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辈子也没有关系。耿曙心道。
“你挡着我了。”耿曙忍不住道。
姜恒笑着躺回耿曙身边,耿曙再次看见满目璀璨星河,那夜在姜家院中,他始终有一个念头——“天道”仿佛就在他的面前。
“无用之用吗?”耿曙忽然说。
他这一生所学,确实都有明确的目的,修习黑剑心诀,是为了保护与陪伴姜恒,主宰自己的命运,习武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完成他们的心愿……
“无用之用啊。”姜恒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的天道眼中,万物并无区别,也不会与你计较所谓的‘用’。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什么愿望、什么理想,天地恒常,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即是无为。”耿曙想起读过的书,喃喃道。
在天道的面前,万物诞生与陨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生与死轮转,众生、百姓,又何曾有过不同?
“天道。”耿曙一刹那,在那漫天繁星之下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念头。
姜恒:“?”
耿曙瞬间翻身坐起,拿起在一旁的黑剑,面朝星河与大海,犹如入定一般。
姜恒好奇地看着他,接着,耿曙手持黑剑,朝海浪走去。
姜恒随之起身,却没有发问,只见耿曙随着浪涛声而停下脚步,站在退潮后的沙滩水线前,远远望向天地间的繁星。
姜恒退后少许,只见下一刻,耿曙提起剑,面朝天际星轨与潮退朝生的弧线,下意识横剑,出了一招,横拖黑剑,平掠而过。
姜恒马上就明白到,耿曙竟是在这个夜里,迈过了一名武人面前的最后一道坎!正在突破一生武艺所学!
他不敢打扰耿曙,眼中满是惊讶与仰慕,到得一块礁石上坐下。
耿曙出了那一剑后,接下来是漫长的入定,直到足足一刻钟后,他转身,于浪涛间过步,划下第二招。
斗转星移,海面上星辰渐渐降下,足足一夜,姜恒仍在礁石前看着耿曙。
东方既白,耿曙一共出了九招,就在这九招里,他找到了在安阳城中,刹那天心顿开的感受,那一刻,姜恒唱过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再次响起!
此时的他尚不知道,自己已破开了这世上,横亘于千万武人面前,数千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也难以逾越的那堵墙。
哪怕是他的父亲耿渊,在琴鸣天下终曲时,方天心顿悟。
“我懂了,恒儿!”耿曙回头。
姜恒打了个呵欠,勉力装出期待的神色,说:“是你自创的剑法吗?那可是大宗师了!”
罗宣曾经告诉过他,武者若在武道上专注一生,那么有一天便有希望,迈过红尘之境,得窥天道。
这世上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多,许多人不过是庸庸碌碌,得个高手名头,终其一生罢了。但一旦越过这堵墙,便是所谓的“武圣”!
至于得窥天道,有什么用呢?其实也没什么用。姜恒听完啼笑皆非,到了武圣境界的人,甚至也不会随意出手了。
“我已经忘了,”耿曙有点懊悔,说,“太阳一出来,就忘光了。”
“我记得呢,”姜恒拉着耿曙,说,“你看?我给你在沙滩上画下来了。”
姜恒一整夜实在无聊,便把耿曙的自创剑法记下了。
“我再练练,”耿曙马上说,“你去睡罢。”
姜恒回到小屋中睡下,耿曙则在屋外开始练剑,一整天不睡,却非常精神。入夜后姜恒做了饭,说着“治大国如烹小鲜……”烹饪鲜鱼,耿曙简单吃过后,又一夜未眠,习练心法。
三天后,耿曙让姜恒看他出剑,黑剑、天月剑与烈光剑的剑诀,都被他融会贯通,化于无痕。最后自创出的九招剑法,配合心法,圆融无缺。
姜恒的武学虽说马马虎虎,看不出厉害之处,却能感觉到,耿曙仿佛不一样了。
“真了不起!”姜恒赞叹道。
耿曙哭笑不得,知道姜恒看不出奥妙,却仍十分兴奋,只得说:“再与人动手时,你就知道了,不过现在我已不想与人动手了。”
姜恒提议道:“给它起个名字罢?”
“无用之用,”耿曙说,“叫‘无用剑’如何?”
“太难听了!”姜恒说。
“那你起一个。”耿曙道。
姜恒想了想,说:“就叫‘山河剑法’罢。”
“‘山河剑法’!”耿曙说,“名字不错。”
耿曙隐隐约约,也感觉到姜恒的心情变了,在海边住下的这数月里,他们与整个世界隔开了,他在星河下窥见了武道的极致之境,姜恒仿佛也明白了人间大道所在。
“你想通了?”耿曙问。
“我想通了。”姜恒点头,耿曙便放下了心,不再追问,知道姜恒已选择好了未来的路。
姜恒不再拘泥于大争之世里,最后的那名赢家是谁;正如耿曙不再拘泥于出剑是为了杀人或是战胜谁。
听到山河剑法那一刻时,耿曙便清楚姜恒将有所行动,而自己的剑,将永远陪伴在他的身旁。
数日之后,姜恒再一次前往市集,初一当日,市集十分热闹。
“有人在跟踪咱们。”姜恒在一个小摊前停步,朝耿曙说。
耿曙转头看了眼,说:“我去打发他们?”
市集上有数名作百姓打扮的斥候,正在远远窥探。姜恒忽然发现耿曙变了,那夜自创山河剑法后,他的气势有了明显的改变,如今的他更为沉稳,也更内敛,再不会在危险到来时,伸手握住黑剑的剑柄。
现在黑剑犹如成为了他的一件饰物,缠上藤带,被背在身后,哪怕察觉有人尾随,耿曙也没有伸手到背后准备拿黑剑。
现在他轻易用不着这把神兵了。
姜恒尚未下决定,耿曙便随手将石子一弹,击中在屋后跟踪之人,那人一声闷哼,跑了。
姜恒说:“会是谁派来的呢?”
耿曙没有多说,牵着姜恒,转过市集朝沙滩上去,那里聚着几名斥候,见耿曙前来纷纷大惊,一哄而散。
姜恒道:“喂!好久不见了!”
一棵树后转出熟悉的人影,手里拿着两把刀。
“好久不见了,罗先生。”孙英笑道,“还是说,该称您为姜大人?”
“又是你。”耿曙眉头一拧,走上前去,孙英冷笑,骤然出刀!
“当心!”姜恒没想到孙英竟会突然袭击耿曙,想来只是试他功夫,毕竟上次在落雁城中,孙英被打得落花流水,却没有与耿曙正面交手的机会。
但耿曙只用了一招,便挟住了孙英的刀刃,两指犹如铁铸一般,稍微反转,拖得孙英扑近前来,左手在他腹部一掌。
孙英险些在那巨力之下吐血,被耿曙拍得横飞出去,刀刃脱手!
姜恒:“……”
耿曙回头,朝姜恒说:“他不是神秘客。”
姜恒:“………………”
孙英忍痛起身,狼狈不堪,起初他只想试试耿曙手中黑剑,没想到对方竟是空手便推开了他。姜恒却知道孙英武艺虽未登峰造极,却也仅在五大刺客之下,哪怕与罗宣动手,也不至于败得如此狼狈。
“他……”姜恒说,“好罢,不是就不是。”
耿曙低头问道:“你主人让你来做什么?”
孙英顿时气焰全无,起身一掸衣服,忍着腹部剧痛,心里不住骂娘,表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太子灵已是王陛下,想请两位,到济州去做客。”
姜恒说:“想必早在浔东城时,就有人朝他回禀我俩行踪了罢。”
孙英知道姜恒的智计堪比耿曙的武艺,俱不是自己能挑战的。
“不错。”孙英索性爽快承认,“去么?大郑以国士之礼相待,往事一笔勾销。”
姜恒与耿曙互相看看。郑国如今已面临灭国之危,梁国告破,崤关尽成前线,落雁之仇就在一年前,汁琮下一个目标,想必定是济州。
耿曙如今已不再惧怕刺杀,他相信哪怕五大刺客亲至,甚至父亲复生,也不一定能打败他。
“你决定吧。”耿曙朝姜恒说。
“如果我们不去呢?”姜恒说,同时心想,我要不去,太子灵还吩咐你杀了我不成?你有这本事?
孙英调息片刻,总算好过了点,诚恳道:“两位若不愿去,王陛下就要亲自来了,国内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君贸然离开济州,将会招来危险。”
这么一说,姜恒也不好奚落他了。
孙英又说:“这就走罢,雍国如今派出刺客,呈天罗地网,正在搜寻姜大人的行踪。两位的行李,稍后我会派人安排妥当。”
第164章 禁足令
中原的夏天来了, 落雁城却还很凉快,汁琮已回到了安阳。
姜恒还没有找到,这是唯一的变数, 也是汁琮心头的一根刺。
他会做出什么来?那天耿曙被烧死时, 平地而起的毒烟从何而来?
汁琮想到安阳之变时,便隐隐心惊胆战, 如今他正站在安阳王宫的偌大平台前, 面朝这座缓慢复苏的城市。占领梁国王都后, 雍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关外迁了进来, 令这座死城再次复生。
那天的变故, 便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耿曙身上发生了什么?是烧死他的柴火内被浸泡了毒?汁琮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唯一的解释是,郢人本料定雍军会奋不顾身, 前来救耿曙,届时燃起的毒烟便可杀掉方圆上千步之人。
只是他们人算不如天算,且低估了毒烟的杀伤力,十万大军, 尽死在一场风里。
这是上天提前给汁琮的一个教训, 提醒他不能将军队满满当当地塞在同一座城里。
陆冀曾朝他进言,新都选址最好避开安阳,因为这座城里死了十余万人, 恐怕冤魂不散, 阴气太重。没想到陆冀一世谋略纵横天下,临到老来,竟也相信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汁琮对此的回答是:“活着时我尚且不怕,死了以后奈得我何?”
雍军阳刚之气极重, 汁琮自信能压得下这里的冤魂,不相信?看看现在的安阳,不正在恢复么?
眼下耿曙死了,姜恒却逃得不知所踪,他一定会有一天来朝他报仇,汁琮必须尽快搜寻出他的下落。
更令他烦恼的是,王子之死,令从来就俯首帖耳的东宫,产生了不少令人不快的声音,这声浪正在不断增大,已到了他不能当作没听见的地步。
迁往安阳的第一天,东宫的决策,竟是发布王令,让梁国百姓迁回安阳,并承诺前事不究……开什么玩笑?这道政令幸亏被汁琮及时拦下。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全部赶出去,正好腾出地方,让雍国人入住,他们的房屋是现成的住所,他们的钱财与存粮,甚至还留在安阳,这不是正好么?
千里迢迢从落雁而来,这不是鸠占鹊巢,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汁琮已经没有放任手下掠夺了,只因胜利的果实势必是他们的。
太子泷居然要将安阳还给梁人?!
“来了?”汁琮沉声道。
他的亲儿子也来了,一月前离开落雁,如今风尘仆仆,抵达了安阳。
太子泷走到汁琮身后,朝父亲行礼,汁琮没有回身。
“小时候你常说,想到南方来,看看书上记载的中原乐土,”汁琮沉声道,“爹回答你,总有一天,咱们会回来。喏,你看,不是做客,如今中原已经是你的了。”
他的手笔直指向前方,示意太子泷看清楚,这是他予他的,儿子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给过他什么东西,但现如今,他给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礼物。
汁琮转过头,期待着在儿子眼里看见欣喜神色。
太子泷却没有说话,眼里带着复杂的神色。
“还未曾想清楚?”汁琮将其理解为太子泷仍然沉浸在耿曙死去的悲痛之中,缓步来到他的身边。
太子泷眼里蕴着水,像极了他的母亲音霜公主,嫁到宫中后,她便终日是这郁郁寡欢的神色。
“人总会走的。”汁琮伸出左手,覆在儿子的脸上,拇指轻轻抹了下他的眼角,“你王祖母会死,你姑姑会死,父王也不外如是,每个人最后都将离开你。”
太子泷竟在一刹那不易察觉地闪躲,终究被汁琮发现了。
“想说什么?”汁琮放下手,不悦道,“你很快就是神州的天子了,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总是这么畏畏缩缩。”
太子泷抬眼望向汁琮。
“这不是我想要的,父王。”太子泷低声道。
汁琮忽然意兴索然,这些日子里,他感觉到了儿子明显的变化。
“谁教你说的这话?”汁琮的语气变得冷漠起来。
“没有人教我。”太子泷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父王,这是您想要的么?”
“你在发什么疯?”汁琮上前一步,带着危险的语气,朝太子泷道,“你在怜悯敌人?梁人与郑人朝落雁发起灭国之战时,何曾怜悯过咱们?!”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抬头注视父亲。
“父王……”太子泷道。
“这话,你可曾朝你的将士们说过?”汁琮气得竟是一手微微发抖,“他们为了雍国四处征战,付出了生命,若听见你这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心寒!”
太子泷:“父王!”
汁琮:“我现在很后悔,该将你带在身边,让你好好看一看,那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但凡见过的人,就永远不会说出……”
“父王!!”太子泷怒吼道,“你可曾愿意认认真真,听过我的话么?!”
汁琮刹那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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