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他会碰到一家老字号书铺,他总是喜欢在这家书铺里随心所欲地逛上半个时辰。
接着,他会去前面的茶馆看一看,听一听附近文化人们交流的消息,在这些闲聊里,往往藏着商机。
离开茶馆之后,嵇清持一般就直接去清流书坊了,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看一看准备付梓的新书。
又度过充实的一天。
今天,嵇清持的路线也是如此。
他心情愉快地溜达在青石路上,熟悉的屋檐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他来到他的第一站:老字号书铺。
啊,还是这熟悉的松木香,古意盎然,闻着令人陶醉。
嵇清持走进书铺大堂,想看一看品味高雅的老牌书铺掌柜会把他们清流书坊的哪一本举业书放在最明显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了——《江南书院时文选》!
嵇清持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重点推荐位置的书并没有变化,仍然是——《江南书院时文选》!
“六藏斋首次刊行,举业书永恒经典!”
狂到没边的宣传语,配上“六藏斋”三个字格外扎眼!
“嵇坊主,您来啦。”伙计迎上来,见他盯着推荐位上的《时文选》看,赶紧按照掌柜吩咐的解释道,“这部著作是六藏斋刊行的《江南书院时文选》,是六藏斋首次出版举业书,嵇坊主,您不来一本吗?”
“嘶,你们不会是被骗了吧?”嵇清持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本来清浅温和的语气也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这是凌霄书坊的伪书!和六藏斋又有什么关系!”
伙计赶紧上前,翻开封地上的印章,给嵇清持看:“嵇坊主,如果是凌霄书坊的举业书,咱们肯定不敢进啊,您可看清,这是六藏斋刊行的章子,如假包换!”
“不可能!这肯定是伪书!”嵇清持像个尖叫鸡一样失控地重复着,“不可能!绝不可能!这一定是伪造的印章!”
伙计皱眉,嵇坊主一向光风霁月,今天来的这个人才像是赝品吧?
嵇清持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不得不强忍着惊怒的情绪,快步走出老字号书铺,他记下了这家书铺,必须让人好好调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呼……”嵇清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前往第二站:茶馆。
茶馆里聚集了一帮人,还未走近,就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揣着一本眼熟的大厚书!那封皮、那字体、那排版,分明就是——
“六藏斋就是牛气啊,清流书坊拿不下来的《江南书院时文选》,都被它拿下来了!”
“这《时文选》就算不看,买到也是赚到,一转手又能翻倍呢!”
“你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六藏斋的书,一向都是收藏意义大过金钱价值,你看看人家这注释,做的多扎实,简明扼要,精准朴实,不炫技,不猎奇,比那什么清流书坊的《易经新解》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嵇清持在旁听得脸都绿了,一口气岔在胸口,不上不下,他一阵捶胸,试图把火气压下去,却见那几个文士扭过头来,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瞅着他:“哟,这不是嵇大坊主嘛!”
嵇清持惯于以己度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茶馆里的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对他露出了笑容,他都觉得对方在嘲笑自己,在看自己的热闹。
可恨!
不能让他们看热闹!
嵇清持沉下脸,一阵风似的走了。
“刚才那是嵇大人吗?”“好像是,他怎么不来喝茶了?”“不知道啊,还想给他推荐一下这本书呢……”
善意的议论声逐渐远去。
嵇清持穿过大街小巷,直奔终点站——清流书坊!
他不相信他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这些,他必须要一个解释!何师傅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还有,为什么《江南书院时文选》变成了六藏斋的书!
嵇清持从侧门进了清流书坊,一进门,大掌柜就带着一群编修冲了上来,将嵇清持团团围住。
何师傅急得红了脸,第一个问道:“嵇坊主,现在该怎么办?您不是说不与凌霄书坊为伍,只要是进了咱们举业书的书铺,就不让再进凌霄书坊的举业书么!现在可发生了一件古怪事,那凌霄书坊的《江南书院时文选》,盖上了六藏斋的戳!书铺老板们都抢红眼了,我去交涉,他们也只说,不是六藏斋的书么?他们又没进凌霄书坊的举业书,进的是六藏斋的《时文选》!”
“那到底是不是六藏斋的,你自己搞不清楚吗?”嵇清持这个火气压不住地往上蹿。
“我、我当然知道是凌霄书坊的,就是他们那个销售梁庆一车一车拉到每家铺子后门进货的,那还不是确凿的证据吗!”何师傅赶紧撇清自己的关系,“可是问题是,人家书铺老板就要进《时文选》,争着抢着进,这会儿说是六藏斋的,不是凌霄书坊的,不过是给咱们一个台阶下……”
“什么台阶!”嵇清持突然扬起声音,本来如风过松林般优雅的语调,急转直上,抛出一个嘶哑难听的破音,“什么台阶!狗屁台阶!去,跟他们说,《时文选》是伪书,六藏斋印章是伪造的!凌霄书坊这种不入流的小作坊,什么腌臜事儿做不出来?!亏他们也信!”
“……”众编修不由自主把脖子缩了缩,嵇坊主崩坏状态下的声线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可是……”大掌柜捏着手里的销售报告,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可是!立刻给我去!去!去!”嵇清持使劲一甩袖子。
“是,是,我这就去。”何师傅赶紧答应,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何师傅又哭丧着脸回来了。
“他们怎么说?”嵇清持喝到了自家的龙井,稍微平静了一些,语气如常地问道。
“他们说——凌霄书坊说了,《时文选》……确实是……是凌霄书坊刊刻的,只不过……只不过六藏斋也进来联合发行罢了。”何师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哼。”嵇清持极其轻蔑地从鼻子里出气儿,那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
“他们还说、还说——凌霄书坊又补了一条规矩……是、是……”何师傅憋红了脸,有点不敢说出口。
“是什么?!”嵇清持冷笑。
“是……《时文选》和清流书坊的举业书……只能二选一……不能同时出。”何师傅结结巴巴道,“所以、所以现在……有十二家大书铺……都说不要咱们的举业书了……”
“啪”!白瓷茶杯摔在了地上,登时碎成十几瓣。
幽幽绿茶香弥漫一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975的地雷x1,感谢大雾的天的营养液+100,感谢薰衣草的营养液+50,感谢“”的营养液+20,感谢青萝、绿卿的营养液分别+10,感谢抱朴守一、妈妈的好大儿的营养液分别+5,感谢杨芋片、梓忆琉晗的营养液分别+3,感谢“”、文静、微风的营养液分别+1!
第45章 “暖脚”阴谋论
嵇清持怒掷白瓷茶杯, 愤而起身,道:“让他们退货!他们别后悔!何师傅,把那十二家书铺的名单记下来给我!”
何师傅连忙答应。
大掌柜凑到嵇清持跟前, 将销售报告送上前,低声道:“坊主,您看看这个。”
嵇清持知道大掌柜是个可靠的人, 这时候给他递销售报告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便稍微克制住怒火,接过销售报告一看——
京州二十二书铺联合销售日报:
第一名:《京州时文精粹》,销售额5千两。
嵇清持一看,心气儿顺了,没错,就是这个数, 他编的《京州时文精粹》, 过了十年, 重订六次,仍然是长销不衰。
嵇清持道:“怎么不见他们抢着要的《江南书院时文选》的名字?哼, 我看不过如此。”
大掌柜压低声音,在嵇清持耳边说:“坊主,您看清了, 这是昨天的销售日报, 咱们这销售日报都是第二天才出,今天的还没出哪!我这是才得到的消息,光是那十二家书铺, 今天半天只是卖《江南书院时文选》,就足足卖了一万两银子。”
十二家书铺,卖了半上午, 就足足卖了一万两银子。
那一天能卖多少?二十二家书铺,一起卖,又能卖多少?
嵇清持如遭迎头重击,他心中仅存的那点儿幻想,也被打得烟消云散了。
十二家书铺都是老生意伙伴了,为什么突然叛变?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利益呀!
在没有任何限制条件的情况下,日销售第一的书,《京州时文精粹》才能卖到五千两。
如果在同样的条件下,《江南书院时文选》又能卖到多少?简直不可想象!
不成,如果放任事情这样进展下去,最后二十二家书铺都会倒戈,那样的事情发生的话,将会造成春闱前一个月,清流书坊的举业书无处可上的恐怖情况。
清流书坊和凌霄书坊不同,清流书坊集中所有优势资源在做举业书,它没有第二条腿,没有第二个篮子,一旦举业书遭到重锤,他们今年的工酬可能都发不出来了。
而且,作为“清流三书”之一,清流书坊是唯一以盈利为目的成立的机构,它还承担着向清流书院和清流书楼提供经费的作用,更不要说“三书”背后的清流派势力,在朝中培植势力,那更是需要无数的银子。
嵇清持突然意识到,当局面翻转过来,他曾经想致别人于死地的狠毒招数,很有可能让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嵇清持的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亦渗出汗珠,他两腿一软,又坐回椅子里,嘴唇分开又合上,似乎念念有词,却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坊主,坊主,您倒是给指一条路啊,我们现在怎么办?”
“就是啊,您可不能倒下,我们全都指望您了。”
“坊主,您说句话啊……”
另外一边,三条街外的凌霄书坊。
经过一天如火如荼的销售,天色渐晚,梁庆拿着一张漂亮的战绩单来到凌霄书坊。
“怎么样?”宋凌霄一放学就冲到了凌霄书坊,正在大堂里打转,都快把自己给转晕了,总算看见梁庆出现。
梁庆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
宋凌霄思量个数字,弱弱地问:“三千?”
梁庆顿时扶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给厥过去,他抖着手,举起手中墨迹未干的销售记录,叫宋凌霄看。
宋凌霄接过销售记录,从右往左看了一遍,最终目光停留在左下角的数目上,瞪大了眼睛。
他使劲推搡梁庆:“这是真的吗?诶,梁庆,你别笑了!这是咱们《江南书院时文选》的销售额……还是总销售额啊?”
宋凌霄不敢相信他看到的数字,只是一本书的销售额。
“那可不,除了咱们《江南书院时文选》,还有谁家能卖到这个数字,足足两万八千两!还有晚上关门前的一波销售数目,没有统计上来呢!”
两万八千两!
一天!
宋凌霄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大叫一声,将销售单抛了起来。
“祖宗,这东西我还得拿回去记账呢。”梁庆赶紧去接他的宝贝销售单。
“哈哈哈哈哈哈……我发财了!”宋凌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一个月能卖多少啊!”
“还不是你宋老板厉害,竟然能弄到那个什么六藏斋的印章,哎,你说一个印章,怎么会那么厉害,你不知道我去送货,国子监那边书铺的赵老板,那变脸速度堪比川剧啊!”梁庆忍不住感慨。
“那可不只是一个印章,”宋凌霄面露崇敬之色,“是天下士子的梦想。”
“天下士子的梦想?不是当官发财吗?”梁庆摸不着头脑。
“呸,别胡扯,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有志之士,心中怀揣着远大的理想的。”宋凌霄不让梁庆胡说八道。
梁庆咂咂嘴:“我是商贾小人,我不懂那些,我只要赚到钱就好。宋老板,你今天露这一手,真是让我服了,卖书,还是你厉害。”
宋凌霄笑道:“还是梁老板的硬功夫扎实,我只会些软功夫罢了,往后还是得倚仗梁老板。”
“没问题,放心,哥哥的胸膛硬得很,保管你靠得放心。”梁庆拍了拍并不存在的胸肌。
……
《江南书院时文选》上市销售第三天。
二十二家大书铺,已经有十九家倒戈,还剩硕果仅存的三家,都是和清流三世家有裙带关系的。
嵇清持知道,再等下去,他们就要完蛋。
在没有更好的方法的情况下,他咬牙放出了阴谋论。
这阴谋论不是随便传的,嵇清持和大掌柜以及一些心腹编修一起讨论,研究出了一个细节扎实、细思恐极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宋凌霄爬某位大太监的床,靠着帮人暖脚混上了干儿子的位置。
那位大太监专管图书监管这一块,在他的帮衬之下,宋凌霄很快拿到了开书坊的执照,凌霄书坊就这么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出现在了洒金河商业街上,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地面。
“这里可以增加一条证据,”一个拖地的伙计从旁边走过,插了一句,“听说那个宋凌霄有咳疾,光是请大夫就请了好几次,说不准是不是暖脚的时候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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