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你是站在我们书坊的角度,才会这么说,我们书坊可以拿韩先生的书来做敲门砖,敲开学术这块门,但是对韩先生来说呢?公平吗?他的毕生心血,被我们拿来当敲门砖,我想并不公平。”宋凌霄心平气和地说,“你试着站在韩先生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想找到正确的读者,他应该在国子监官刻书坊出书,还是在清流书坊,还是在我们这里?”
云澜沉默了。
他果然想得太简单,幸好他没有拿这样愚蠢的话去问韩知微先生。
“公子,你说得对。”云澜有些沮丧。
“但是和韩先生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时不时流露出很愿意为他出书的态度,也许有一天,我们凌霄书坊,也能为韩先生找到读者,成为大兆第一书坊呢。”宋凌霄笑眯眯地安慰云澜。
“找到读者……”云澜口中念念有词,他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我们现在最容易找到的读者,就是会试考生,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做举业书。但是押题书被官方禁止了,只能做其他品类的书……其他品类,还要是能超过清流书坊的现有水平的……”
宋凌霄看着云澜,感觉这个小编修越来越成熟了。
不过,想出图书策划创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今天宋凌霄只是和云澜碰个头,把后续的发展方向分配下去。
“云澜,你不用着急,距离会试还有十月到二月这五个月,我们的时间比上一次充裕得多。”宋凌霄说道,“我这次跟你碰头,是想告诉你,我打算做通俗小说,这和举业书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未来五个月,这两个方向我都会照看到,你就像往常一样,专心做举业书,也许我会找一个新的编修来做通俗小说。”
云澜听宋凌霄说过想做举业书,他不由得迷惑:“可是公子刚才不是才说过,书坊是要替作者找读者的地方,咱们又不认识读通俗小说的读者。”
“怎么不认识?”宋凌霄笑,“苏老三就是一个。”
“诶,我都不知道?”云澜惊,没看出来,掌柜竟然懂这个,他顿时有些惭愧,“对不起,公子,我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就像学霸自我检讨,对不起,我玩的游戏太少了……
“说了这个不用你管,你操心什么。”宋凌霄拍了拍云澜的小肩膀,“放心,咱们有现成的通俗小说读者,甚至连作者都有。”
“咦?”
宋凌霄竖起一根手指,胸有成竹地说:“那就是——落第秀才。”
郑九畴是个落第秀才。
他已经在京州呆了三年,三年前,京州乡试,他就没考过。
三年前,他从山西来到大兆的都城京州,被此处的繁华盛景迷了眼,只觉自己壮志踌躇,一定能大展雄才,一朝献策天子前。
那时候,他年轻,英俊,腰缠万贯,志得意满。
上天仿佛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父亲郑崇时任山西布政使,政绩极佳,进京述职,风光八面,他跟着父亲一起进京,父亲托关系让他在京州参加乡试,他就是人人眼中羡艳的天之骄子。
后来父亲述职完毕,离京回家去,他独自留在京州,只带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书童,他就仿佛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展翅翱翔于京州这片浩大天空。
这时候,他遇到了他的梦中神女——双彩釉。
三年前,第一次备考京州乡试的那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双小姐家在东南城区有一座深宅大院,双小姐本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是不可能见到外男的,但是命运捉弄,郑九畴恰好捡到了双家夫人遗落在外的金丝玉佩,他看见是前面那华贵的马车里掉下来的东西,就想着赶上去把玉佩赶紧还给人家,结果在后面追了一路,也没追上,只看见马车拐进了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之中。
郑九畴家教甚严,自己也有钱,不会贪图一块玉佩,只想着赶快还掉了事,便追到大门处,敲开大门,对门子说,他们家有位刚出门的主子,掉了块玉佩,请速来认领。
郑九畴自以为自己还是有几分聪明的,他不会直接把玉佩交给门子,万一门子看着眼馋,自己污了怎么办,万一将来那位夫人出来寻找玉佩,有人告诉他说,是郑九畴捡了去,夫人没收到玉佩,肯定报官,又给郑九畴惹来一身麻烦。
所以,最为稳妥的,就是直接还给夫人本人。
郑九畴为自己的机智甚是得意,却不知,从他捡到玉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圈套。
门子一看玉佩十分眼熟,赶紧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连外衣都没换的夫人,由两个丫鬟扶了出来,夫人一见玉佩,顿时泪眼朦胧,拉着郑九畴的手连连道谢,当即掏出一万两银票,要答谢郑九畴。
郑九畴被夫人的大方震了一震,顿时,自己那点小家底就不够看了,但他仍然坚决推拒,并表示自己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夫人请郑九畴进院子去,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不如坐下来吃一顿饭,一起聊聊。
盛情难却,郑九畴就进去坐了坐,这一坐,却给他撞见了貌若天仙、琴艺超绝的双家小姐。
当时,双家小姐在另外一处院落中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一般,十分动听,郑九畴略通音律,因此心生向往,不由得在嘴上孟浪了两句,对着夫人品评了一番这琴艺,夫人笑而不语。
一会儿,一位抱着桐琴,穿着白绫纱的倾国少女,出现在月洞门前。
郑九畴当即看傻了眼,他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而且,在当时那个时机,周围的环境都在暗示着郑九畴,少女出身良好,家中富贵非凡,不论如家庭条件,还是相貌才情,郑九畴都高攀不起。
正因为高攀不起,心动才格外剧烈,夫人看见郑九畴瞠目结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介绍道:
这就是我家独女,双彩釉。
老爷死的早,如今只有老身和釉儿两人相伴。
若是公子不弃,老身便将釉儿许给你如何?
我们家家资丰厚,也不要你什么钱,只是釉儿日常开销不小,你若是答应入赘我们家,免不了还是得破费一些。
……
三年后的洒金河畔,望着脚下的河水,河水里倒映着的那个形销骨立的人。
郑九畴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自己了。
三年前,他从这河上过,多少姑娘向他投来娇羞的目光,三年后,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
只是因为他轻信那深宅大院之中,陌生夫人的话,以为夫人真的是家中无所依仗,欣赏他人品出众,所以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那时他被色相迷了头脑,真以为自己当得起这份青眼,他当即跪下给夫人叩了三个响头,说自己高攀了,如果夫人真能将令嫒下嫁于我,我将以伺候母亲的礼仪奉养夫人。
真的太蠢了!
郑九畴啊郑九畴,看看现在的你自己!
破衣烂衫,须发蓬乱,又瘦又老,眼神里透着癫狂,就算是三年前的你,也不愿意接近这么一个叫花子吧。
郑九畴目光直直地盯着洒金河水。
他想到了自己最后当掉的那块传家玉佩,换了一千两银票,捧给夫人去做双小姐的嫁衣。
他想到了与双小姐耳鬓厮磨的半年时光,在他银钱用尽的当天,深宅大院,人去楼空。
他想到了三年前的乡试失利,无颜回家,在京州度过乞丐一般的三年,受尽冷眼,京州的雪,好冷。
如今乡试又过,他荒废了三年,根本没有温书,中选希望极小。京州的冬天,又要来了。
他捱不住了。
“噗通”——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
翌日清晨,宋凌霄照例在书童和两个保镖的押送下,来到国子监学堂。
昨天虽然书童叫嚷的厉害,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宋伯也没来问,显然书童把宋凌霄逃学的事情瞒了下来。
只要有第一次,上了宋凌霄的贼船,那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陈燧过来轻轻踢了一脚桌腿,宋凌霄从昏沉中惊醒,看见身材矫健的少年正立在自己桌案边。
宋凌霄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吩咐书童在此地看着书篓,他去去就回。
在书童狐疑的目光中,宋凌霄猫着腰和陈燧一起溜出学堂,两人翻墙离开国子监,和墙外等着的蓝弁汇合,一并往两条街外的演武场走去。
今天的阳光格外好,秋末冬初,天空就像空明的玻璃一样纯净,阳光丝毫不受遮挡,金澄澄地洒下来。
“喝,这就是演武场了!”宋凌霄举目望去。
眼前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分为各个区域,各区域功能不同,兵士们一早就在演武场上晨练,有练器械的,有跑步的,还有骑马的。
再远处,能看见西城门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琉璃塔尖顶。
“那边是护国寺。”陈燧指给宋凌霄看。
宋凌霄之前看过系统的沙盘,知道西北城区这一块,大概分布着国子监、太监居所和军营,还有一座非常漂亮的九层浮屠塔,是护国寺的标志性建筑。
两人看了一阵风景,陈燧给宋凌霄讲护国寺的由来,蓝弁在旁边有些无聊,自己去跳梅花桩了。
“说起来,护国寺也有刻书用的纸坊和刻坊,不过他们一般是刻些佛经。”陈燧说道。
“他们刻书量不大吧?竟然自己建立纸坊和刻坊?”宋凌霄诧异。
“是啊,质量还很好,因为常年闲置,外面借用也不贵,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陈燧笑道。
宋凌霄发现陈燧知道的还挺多的,连这点小事他都门儿清。
“老实招来,你到底什么家庭?鸿胪寺,太医院,还有护国寺,你怎么都熟?”宋凌霄一脸严肃地瞅着他。
“家里人没空管我,小时候把我寄养在护国寺而已。”陈燧轻描淡写地说道。
以皇子之身,寄养在护国寺,陈燧小时候的处境如何,这一句话就可以说明了。
只不过宋凌霄却误会成了其他意思:“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种命里带煞,家人希望你健康长大,所以把你寄养在寺里的寄生子,对不对?”
“希望我健康长大……”陈燧低笑了一声,“你这想法倒是不错。”
一队兵士穿着整齐划一的服装跑过来,从两人面前跑过去。
“走,咱们也跟着他们跑两圈。”陈燧说道,“热热身。”
“好,走!”宋凌霄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摆出十分专业的慢跑姿势。
约莫跑了一刻钟,宋凌霄上气不接下气,脑瓜子嗡嗡的,感觉自己快死了。
陈燧放慢速度,但是没有停下来,他时不时出言指导宋凌霄调整呼吸和跑步姿势,自己的气息倒是一点不乱,好像只是在散步一般平常。
宋凌霄只好跟着他的指导继续跑,别说,呼吸上的压力减轻了一些,渐渐地,第一重极限冲破,腿脚也变得轻盈起来,宋凌霄张开双臂,迎风狂奔了一阵。
“呼——呼——”他站住身子,两手撑着腿,“舒服!”
“别停下,走起来。”陈燧跟上来,脚步轻盈。
宋凌霄于是又直起身子,跟着陈燧走了一段。
“你气息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说明你的肺病是可以通过运动改善的。”陈燧说。
宋凌霄感觉里衣上满是汗水,周身却无比畅快,思维也更加清晰敏锐,他心情愉快地说:“我没病。”
“讳疾忌医。”陈燧点评道,“是一种极度愚蠢的行为。”
行吧,你说是就是,老子现在就要去护国寺发展新下线!
“冲个水,走吧。”陈燧向前走去。
宋凌霄心头一喜,没想到这个演武场设施还挺齐全的,竟然还有澡堂,不愧是国家级的健身房。
下一刻,宋凌霄跟着陈燧绕过一排军营的平房,来到一处矮墙下。
当几个毛绒绒的虬臂大汉端着木桶从头上往下倒凉水的冲击性场面出现在宋凌霄面前时,他傻了。
陈燧的形容非常精准:冲个水。
我不可。
宋凌霄想。
经过一番挣扎,他咬牙开始解扣子。
大家都是纯爷们,只不过你们肌肉大一些,等我长大了,也未必就输给你们!
“这边。”陈燧一把拉住宋凌霄的胳膊,将他从一堆光溜溜的壮汉中间拖走。
陈燧似乎对这地方很是熟悉,七拐八绕,找到一个砖头垒起来的小隔间,隔间前面还贴心地拉着一条麻绳,上面挂着一条破布,算作遮挡。
“等我一下。”陈燧说着,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不知道他从哪儿弄了两桶热水,提到小隔间里放下,而后撩起破布出来,对宋凌霄说,“去吧,我就在旁边,水不够了叫我。”
“多谢。”宋凌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撩起帘子进去,飞快地脱了衣服,搭在帘子上,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
一边冲水,宋凌霄一边想,也许陈燧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的出身,谁家公子哥儿会这么细心地照顾人呢,可能陈燧在家里也挺不受重视的吧。
宋凌霄冲完澡,挽起头发,有些嫌弃地盯着自己汗湿的里衣,这怎么办,他没带换洗衣服,外衣倒还好,里衣却是不能穿了。
“怎么了?”陈燧觉察到里面没动静。
“没事。”宋凌霄咬咬牙,把外衣拿下来穿了,里衣揉一揉抄在袖子里,幸亏宋凌霄的里衣都是最上乘的软料,可以压缩成很小的一团,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27/235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