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卿看着他没有回答。
闻渊说道:“……你知道我在魇域的那三百年,是怎么过的吗?”
折卿瞬间有些心慌,他最不愿的就是闻渊在他面前提起从前。
那时,他被折卿一剑穿心,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起先是无尽的海水,冰冷刺骨,水就从我伤口里淌进去,好疼啊,我呼吸不上来,却眼见着自己向下沉到未知的地方去。”
“魇域的土地寸草不生,我躺在上面动不了的时候就在想,这辈子,居然要在这个地方化为白骨。”
折卿听他一字一句的说着那些他没有亲身体会过的遭遇,听着他的话,却疼在自己心上。
“你知道吗,魇域好多远古妖兽啊。”
“他们闻到新鲜的血的味道全都发狂了,那时我勉强支撑起身子,随便捡起手边能拿的东西就和他们生死搏斗。”
“好多次,我就要站不起来了,血就要流干了,没力气了,就在想,折卿,你如何能这般狠心。”
折卿被他说的受不住了,心疼的仿佛在滴血,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不过好在,我就像有神灵庇护一般,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觉得,或许是上天眷顾我命不该绝。”
那个时候的遭遇竟被闻渊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描述了出来,折卿却可以透过他的话中想象到闻渊当时的绝望和生死一线。
可那的罪魁祸首都是他啊。
是他刺了闻渊心口一剑,是他将他打落魇域,是他让他独自一人在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遭受了三百年的苦楚。
他能想象的到,一个重伤将死的人,究竟是怎样与那些妖兽缠斗,又是经受了多少残忍的磋磨才能到如今魔尊的位置。
整整三百年。
闻渊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癫狂了,他逐渐平静下来,对折卿道:“师尊看见我眉间的印记了吗,后来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本体是上古魔兽,也许就是这样吧……当初刚掉落魇域的时候,才得以在那些妖兽口中保命的吧。”
折卿想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是他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也终究没有吐出一句话来。
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睛,那双昔日漂亮的眼眸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膜,却显得他此时脆弱的楚楚动人。
“……你恨我吗?”
第十五章
闻渊没有说话,静静的望着折卿,看着他的师尊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泪来。
他沉默的伸手扯开衣领,衣扣被一颗颗解下,闻渊露出了赤.裸的胸膛,那心脏前的一大片皮肤令折卿的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一道疤痕赫然印在那蜜色的胸膛上,狰狞着沿着肌肤的文理蜿蜒扭曲,形容恐怖,可想而知当时这道新鲜的剑伤是多么的惨烈。
那伤疤上生长了奇异的纹路,呈暗红色,一大片覆在心脏的皮肤上,像恶毒的诅痕亦像缭绕的罪火。
闻渊轻声开口,声音却带着沙哑,他说,师尊,你看看。
三百年了,疤痕未消。
闻渊并没有用任何可以消去疤痕的药物,就任由那丑陋的伤疤横在他的心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过去发生的事。
他拿起折卿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却忽然发觉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在微微颤抖。
闻渊笑了下,道:“原来师尊也会害怕吗?”
“早就已经不疼了,只是看着可怕而已。”
“师尊哭什么呢?这不是你亲手刺的吗?”
折卿低着头,掌心下是闻渊温热的皮肤,那疤痕凹凹凸凸,印在他的掌心,刻在他的心里。
折卿哽咽道:“阿渊……我对不住你……”
闻渊说话的语气有些风轻云淡,像是完全不在乎了一般:“师尊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的,没用了,事情早已发生过,除了物是人非,空留遗憾之外,什么也没有。
闻渊放开折卿的手,摇头叹道:“师尊的心……真狠啊。”
他至今仍清清楚楚的记得堕仙台那一天,他的师尊是怎样毫不留情,怎样泯灭人性,将那长长又冰冷的剑身,插进他的心里。
在魇域三百年受的苦,都比不上折卿刺的他这一剑。
闻渊又道:“仙魔大战那日,是三百年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折卿抬起头,泪眼朦胧,任由闻渊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水渍。
“我心里想……折卿,怎么这么瘦啊。”
闻渊率领千万魔军进攻仙界的时候,一心只想,一定要把那个三界伪善之地狠狠踏平,要抓到那个不近人情的折卿仙尊,要好好报复他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怀揣着这个目的,也是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孤身一人得以在穷凶极恶的大荒魇域活下来的支撑和信念。
折卿,因为折卿,只因为那个人,带他抓住他,一定要好好泄愤。
然后他在战场上看见了他,那人一身白衣飘飘,衣摆染了血,却依旧风华绝代。
一如从前。
那一瞬间,闻渊的心里空了一瞬,无数残忍恶劣的想法烟消云散,看着折卿的身影,他只想到,他的师尊,怎么又瘦了啊。
他一定又没有好好吃饭,为什么会瘦这么多……他会杀他,难道就不会照顾自己吗?
闻渊轻轻摸了摸折卿肩上的伤处,那里还裹着药布,他问:“还疼吗?”
折卿含着泪一个劲的摇头。
闻渊道:“其实,我本无意伤你的,可你的修为居然下降了那么多,我刺过去的时候没有想到扶微剑居然挡不住。”
“师尊,你究竟修炼的什么术法,居然会走火入魔反噬到这种程度?”
仙人没了修为几乎等于没了半条命,折卿现在跟他以前的实力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折卿小声支吾道:“其实没什么……可能心绪不专。”
闻渊道:“师尊,你觉得我会信吗?”
“师尊撒谎的时候都不打草书的吗?”
折卿一惊,心想,难道闻渊都知道了?就看见后者望着他的眼神中带着审视,似乎他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行遁。
折卿听他道:“你每次说谎,眼神都飘忽不定,声音小小的,一副辜负了谁的样子。”
说到辜负,不就是指闻渊自己。
随后闻渊又道:“算了,既然师尊不想说,那我也不再问。”
折卿犹豫了一会轻声道:“我会告诉你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谁知闻渊却冷笑了一声开口:“也许师尊哪天想说了我却不想知道了呢。”
折卿噎住了,他抿住嘴唇,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对不住……”
“我说过了,对不住,有用吗?”
闻渊忽然又有些激动:“师尊可以狠心杀我,而我却对你念念不忘,三百年思之如狂,见了面也不想伤你,就算抓了你,把你关进地牢也……”
闻渊一下子停住了,再没继续说下去。
本来闻渊是打算好好报复一下他的,十八般刑具都差人准备好了,可当下人把那些骇人的刑具一一呈上来的时候,他却犹豫了,最后烦躁的挥挥手让人撤下。
最终只是把折卿关了几天地牢,天知道他自己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强忍着不去地牢看他。
他在心里想,闻渊啊闻渊,你可真是犯贱。
对待一个仇人,人家领你的情吗?除了会说对不住还会怎样?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看折卿受伤,舍不得他疼,舍不得他难过,他算是彻彻底底栽给了这个人。
从遇见他的那天开始。
其实,他才是折卿的阶下囚,是他囚住了他的心。
闻渊道:“师尊,我把青玉镯上封印你修为的禁制解开了。”
他顿了顿开口:“医官说,你伤没好,再加上经脉受损,长期封印修为会导致经脉阻塞,更不利于你的身体。”
他至今都记得医官给折卿第一次诊治时,折卿的身体状况到底有多差。
折卿静静听着他说话,沉默了一会才问到:“你不怕我逃走吗?”
闻渊扯了扯嘴角:“怕啊,所以,就给师尊带了锁链。”
“不过,既然你修为恢复了,可以召剑,扶微剑又是一品灵器,就算修为只有五成,对上这玄铁,估计劈几下也能劈断。”
折卿目光复杂的看着他,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弄这一条锁链?
没等他问出口,闻渊看着他说:“师尊……你能别走了吗”
他语调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祈求,紧紧盯着折卿,谁能想到堂堂魔界至尊,居然会这样祈求一个人。
他明知道封印修为可以更好的掌控折卿,却终究顾忌着他的身体,明知道玄铁链现在根本锁不住折卿,他却依旧这么做。
他执拗的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一株芳草,却唯恐它哪一天消失,禁锢着,又怕它在他手中衰败。
这哪是在锁着折卿啊,分明是闻渊自己卑微又深切的执念。
第十六章
仙界,映虚宫。
墨发披散的男人刚刚沐浴过,身上的水珠还未擦干,长长的浴袍一把扯来披在身上,遮住了线条流畅的身体。
浣清池薄雾生烟,男人温润如玉,仿佛有他整个人在,哪里就是仙境一般。
他是仙界的至尊檀殊,映虚宫是他的宫殿。
檀殊缓缓走到窗棂前,将那燃着的檀香掐灭了,袅袅的细烟朦朦胧胧的弥漫在宫内。
他复又行至满墙的书架,抬手沿着边缘虚虚探了几下,倏而手指一顿似是摸到一层暗格,然后他掌下灵光聚集,轻轻一推,整面墙忽然翻转,露出一扇门来。
檀殊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信步走进了门里。整面书架和墙在他身后自动缓缓回归原来的样子。
那是一处暗室。
甬道很长,没有光,全靠檀殊掌心的一点灵力作为照明。继续深入,方才显现出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准确的说,那是一间冰室,四周的墙面都是寒冰,散发着冷冽的微光,中间用寒冰磊起一块高地,上面正中央摆放了一口冰棺。
檀殊只穿着单薄的浴袍,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寒冷,当那口冰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一贯温和的表情中忽然出现了痴迷的神色。
檀殊静止了几秒,才缓缓走到冰棺前,手心灵力一挥,事先安置在冰墙面的灯立马亮起来,将整间冰室照的亮如白昼。
只见那口冰棺里赫然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
他的神色很安详,甚至嘴角还有一丝浅笑,躺在散发着寒气的冰棺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檀殊俯下身,伸出手颤抖着缓缓抚上那个男人冰冷苍白的面颊。
男人的长相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极具阴柔之美,也因此显得有些雌雄难辨,但是身材骨骼又清清楚楚显示出这是个货真价实男人。
檀殊用似乎害怕吵醒面前人的声音,小声又温柔的道:“箫箫……我来看你了。”
没有任何回应。
男人依旧躺在那里,美好而安静的像一具雕像。
檀殊眷恋的用手指轻轻沿着凌箫的面颊线条缓缓抚摸,那样的无尽温柔,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可是面前的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凡人躯体。
在这冰棺中,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被保存了千年。
檀殊整个上身都趴在凌箫的身上,沐浴过的柔顺长发散在他胸口,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整个身体,卸下了平日里作为仙界之主的威严与淡然,侧脸甚至在那冰冷的死人手上轻轻的蹭了蹭。
“箫箫,今天我好累啊……自从上次和魔族打完,仙界就有好多事情要等着我处理。”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看看我,好不好?”
檀殊支撑起上身,侧过头,在那冰冷的尸体的侧脸轻轻吻了一下。
千年玄冰有令万物不腐的功效,这一整间冰室,是檀殊花了很久打造的。建好之后他就把凌箫的躯体放在这里,每天只要一有空,就会来暗室里陪他说说话。
“人间已经过去好几百年,那里的人也死过好几轮了,为什么,你却不能重来一次呢?”
“你什么时候能够入轮回,好解我千年相思之苦……”
千百年前,檀殊下界历劫时曾化作凡人与凌箫在人间相遇。
可当时的凌箫只是南风倌的一名小倌,檀殊却对他一见倾心。他花重金买下他的初夜,两人从此相爱。
可是好景不长,因为凌箫低微的出身,惹了南风倌里对他垂涎已久的人的窥覷,他们眼见着他这样的人被其他的男人得到而愤怒,动了歪心思。
那是凌箫独自出门的一天,胡同中突然有人蒙住他的脸,然后身后好几双手将他拖进了无人的黑暗。
任凭他如何惨叫求救都无济于事,很多人在他身上肆意的侮辱,最后将这个漂亮的男人玩的只剩一口气。
檀殊见凌箫只是上街采购却久久不回家,心底顿时一阵寒意,他立马出去寻他,最后却只找到了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爱人。
檀殊疯了。
他杀光了所有折磨凌箫的凡人,整个街道血流成河,他仙界的身份也暴露了。
天罚降罪,数道雷劫劈向他,却在关键时刻,凌箫冲到他面前死死抱住檀殊,替他挡下了劫难。
一瞬间魂飞魄散。
只剩下一具躯体被檀殊艰难的保存下来,就这么,过了千年。
这么多年,檀殊只有对着一具再也活不过来的躯体寥解相思。
可是他魂魄都被天罚打散了,怎么入的了轮回?
檀殊等的是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他眷恋又深情的贴着凌箫苍白冰冷的脸,那个仙界至尊鲜少流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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