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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
……
奴良陆生猛地睁开眼。
深色的林木依旧未变，像是每一株都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笔直参天，和夜色融为一体。
滑头鬼是被水流声惊醒的，他立刻坐起身，被山魈妖力震荡过的胸口还有些发痛。
他嘶了一声随便摸了摸，更在意附近为什么会有水流声。
滑头鬼循着声音望过去，之前因为刀意避散的雾气已经回敛，只是不再那么浓厚，因此遮挡不住大块大块的山岩中细小的流水，水流在山石的走势下积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池。
那个自称是画师的人鬼就坐在池子边上，手中拿了一个很小的碟盏，苍白的指节撵转着盏里幽蓝色的颜料。
“醒了？”画师抬眼看他，手中一滴幽蓝色的墨液就落入了池子里。
周围游动的白雾忽然停止了。
因为之前受到妖力的逼迫和惊艳的刀锋，奴良陆生当时并没有什么准确的意识。
晚秋叶霜寒，山林霜幽深，这本来就是个多有决裂分别的时节，有哀切的远野之妖会哼着有年头的歌谣循着摇摆的心事问白霜染秋菊，折耶不折耶。
可是这一场相遇却发生在了深秋。
昔日有五条长桥千人斩的刀兵遇到披纱吹笛踏月而来的天狗，也有光华公子牛车扬帘与姬君春风照面，这时年轻的滑头鬼还不知道世间太多风姿，画师的一刀一墨势如破竹，就这么毫无阻碍地为他画出了无边的风光。
深秋时节怎能没有明月？
远野妖气严森，白雾和积云的确无法让人看到这一风物，所以当那一盏幽蓝色的墨汁落入到池子里的时候，一轮明月就出现在了水中。
明月虽圆，但是光色黯淡，像是一个斑驳的圆盘。
可这已经足够让奴良陆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能力！？”
画师的脸上有水波浮动的游光，他观察着水里的月亮，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别那么大惊小怪，我正在画画。”
年轻的滑头鬼傻傻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漆黑，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又低下头看着池水，只见那个人鬼还真的拿起了一支笔，微微俯身，然后轻轻旋动起了手腕。
月亮的光华如倒流的瀑布，垂直而上，从池水中倾泻而出。
这……
眼前的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奴良陆生的认知。
他看到人鬼欣喜地抬头，眉目舒展，像是成功画出一幅满意的画作。
年轻的滑头鬼沉默不语，他已经被震撼了无数次，水中月的光渲染了周遭的白雾，像是光河漫漫而上，明明比黑色的巨木柔软轻薄，却直直抵达了天际。
无数在秋日哀切的妖怪一同仰目。
远野迎来了月光。
第79章 过去·远野秋月（二）
年轻的滑头鬼再没有用“人鬼”称呼对方。
画师名为朝日川一时, 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在刚刚成为鬼的时候见过一次滑头鬼所率领的百鬼夜行，当时的关东之主就是奴良组的二代目奴良鲤伴。
画师远远、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目力和记忆力都好得惊人，所以领头妖怪的模样到现在都记得。
于是他便指着奴良陆生说你和你父亲真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奴良陆生二话不说作出邀请：“朝日川, 你要来加入我的百鬼夜行吗！”
朝日川一时眉毛一扬, 直接拒绝：“想要做我的主公，你还不够格。”
“我绝对会变强的, ”滑头鬼倒也不气馁, 反而自信地说道, “总有一天能让你心服口服地和我喝酒！”
一池月华在清晨到来的时候被稀释开，低着头的画师站了起来，听到年轻的滑头鬼这么说, 笑了一声：
“喝酒会让拿笔的手抖，想让我破例的话，你可要好好努力修行才行。”
朝日川一时来到远野纯粹是为了采风, 但因为路过山魈的地盘时顺手把魈抓住的人类给救下了，山魈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身上没有血臭味的鬼, 便打起了他脑子的主意。
奴良陆生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答应道：“当然，不过你可不要先被其他妖怪给收服了。”
因为这句话, 他看到画师露出了十分意外的表情，随即笑了起来, 像是他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然后画师鬼魅一般的身影逼近到了奴良陆生面前, 后者反应极其迅速，折了身边灌木的树枝猛然挥出，却打了一个空。
诶？滑头鬼错愕。
“小鬼。”
在他挥木的瞬间, 有人用笔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点，声音却又是从背后传来。
奴良陆生回头，朝日川一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雾中只剩下淡淡的微嘲传来：
“等你能接下我一型再考虑这样的问题吧。”
声音渐远，雾气森森，晨光熹微，好像除了滑头鬼，从没有人再出现过在森林中。
简直比老爷子还神出鬼没……
良久奴良陆生才回过神，摸了摸额头，觉得有些不对，照了一下池子。
嘶——
之后的日子里，滑头鬼总会在镰鼬“你活腻了吗”的眼神中往北边的森林跑。
强大的鬼不像强大的妖怪那样会摆着很高的姿态，奴良陆生在北森遇到其他外来闹事的妖怪打不过要跑的时候，雪月花的一刀就会从头顶落下来，还有一只线条简单的动物被甩到他的脸上，乌龟、猫、鸟……每次都不一样。
滑头鬼从没能躲过去。
得手的画师大笑。就如他的狂傲自大只针对没有眼色的对手，他对妖怪从不下杀手，但招式狠戾，足要让那些妖怪休息个百八十年才能恢复，报酬就是，他要求奴良陆生给他讲一下妖怪这一边的故事。
奴良陆生觉得奇怪，朝日川一时虽然无法进入到远野妖怪的村落，但也不执着，只是想多知道一点关于妖怪的事，像是组里负责做记录的妖怪，总泡在书库里闭门不出。
后来朝日川一时才告诉他，他活到现代成为了一个漫画家，本身对妖怪文化十分感兴趣，又需要为自己的漫画收集素材，所以每多了解一点，他就更有兴致画画。
毕竟在妖怪的世界中，总有很多人类不曾看到的景色，有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之前那个水中的月亮，就是朝日川一时用了血鬼术和山魈眼睛的血液才画出来的。
奴良陆生观察了几天，发现朝日川一时用的其实是人类的剑法，却能和他的血鬼术相辅相成。
好奇一问，才知道教他剑法的人类还是专门负责猎鬼的猎鬼人。
奴良陆生：……
可能这就是越了解自己的往往都是敌人，他自己也是一个在用阴阳师打造的退魔刀的妖怪，现在连吐槽的资格都没有。
一来二去，滑头鬼想，如果有酒的话，画师或许就会像鸩一样和他成为不错的酒友。
……不。
滑头鬼很快又莫名否认了这一点，胸腔中似乎有些躁动。
应该和鸩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滑头鬼是蹭吃蹭喝的妖怪，你总跑来我这里可没有什么东西吃。”
某一天，朝日川一时看到奴良陆生出现在森林里，直奔自己的方向跑了过来，远远说道。
滑头鬼没说话，他知道朝日川一时不吃人，但他今天来的目的鲜明，抬眼的时候赤色的瞳孔战意凛然，锐利无比。
“哦？”画师有些意外，神情张扬起来，他看到妖怪攻来时宛如一把利刃，夸赞了一句：“不错的气势。”
朝日川一时的武器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他拔刀反击，动作更快，以攻为守，施展出了水之呼吸中的一型。
没想到奴良陆生不避不闪，竟然直直朝白色的水浪撞了上来。
长刀没入了滑头鬼的身体，但持刀的人完全没有斩开皮肉的实感，滑头鬼身体被劈开的地方反而像是撕裂的画卷，无风自燃，燃起了墨色的火焰。
朝日川一时心里一惊，继而瞳眸大睁。
滑头鬼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连同利刃的寒意迫近背脊。
“这个就是……我的畏。”
黑色的畏如同云焰升腾，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画师身后的滑头鬼半个身子都隐进在了畏之中，只剩一只猩红色的妖瞳。
连日不眠不休的修炼，奴良陆生带着的他新领悟的畏找到朝日川一时，终于接下了他的一型！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你的进步很快，滑头鬼。”
朝日川一时突然出声，奴良陆生提起精神，身上畏火如龙蛇滚腾，张牙舞爪，隐隐映照出了多年后魑魅魍魉之主纵横关东的气势。
鬼轻轻侧首，梅红色的眼睛变得莹红无比，他再次挂起了面对山魈时散漫又轻狂地笑，竖立的瞳仁中杀机毕现。
“可惜还是赢不了我。”
话音一落，朝日川一时的身影倏尔像是镜面一般破碎了，奴良陆生一愣，就被一脚踹下了山岩。
“呜哇，这一招是什么！？”奴良陆生措不及防，这个全新的招式和他的畏似乎很相似。
翩然的衣袖掠过妖怪的眼前，朝日川一时不答反问：“‘你的畏’又是什么？”
镰鼬说过，“畏”是要将妖怪的特性体现出来的技巧，朝日川说滑头鬼就是蹭吃蹭喝的妖怪的确不错，奴良陆生作为妖怪天生具有隐蔽性，而明镜止水则是将这一个特性放大。
但这还不够。
仅仅只具备了隐蔽性的技巧，怎么能拿去京都对抗羽衣狐？
直到那一晚，月光从一池秋水倒流，他才忽然明白滑头鬼是什么样的妖怪。
“将梦幻实体化的妖怪……？”朝日川低头思考道。
奴良陆生点头：“比起明镜止水，这一招的特性是看得见而抓不住，利用视觉的误导去行动，更符合滑头鬼的本质。”
年轻的滑头鬼“啊”皱了皱鼻子：“不过我一研究出来就跑来找你了，还没有想好这一招的名字……你刚刚那一招呢，又是什么？”
“既然这样，不如就叫镜花水月吧。”朝日川一时答非所问。
“镜花水月？”
奴良陆生看到朝日川一时应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举起刀柄，使刀尖向下。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流到了刀面上，赤红的血流过之后，刀身却雪亮如镜。
镜子两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两人周围出现了噼啪破碎的声音。
山林深处忽而空灵了起来，每一片碎片都在轻轻浮动，倒映着妖鬼的身影。
在奴良陆生不知道多少次的惊讶的眼神中，画师笑着问：“所谓的滑头鬼不就是映于镜里之花，浮于水中之月，将梦幻具现化成现实的妖怪吗？
“这样的巧合可不多见，所谓的一期一会，我就把这个名字也给你用一下吧。”
这笑在无数镜面倒映的光中动人极了，像是绒花映雪，明月皎洁。可见画师多喜欢如此浪漫风雅的事情。
而远处有谣传来，晃动着妖怪的心扉。
【秋霜染白菊，白菊也开花。】
【心事殊难定，折耶不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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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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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是古今和歌集里的一首秋歌
我：折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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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过去·远野秋月（三）
“你要走了？”
奴良陆生从高处跳下来, 看到有一只黑色的鎹鸦从画师的手上飞离。
朝日川一时回头：“当然了，我都已经在远野呆了那么多天，再等几天下了雪之后, 我就要回东京了。”
奴良陆生今天自己在河流里抓了两条鱼，他经常会忘记朝日川一时是鬼不需要吃东西结果多带了一份。一段时间的交流里他知道了人鬼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 不过看着身边的鬼, 他总觉得那些和恶妖一样的存在十分虚幻。
不过朝日川一时也并不是那么没有人气，他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把活鱼放了血, 拿干净的色碟像是饮酒一样地喝着, 然后露出嫌弃的神色：“而且这里都是妖怪和动物，我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刀都要拿不动了。”
奴良陆生在远野这几天生活技能已然点满, 自己点了火鱼给烤了，随口好奇地问：“妖怪的血就不行？”
“不知道，人类的活血我闻到都会吐。”朝日川一时甩了一句。
年轻的滑头鬼理所当然地露出了惋惜又不舍的神色, 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还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京都会一下羽衣狐！”
“你倒是会打算盘，还没有拉拢到我, 就想我帮你对付羽衣狐？”朝日川啧了一声。
滑头鬼发笑, 眼神明亮：“不，这只是其一, 最主要的是……”
妖怪掷地有声，意气蓬勃：“远野的妖怪说这是争夺妖怪之主的决战, 难道你就没有兴趣近距离体验我成为魑魅魍魉之主的那一刻吗！”
这话让朝日川一时心神一震, 然后也笑了起来。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奴良陆生对羽衣狐了解不多，说给朝日川一时的情报就更少。
朝日川一时听说羽衣狐是平安时代的大妖怪，那也是鬼舞辻无惨诞生的一个年代——所以如果不是还知道奴良组历代滑头鬼都有斩杀羽衣狐的经历, 他到还真会觉得奴良陆生是个傲慢过头，想要以卵击石的傻子。
妖怪组织之间的斗争和猎鬼不一样，奴良组……或许是有着什么对付羽衣狐的利器吧。他心想。
这时候滑头鬼举起一杯清水，带着有些执着的意味问道：“喂，朝日川，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朝日川一时抬手，碟里血水荡漾：“如果你赢不了羽衣狐，那就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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