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于彗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它好像吸收了很多的光线,却那么脏、那么沉,一定很接近太阳吧。
大风里他被十二匹马围成的圆圈圈在中央,它们全都慵懒地在草地上磨着蹄子,却全都做出了攻击的态势,好像下一刻就要来把汤于彗踩得粉身碎骨。
其中一匹最心不在焉,在其它十一匹都缓缓逼近的时候,它还慢悠悠地在原地踱步吃草,对汤于彗即将葬身蹄下毫不关心,好像还盼着快一点结束。
梦里的汤于彗有点生气,他想,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想踩烂我吗?你真好看,我把骨头和碎片都留给你好不好?
他最后选了那匹对他视而不见的马,缓缓地向它走过去,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马颈部充盈的毛发。
梦里的马垂下了头,伸出舌舔了舔他的手腕。汤于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边预感自己即将像痉挛一样地颤抖发麻,一边想你是马又不是长颈鹿啊。
那匹马驮着汤于彗,缓缓地走出了包围圈,另外十一匹都停下来看着他们,眼神悲伤又宁静。
汤于彗骑着马,在视线中越来越红的草原里漫步而行。那匹马把他驮到了长梯的前面。
白天的云在这里已经被染成彤色了,康赭站在一片锈里等他。
但这次他没有把汤于彗抱下来。
“上去吧。”汤于彗听见康赭说。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白天里他清晰地记得,回去的时候康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选了另一条路,没有再经过那一路通往天的长梯。
而汤于彗失魂落魄,根本不记得再请求康赭一次。
所以康赭邀请了他去云上吗?这一定是做梦了。
康赭摸了摸马的头部,把缰绳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攥在自己的拳头中。
马一步步地踏上楼梯,很稳,但四周一直在吹风。
他们爬了很久,才逐渐接近山顶。
眼看还有几阶了,康赭突然停下了马,问汤于彗:“你想上去吗?”
汤于彗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康赭松开了马缰,马很快地载着汤于彗到达山顶了。
真的好奇怪,汤于彗想,他们明明顺着山坡爬了上来,为什么山顶的另一边是垂直的断崖?
康赭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沉默地注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崖底。
“我说了不上来的,”康赭的表情模糊,“又卖你一张门票。”
汤于彗说:“我看不见你,这里越来越暗了。”
忽然,康赭什么都没说,他的脸缓缓地逼近了。
汤于彗骑在马上,比他高了一大截,康赭却突然翻身上马,从后面搂住他的腰,鼻尖抵在汤于彗的脖子上,明明没有抽烟,汤于彗却觉得他身上的烟味快把自己氲得如雨水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红?”汤于彗看着越来越接近矿物一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发出了疑问。
康赭伸出来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汤于彗的脖子内侧,汤于彗顿时开始全身神经质地发抖,他惊疑地看着康赭,嘴巴无意识地开合。
康赭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含着哑,像一阵风贴在汤于彗的耳边:“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教过你的。”
“土地,”康赭的声音开始喃喃自语,汤于彗转过头和他对视。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马背上的人迅速破碎成絮状的光点,从光点中飞出一只全身鲜红的蜻蜓。
它向着悬崖飞去,路过了汤于彗的耳畔,康赭年轻而喑哑随之响起:“赤色的土地。”
啪地一声,蜻蜓也碎了。
“是赭。”
汤于彗醒了。
他浑身是汗,像溺水濒死一样地大口大口喘气。
此时天还没亮,汤于彗愣愣地和头顶的星空对峙,迅速就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反应。
他把手背轻轻地贴在自己颈侧的动脉上,长久地不发一语。
-
汤于彗躲了康赭好几天。
其实也不算是躲,汤于彗觉得康赭可能都没有注意到。
他发现平时只要他不主动,康赭就很少会和他对话。
但是还是会在出门之前知会汤于彗一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拒绝了康赭一次之后,康赭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了。
汤于彗一边庆幸,一边又感慨地想,康赭的耐心就是一次的程度,但一仅仅是比零大一个单位的数啊。
他想了好几天,还是播通了柯宁的号码。
耳边传来嘟嘟地待接声音好像又恢复到汤于彗熟悉的频率了。
他发着呆想,为什么和康赭第一次通话的那次,等待的波段间隔了那么长的距离,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很慢。
可是那个时候我都还不认识康赭啊,汤于彗想。
这是他来到甘孜后打的第二个电话,被很快地接起了。
“喂……?”柯宁的声音含着鼻音,“汤汤?”
汤于彗立马道:“柯宁,你感冒了?”
“没有,”对面的柯宁好像是揉了揉鼻子,“昨天通宵了,在睡觉……”
“啊,没有打扰你吧?”汤于彗笑了笑,“这么拼呀?”
柯宁还迷迷糊糊的声音传过来:“这也叫拼?哪有你平时……”
说到一半,柯宁的话音突然被突兀地掐断了,沉默了几秒,柯宁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对不起啊……汤汤。”
汤于彗想到他就觉得很可爱,像是心里的伤口被小猫温柔地舔了一口,未必不疼,但是被濡得暖暖的。
“没事,努力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更不是成为伤疤一样需要别人道歉的事。”汤于彗笑了笑,“而且你什么时候见我跟你生气过?”
柯宁吁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活泼了一点:“汤汤,你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提到这,汤于彗迟疑道:“应该有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这次打电话的目的——
“柯宁,你能给我讲讲你的初恋吗?”
对面安静了几秒。
“啊?”柯宁带着困惑地问,“为什么讲这个?”
他的声音比刚刚道歉的时候更低了:“汤汤,你有喜欢的人了?”
汤于彗说:“大概吧……”
柯宁慢吞吞地道:“我以为……你不会有这个心情呢……是你旅途中碰到的人吗?”
汤于彗:“嗯,我还不知道呢,不太清楚。”
他有点迟缓地说:“我还没喜欢过别人。”
“我知道!没事!”柯宁立马道,顿了一会儿后,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柔又缓慢,“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汤于彗:“说不清楚,我才认识他几天,以后慢慢和你讲好吗?”
柯宁嗯了一声,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不过你为什么问我的初恋啊?你不是知道吗?我喜欢男生……”
对话又被突兀地掐断了。
汤于彗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想和你说,我好像,也喜欢男生……”
第9章 盐分矿河
柯宁的反应不大,或者说,实在是太不大了。
连惊讶都欠奉,汤于彗只听他简单地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他奇怪地问:“你不惊讶吗?没什么要问的?”
柯宁犹疑着说:“汤汤……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尽量选了一个婉转的措辞:“我一直感觉你和普通的男孩子不一样,你有种,让人很想保护的感觉……”
“尽管我已经是……就是……一对里面,”柯宁吞吞吐吐地说,“比较被保护的那一个了。”
汤于彗慢慢地转过弯来:“你是说……我很弱吗……还是……很娘?”
“不是!!”柯宁立马道,“绝对不是!!!”
“而且你这是固有观念,没有一种群体在一段关系中是绝对弱势的!”柯宁耐心地解释道:“你一点也不弱,也不娘,我知道你一直很强大,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
柯宁顿了顿,放缓了声音,慢慢地道:“但是你太具有迷惑性了啊,温柔又有礼貌,脾气还很好,从来没见过你跟谁生气,这就已经和很多男生不一样了。”
“这些都是你身上,很美好的东西,”他温柔地道,“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依赖上一个很特别的人。”
“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依赖一个女生的样子……”柯宁道,“对,这样说就对了!”
“嗯……”汤于彗弯了弯眼角,“我还以为你要说是因为我长得像gay。”
“我偏不,”柯宁也笑了,“你是很漂亮,但是你糙死了好吧!做gay以后请有志气一点好吗!”
因为汤于彗说以后慢慢再和柯宁讲,柯宁便温柔地没有再问,只是和汤于彗聊了一些日常的事,但是没有忘记嘱咐他整理好心情后一定要告诉自己。
在挂掉电话前,柯宁轻轻地道:“汤汤,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会伤心的事……虽然可能只是愿望,但我已经不想看到你再被任何方式伤害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认真地说好,让柯宁别担心,还说过几天给他寄藏族这边的特产。
挂掉电话后,汤于彗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
他走出房间,来到二楼的走廊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全貌。
康赭今天居然还没有出门。
院子里的葡萄架旁堆了一堆原始的木材,康赭正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在锯木头。
汤于彗刚看到他一条腿踩在粗壮的树木上,还没眨眼,康赭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汤于彗招了招手:“下来坐会儿吗?”
汤于彗点了点头,又想到隔着这么远,康赭可能看不到,便动作迅速地侧身走下了楼梯。
他每次向康赭走过去的时候,就会有种像小时候走上黑板做题一样的紧张感,仿佛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走向”本来就是一件郑重的事。对别人还好,对着康赭却尤甚。
康赭去屋里给他拿了一个小木凳,放在葡萄架的阴影下,让汤于彗在这里坐着看,不要再晒太阳。
“你在干什么?”汤于彗主动地打开话题。
康赭道:“做一张桌子。”
“为什么?”察觉到自己问的好像有点奇怪,汤于彗又补充道,“做来干什么用?”
康赭简单地答道:“有张小桌子,可以一起吃饭。”
汤于彗愣了愣,他听到自己又很笨地问了一次:“为什么?”
“嗯?怎么那么多为什么?”康赭的注意力全在木头上,没看他,“我也不是成天都在外面吃,这边没有外卖,反正都要做饭,有人洗碗不是很好吗?”
汤于彗呆呆地道:“我吗?”
“是啊,”康赭专心地锯着木头,还是没有抬头,“不然还有谁?”
“可是……”汤于彗吞吞吐吐地道,“之前你不是说……给钱也不管的吗?”
康赭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锯子,转过来,懒洋洋地看着他:“你给钱了吗?”
汤于彗滞了一下:“没有。”
“嗯。”康赭拿起放在旁边的工具,重新开始全神贯注地锯他的木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割出木屑的声音又开始沙沙地响起了,汤于彗鼓噪的心跳在这其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尽力地掩盖了,但康赭的话语仿佛仍在这份巨响中显得模糊。
汤于彗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好大的气球正在慢慢地鼓胀。
-
然而康赭说拼桌吃饭,就真的只是拼桌吃饭。
汤于彗发现,只要不出门的日子,康赭往往能睡到中午。
汤于彗自己有很严重的胃病,以前在家的时候汤蕤会逼他七点钟起来吃早餐,内容根据专门的营养清单搭配,虽然各种元素丰富,但实际却未必可口。
汤于彗常常觉得难以下咽,但也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真的想吃。
小时候汤于彗以为妈妈很爱他,因为他的餐食从来都比同龄人更加精心准备;他一生病全家都会非常紧张;在幼年时期,他得到的关怀尤其多。
后来汤于彗才明白,他可以爱怎么样怎么样,甚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他不可以不优秀,甚至比不优秀更严重的,他不可以不健康。
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汤于彗刚刚离开囚笼一般的家,所有的枝叶都在暗地里背着于正则和汤蕤逆向生长。
一年的作息颠倒和饮食混乱让他养尊处优的胃七溃八烂。
直到大二的时候,这种用力过猛的矫枉过正才趋于风平浪静
——也不是汤于彗懂得爱惜自己了,只是他经过一些事后明白,这样一幅宣扬和叫嚷式的抗争仍然不过是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获得父母关爱和注意的一种潜意识投射,很幼稚无用,也很可笑。
但他的健康底子已经被一年的混乱生活完全毁掉了,几乎需要回炉重造。
汤蕤和于正则很生气,断了他半年的生活费。
汤于彗也没有再进行像默片一样的无谓抗争,又重新养回了吃早饭的习惯。
他想过要叫康赭一起,但一是他根本不知道康赭到底住在客栈的哪个位置,因为他每次出现几乎都是神出鬼没的,简直是刻意抹去自己的存在感;二是汤于彗的烹饪技能基本为零,一天之计在于晨,他实在不好意思叫康赭一起和他吃糠咽菜。
6/3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