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胡人。”汁琮道。
卫卓说:“未来十年中,我们需要大量的刺客,中原成名的五大刺客,罗宣是那小子的师父,界圭使唤不动,神秘客不知是何人,耿渊、项州业已身故,实在无人可用。”
“他们要什么条件?”汁琮说。
“血月的门主名唤‘血月’,不知是男是女,当初也曾想过入主中原,却被海阁所阻。如今传说海阁离开神州,血月想要人,”卫卓说,“要六岁的孩子,中原人的孩子,雍人的孩子,越多越好。要自剑门关以西北,到河西走廊的地域,他们想建国。建城后,与雍国,以及未来收复中原后,和洛阳进行通商。这块地与中原互不接壤,素来是神州化外之邦,臣觉得,可以给他们。”
“地没关系,人上哪儿找去?”汁琮道,“孤王也要人,你生给他们?”
“不着急,”卫卓说,“只要允许他们自行挑选,血月便愿意派出一十二名弟子,为王陛下效力。”
“太少了。”汁琮说。
“每一个都有当初耿渊的实力。”卫卓道。
汁琮:“不可能,否则中原早就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他们还想在王陛下成为天子后,”卫卓说,“讨要耿渊大人的黑剑。臣说这不行。”
“黑剑倒是可以。”汁琮说。
卫卓十分震惊,汁琮竟愿意将黑剑给人?
“但这……归根到底,是耿家所持有。”卫卓忐忑道,他可不想去找耿曙要黑剑,否则耿曙一定不介意再用这把剑捅死他,毕竟当年死在这把剑下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辈。
“黑剑最开始也不是耿家的,”汁琮道,“汁淼从来没用过它,我看他也不如何惦记他爹的事。到时再说罢,到了那时,孤王当上天子,要什么没有?”
汁琮有一点倒是说对了,耿曙确实不在乎黑剑,给他一把火钳也能杀人,何况除了姜恒,天下所有的事,他都不怎么在乎。
而在耿曙与汁琮面对面时,念头便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并非他所恐惧的那件事,而是:面前这个男人,为了夺权,毒死了他的亲生兄长。
权力有这么重要么?耿曙实在不明白。他对人世间最初的眷恋,全从父母身上习得。耿渊虽然双目已盲,却仿佛早就看开了一切。生母聂七一生的幸福,亦只系于父亲一人之身而已。
他与姜恒不一样,与汁泷更不一样。
他无法想象,与汁琅一起长大的汁琮,做出那件事时,内心有什么感觉。他有时忍不住想问养父,但他忍住了。
这一切也许是郎煌的阴谋。耿曙如是想。
设若郎煌把这件事告诉了姜恒,以姜恒的头脑,说不定马上就会把所有的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推出唯一的结论。但耿曙没有,他拒绝真相,这个真相一旦被证实,足以让他的整个人生从此垮塌。
“儿?”汁琮说。
耿曙回过神,郑军铩羽而归的三天后,武英公主回来了,汁琮马上召开了军方的核心会议。
汁琮觉得很奇怪,自从姜恒回来后,耿曙就总是在会议上走神。
他知道姜恒与耿曙每夜睡在一起,而耿曙白天便总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该不会是效仿氐人,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可是两兄弟!
二人若非亲非故,联系到昨夜所谈界圭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自己兄弟之间搞这种猪狗不如的行径,若传出去,当要被天下人笑死。
应当不会罢?汁琮越想越是觉得不安,须得尽快给耿曙娶妻,从前他还没往这个方面想过,理应不会,太子泷是他亲儿子,与耿曙朝夕相对,也没见过不对劲。
不会的,不可能。汁琮马上把这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父子二人彼此揣测对方,都带着警惕。
“你觉得呢?”汁绫风尘仆仆,赶回王都后,肺都要气炸了,来不及喝杯水,便在会议上表达了她的怒火,一定要朝郑国复仇!
陆冀说:“现在物资短缺,又是一年中最不适合出兵的冬季,铁、粮,都要重新规划,百姓需要重建家园,武英公主……”
说来说去,说到底只有两个字:没钱。
“恒儿说得对,”耿曙朗声道,“胜军先胜而后求战,败军先战而后求胜。发起举国大战的功课,实则在战场之外。”
汁绫有点意外,心道好罢,什么都听他的。自从姜恒回来以后,耿曙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但此刻姜恒已证明了他的所有预测,不听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的意见,也是不可开战。”汁琮说。
“现在不行,”耿曙说,“打不赢,联军不能出关,他们不熟悉关内的作战方式。”
汁绫希望调动所有兵马,借着国内的怒火出玉璧关,先把安阳打下来再说,他们现在有三族联军六万人,汁绫手上部队六万人,王都一万御林军,宋邹手头王军两万,共十五万兵力,而梁军常备军只有十万,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可惜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她知道吗?知道汁琮杀了她哥哥的事?耿曙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她与汁琮更亲近,还是与汁琅更亲近?她会不会也是合谋?他回忆与姑妈相处的一点一滴,他相信她不会是这样的人。
在她的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耿曙最愿意听她的原因。
“最好的办法是,”耿曙说,“解甲,保留常备军编制,放风戎人回家。剩下的,来年再说。其实各位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何必要我说出来呢?”
姜恒最常用这攻心之计,他清楚争执的源头在于何处,并总是不留情面地指出大家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耿曙也学到了,废话说再多,不如大家说实话节省时间。
殿内安静,汁琮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耿曙。他长大了,他不再冲动,在军方上层一致要求发起复仇战的时候,他仍然头脑清醒,知道不能打,这很难得。
姜恒鲜少对军队指手画脚,在耿曙身边出谋划策,这也是汁琮得以容忍他的最根本原因之一。姜恒相信以耿曙的军事才能,不需要自己多嘴也能应对。
“什么时候复仇?”汁绫说。
“等到东宫有能力解决郢国的时候,”耿曙朝汁绫说,“我觉得快了。”
汁绫面对文臣们的劝说,来一个骂一个,陆冀劝和汁绫便道“死的不是你的弟兄”,管魏劝和汁绫便说“没钱出去抢就有啦”。
最后她还是在自己侄儿面前让步了,她承认耿曙早已青出于蓝,才能更在自己之上,他觉得不能打,就是真的不能打,打了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赢就是打不赢。
“别让我等太久。”汁绫说。
“不会的,姑姑。”耿曙答道,安抚了除姜恒之外,他最喜欢的这个家人。
第116章 固城墙
真正的寒潮来了, 一夜间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士兵们放下武器,成千上万人投入到抢修城墙的工事中去。工寮停产, 修理被毁去的房屋,氐人为雍人送来过冬的粮食与物资,林胡战士们无处可去, 便留下帮助雍人修复城市。
姜恒在十天内完成了所有的活计,伤势也已大致痊愈。临近冬至的黄昏,太子泷说:“我们出去走走罢, 姜恒。界圭,可以陪我们一会儿吗?”
界圭拉起斗篷, 遮挡住脸庞,看了眼姜恒。
姜恒欣然点头,问:“殿下想去哪儿?”
“看咱们的哥哥,”太子泷答道,“他率军修复城墙, 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宫了。
但太子泷不知道的是,耿曙每天深夜都会回宫, 陪姜恒睡到天蒙蒙亮,又在疲倦中起身,换上铠甲,到城南去, 身先士卒, 顶在寒风之中,与每个士兵一样, 以自身的力量, 拖动砖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墙。
姜恒与太子泷选择了步行,他们穿着朴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族人。百姓经历了灭顶之灾,却依旧在太子泷的号召下动员了起来,自发地捐钱捐物,腾出片瓦遮头。
“殿下,”姜恒说,“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泷走过长街,没有人认得他们,有界圭跟在两人身后,大抵是安全的。
“他们不是牲畜,”姜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数字,是有喜怒哀乐、有家人的、活生生的、与你我一样的人。”
“我懂,”太子泷说,“我都懂,我正在这么做。”
管魏朝他解释过,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家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分封的结果就是像晋廷一般,任由诸侯坐大并分崩离析。
他们需要更强大、更坚固的朝政体系,将人与土地牢牢维系在国君的身边,他们讨论了许多办法,最终汁琮作出了至为野蛮的选择。但如今姜恒带着王道来了,带着内圣外儒的希望来了,每个人都需要作出改变,而这改变势必会伤筋动骨。
“恒儿,哥哥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泷忽然说。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很鲁莽。”
太子泷说:“我既懦弱,又鲁莽,什么时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样就好了。”
“那不一样,因为你置身其中,”姜恒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置身事外。”
太子泷心里好过了不少,唯一会肯定他的,就只有姜恒与耿曙了,从这点上来说,他会将他们视作自己一生的手足。
“而且比起年初刚见面那天,”姜恒说,“我觉得你可是有气势多了呢。”
太子泷不禁失笑,姜恒虽然这么说,却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赞同他回援国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姜恒抵达落雁时,太子泷忽然奇异地发现了一件事,这一年里,自己的心境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姜恒的到来仿佛催促着每个人的加速成长,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仅他自己,连汁琮、曾嵘、整个朝廷,都在他的胁迫之下,开始自省。
仿佛一辆慢悠悠的马车,随着一名中原人的到来,刹那加快了速度。姜恒带来了危机,也带来了鞭笞,就像一名监工,哪怕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王族亦浑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
“你是许多人的榜样。”太子泷牵着姜恒的手,说道。
“那倒不见得。”姜恒笑道,“不过有人说点不合时宜的话,总是好的。”
耿曙打着赤膊,就像他手下的将士一般,穿着薄薄的黑色武裤,防滑靴蹬在地上,以肩膀扛着城楼高处一人高的大转轮,将转轮推进铁榫中,这样一来,城门的绞轮便修复了。
“殿下!殿下!”亲卫来报。
“不要大呼小叫!”耿曙正忙着,冷不防被一喊,险些松了绞绳。
“那是姜大人么?”亲卫说,“姜大人好像来了!”
耿曙顾不得绞轮,马上擦了擦手,闻了下身上的汗味,找来毛巾胡乱擦几下,探头到城楼往下看。
“恒儿!”耿曙看见姜恒,却没看清楚太子泷,太子泷出宫时戴着斗篷,以遮挡失去的耳朵。
“哎!”姜恒仰头笑道,“哥!”
“你怎么来了?”耿曙说,“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塔楼的瞭望哨下,小房间里,太子泷解下斗篷,众将士马上纷纷朝他行礼。
王家不顾一切,在最后关头拼着同归于尽的念想,为太子泷赢得了尊敬,所有人的目光都驻留在他失去的耳朵上。
“我给你带了酒来,”姜恒说,“顺便当监工,看看情况。”
耿曙有点不自在,让人生起火,太子泷让界圭分发了犒军的酒肉,便安静地坐在一旁。耿曙则背对太子泷,匆忙穿上外袍,系上腰带。太子泷不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脊。
耿曙已经是成年人了,近五年前他来到雍都时,还只是少年身材,如今的他就像汁琮一般,肩背宽阔,腰线漂亮,充满了成年男性的安全感。
他渐渐地取代了汁琮,成为雍国新的守护神。
“来喝酒吧,哥?”姜恒说。
“不喝,”耿曙严肃道,“你伤没好,不许喝,汁泷也不许喝,谁都不能喝。”
“哎——”姜恒说。
姜恒要捏他的腰,奈何耿曙武艺高强,实在无从下手,手腕马上就被锁住了,姜恒只不管不顾,与他打混,看在太子泷眼里,只觉甚有趣。
他曾经也有心朝耿曙开开玩笑,设计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耿曙表露出明显的不喜欢,太子泷只得作罢。
耿曙挡开姜恒的手,最后让步了:“只能喝一点,一口。”
耿曙让姜恒就他的碗喝了一口,便夺走了。
“给我也喝一点,哥。”太子泷忍不住说。
耿曙于是递给他,让太子泷在一个碗里喝过,又理所当然地收走。
“你们的活儿做完了?”耿曙问。
姜恒拍拍袍襟,说:“怎么可能做得完?永远也做不完。”
太子泷笑道:“做不完就不能来了?”
耿曙:“那来这里做什么?”
“想你了呗,”姜恒大大咧咧,说道,“不行吗?”
耿曙脸上忽然一红,稍稍侧头,看着生起的火盆,这话太子泷可从来不会对耿曙说,但姜恒每次说出口,却带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是啊,”太子泷笑道,“想你了。”
小房间里陷入寂静,界圭出去与士兵们喝酒了,耿曙想找几句话来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姜恒与太子泷待在一起,他忽然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念头。
看似太子泷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君,但姜恒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主导,仿佛他才是太子,而太子泷则是他的兄弟。
“我还记得上一次在角楼里喝酒,”姜恒朝太子泷说,“是在洛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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