,终辰住在城东的一间小屋里。
夷伏喜出望外,连连向姑娘道了谢。
随后,他就想往城东,去找终辰。
可是,分别了这么久,终辰还记得他吗?
贸然前往,会不会显得很唐突?
夷伏纠结不已,辗转难眠几天,最后像小时候那般下定了决心。
他挑了个好日子,收拾干净自己,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了,直奔城东而去。
按照妖族姑娘所指的路,终辰住在一间背街的小屋里,屋前有两块小花圃,种了很多花草。
夷伏很快就找到了。
傍晚时分,窗子透着光,屋子里有人影晃动,分明是有人的。夷伏呆愣地站在门前,心如擂鼓,愣是不敢敲门。
怎么办,万一开门的不是终辰,就很尴尬了。
但开门的是终辰,更尴尬啊,他该说什么作开头?打声招呼?终辰如果正忙着,没空搭理他怎么办?
长大了的夷伏还是纸老虎,当下就泄了气,决定透过窗子,悄悄观察一眼里面的情况,如果合适的话,他就敲门。
夷伏偷摸地踩进花圃,双手攀上窗台,抻长了脖子往里瞧,像只猥-琐的大猫。
旁边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端着盆水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夷伏,愣住。
夷伏惊恐地回头,连忙解释:“对不起!我、我是来找我朋友的,没有其他意图……终辰?”
他呆住,嘴巴张开着,看着面前的人。
确实是终辰的脸,神情寡淡,然而看那一身装束和身形,怎么看都是个……女子。
他们当初分开时,终辰的人形明明是男孩子啊,他肯定没记错的。
怎么就……?
终辰端着盆水站在门口,眼睛都睁大了,脸上闪过恼怒、羞耻、震惊,最后揉成复杂的一团,脸色变得铁青。
他抬手,作势要泼。
夷伏立刻抱住了脑袋,“辰儿对不起!我是来找你的!我……我叫夷伏,你还记得吗?”
终辰默了一会儿,开口,是女孩子清脆的嗓音,“谁?”
果然不记得他了,夷伏有些小小的失望。
随即解释道,“在初试的榕林岭,我是那只小小的白虎……记得吗?以前,我总跟在你身后的。”
终辰:“……”
终辰又沉默了一会儿,将盆里的水浇了花,看也不看夷伏,道,“进来。”
夷伏夹着尾巴,跟进去了。
终辰家里意外地温馨,一张四方桌,瓷瓶插花,墙上有贝壳画,床靠着墙,收拾得很整齐,角落的草垫子上卧着一只酣睡的小羊。
虽小但精致,看起来不像帝君嫡子的住处。
终辰的确不记得他了,令他在桌子边坐下,送了茶,就抱着手臂,坐在他对面,瞪眼一声不吭。
夷伏头脑发热,内心乱成了一锅粥,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全无章法。
不过,倒是把他们过去的小小缘分给终辰讲明白了。
那天晚上,夷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踏出门外时,脚都发软了。
回到家,倒头就睡,精神疲乏到了极点。比从前在蛮城里连战七天七夜累多了。
但也算有收获,终辰答应了他一起去听夫子讲课。
第二天,夷伏找来他新认识的妖族小伙伴,十万火急。
“小狸!帮帮我!”
名唤小狸的妖族小姑娘好奇,“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终辰对你做了什么吗?”
夷伏把前夜的见闻都告诉了她。
随后问,“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术法,是可以让男子变为女子的吗?”
小狸抱着自己的尾巴,严肃思考了一会儿,“我没听说过,你确定你前夜没有看错,或者小时候没有记错吗?“
“会不会,终辰一直都是女子呢?”
夷伏摇头。
她又问,“我们狐妖,只有公狐狸和母狐狸,你们也是这样吗?”
白虎也只有公老虎和母老虎。
还没听说过既公又母,既雄又雌的白虎。
夷伏摇摇头,“我确定我没记错,当初他化人形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的。”
小狸说,“这就奇怪了。你且等上几天,待我去打听打听。”
过了几天,小狸带回一个令他震惊的小道传闻。
终辰一直都独来独往,初到榕林时也是男子身,然而约莫在十几天前,他从山谷修炼回来,就变成女子了。
小狸用一种神秘又恐怖的语气讲述道,“听说,那个山谷里有厉害的妖魔,终辰很不幸碰上了。那个妖会一种法术,能把男人变成女人!”
“终辰打斗输给那只妖了,所以被施了法。他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呢!你仔细回想一下,几天前见到他的时候,是不是有伤的?”
终辰确实伤了腿。夷伏边听边思忖着,眉心逐渐拧了起来,神情凝重。
他痛惜地说,“怎么会这样……我原以为再次相见时,他风华依旧如初。”
小狸继续叨叨,“还有呀,据说中了这个法术,一辈子都变不回来了。终辰大概也是觉得很丢脸,所以一直避开人行动,只敢在夜里出门。”
“天爷,终辰也太可怜了。他还没有朋友,有苦说不出。”
夷伏嚯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我要帮他!”
小狸问,“怎么帮啊?你们都不熟,终辰脾气很差的,你最好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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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一朝坠落进泥潭里,溅得满身泥,不完美了。
夷伏不能忍,心痛至极,决心帮终辰走出伤痛。
既然无法改变事实,那就尽量接受吧。
又过几天,到了该去听学的日子,终辰按照约定,到城中的一个路口处与夷伏汇合。
夷伏比他早到一步,抱着手臂站在路边。听见他来的动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来啦。”
终辰:“……”这是什么眼神。
终辰被他炙热又痛惜的目光看得后脊发毛,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不想深究下去。下巴往学殿的方向一扬,示意快走。
夷伏陪着他,慢慢步行过去。
一边在说着些奇怪的话。
“辰儿,你来这里的日子,还习惯吗?”
终辰点点头。
“我来之前,便听闻榕林是神域内与人族居处最相近的地方,如今看来还好的。听闻人族对男子和女子有不同对待,在榕林倒是难见差异,大家都是一样的。”
终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话终究没错,便也点点头。
夷伏委婉地点了几句,见终辰只是点头,闷声不吭,便觉得终辰仍沉浸在失落里,不禁哀怜。
到了学殿,所有学生都挤进一间大殿里,随意找坐席落座,等待高台之上的夫子布讲。
听课的学生很多,装束各异,大家都忙着找好位置。
终辰钻进去,在靠中间的地方抢到一个视野好的位置,安然落座。
夷伏紧跟在他身后,挑了左边挨着的一个座。
右边是一大群嘈杂的喜鹊仙,偏要聚在一起坐,然而连在一起的位置不够,便想商量着换个位置。
其中一只望向终辰,有礼貌地开口问话。
“姑娘,对不住,请问能否……”
终辰猛地抬头,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被吓到,连连摆手,“打扰了,对不起!”
夷伏听到终辰轻轻哼了一声,他凝视着终辰的侧脸,内心沉重,不发一语。
辰儿,分明不是这样暴躁的性子,当年在榕林初试时,他无论多赖皮地跟在终辰身后,终辰都没有生过气。
现在仅是被叫了一声“姑娘”,就被刺痛到了。看来这场变故,对终辰影响颇深。
夫子讲授的内容主要是人族的起源和发展,着重讲授人族的两种东西,一种叫“文明”,另一个是“科技”。
人族靠着智慧做出了很多不得了的东西,神族应当留意。夫子如是说。
夷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满脑子回忆的是从前的终辰,以及现在的终辰。
终辰就坐在他身边,认真听讲,模样安静温顺……除了方才旁边的喜鹊太吵,终辰想挥拳揍鸟,被他拦下之外。
他们又相遇了,真好,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至少终辰还依稀记得他。
没关系,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一定能帮终辰走出来的。
又过了十天,期间,他们一起听了三次讲学。
终辰习惯晚上出去修炼,夷伏便也调整了自己的时间,这样,到下午时他就可以去找终辰玩一会儿。
终辰默许了他留下来吃完饭,并且默默顺从他提出的建议,虽然都不说话,最多只答几个短短的嗯,但还是愿意和他一起出去玩的。
相处了一段,总算找回点曾经的感觉了。
然而夷伏依然忧心忡忡,因为他在终辰身上看不到一点情绪好转的样子。
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小狸,小狸严肃地对他说,“按照你的描述,你朋友心里压的东西……唔,可能不少。”
“有些人经历过巨大打击,会慢慢走向绝望,然后做出傻事,你要留心一点。”
夷伏在蛮城牢狱管教了三百多年,见过无数因绝望而毁灭的神,心中顿时警铃大震。
那么好的终辰,不可以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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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心的夷伏发现,终辰往家里采购衣物,往往都是买的男子之衣。
不仅如此,习惯依旧没能改过来,去演武场比试时,专挑男人打,从不欺负别的姑娘。
他内心虽有叹息,却觉得到无所谓,因为世间极少有男子能做而女子不能做的事。只要辰儿高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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