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乡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广告标语是这样的:“给灵魂一个温暖的家。”
郭斌不怕死人,更怕活人。他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他看着警察似乎十分口干舌燥,接连灌了好几口水。
他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这个彭先生呢,也是看了我们的标语十分心动,所以才跟我联系的。”
“他是给谁买墓地?”
“好像是他想要为自己准备后事吧。”他顿了顿,道:“现在这样的人也不少。给自己买墓地早就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儿啦,这是搞投资。”
搞投资?这不过是消费主义的话术罢了。商家总会变着法儿的让你心甘情愿地掏钱。
郭斌还记得当时彭旺看着标语久久出神,问他:“墓地也算是家,对吧?”
当时为了业绩,郭斌对彭旺故作高深地说道:“当然。最后人都要化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小盒子,放到墓地长眠。在哪儿长时间睡觉,哪儿不就是家么?死了呀,其实就是回家。要是没块墓地,人死了灵魂就是乱飘,没地方可回的那不就是孤魂野鬼么!所以呀,人要早给自己准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郭斌未曾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搞得他现在心里确实很慌。
警方从郭斌处发现,彭旺看好的这块地,正好在二十万左右,彭旺攒钱这么久,已经快大功告成了。
郭斌说,当时彭旺说的一句话他印象很深:“房子我是买不起了,要想有个家,只能买个墓地了。”
话虽令人唏嘘,但解释也能解释得通。彭旺跟亲人都断绝了关系,欠了一屁股的债,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被逼的活不下去了,事到如今,也只想日后魂魄有所归处。
不过,彭旺一个半路出家招摇撞骗的“算命大师”,忽悠来忽悠去,竟然还是被消费主义忽悠了,也真是让人无限感慨。
“也真是挺扯的。不知道这彭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债不急着还,正经工作不急着找,倒是急着死么?”
叶圆这话话糙理不糙,这么看来,彭旺确实有几分“急着死”的意思。有这么好几个女人温香软玉围着他,又是给他钱花,又是给他送礼物、介绍“客户”,债不提还需要还多少,但至少不用担心还不上被人讨债暴打。
人心复杂,彭旺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也无人可知了。
不过,现在至少已经解决了一个谜团,众人都备受鼓舞,继续开始工作了。
江屹打开内部邮箱里技术组发来的彭旺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文件夹,眸色深深。
彭旺的数码相机修好了,里面的数据现已基本恢复。从技术人员发现了周明雪的照片,开始提起高度注意,到如今所有照片都恢复,相机里一共发现了13个女孩的照片。
这几张照片不是抓拍、偷拍的,被拍者都是在被告知的情况下看着镜头的。这些女孩儿没有什么镜头感,姿势神态都有几分别扭,像是似是而非的证件照。她们都站得直直的,脸上有怯怯的笑容。
而周明雪在其中更有一份与众不同。她的笑容里没有对镜头的抗拒,而是望得很深很远,仿佛看到了很遥远的时光深处。
第92章 玛格丽特·格里埃(7)
空荡的屋内一片狼藉。
厨房里的桌子被掀倒在地,桌案上的菜肴撒的满地都是,各种汤汁流动混合在一起,和起伏汹涌的情绪一同被寒冷与时间凝固,最后沦为冰凉黏腻的半胶体。被打翻的木碗一个一个反扣在地上,而空玻璃杯则没那么好运,和被摔碎的眼泪一样,四分五裂,再也拼不完整。
唯有还没来得及端上桌的蛋糕还安然无恙地放在大理石的厨板上,上头的“生日快乐”显得尤为讽刺。
空气里安静极了,仿佛有一处无形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声响,而方才的吵闹正寂静地在脑海里留有余音。
门没关上,甚至用大门敞开也不为过。江屹有些犹疑地进了门,心中有些犯嘀咕,目睹此番乱象,更是大吃一惊。
林湫正垂眼把蛋糕一边的蜡烛依次点上,跳跃的小火苗在他脸上照影,明明是几豆暖火,却映出了几分凄清的孤独。
他侧脸看见了江屹,淡淡笑了一笑。
“你来了。”
江屹见林湫弯腰轻轻吹灭了刚点好的蜡烛,长长的睫毛像黑色凤尾蝶的翅膀,半遮半显着他眼眸中的幽深宇宙。
“你刚才……有遇到谁吗?”林湫问。
“没。”江屹一愣,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了苏小娅的身影。想必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已经潜逃。
刚才他会车有看到一辆在此处略显低调的别克,江屹只是略扫一眼,想来那后座的人影应该就是苏小娅了。
林湫“嗯”了一声,想起苏小娅出门前裹好大衣、带好了围巾,拎起那或许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想来她一定是蓄谋已久,那必然不至于露宿街头,便不打算再在意了。
苏小娅想要回学区房那里住。
她已经陷入学校劝退的境地,林湫不想让她再在外面鬼混,于是便把那套学区房退租了。苏小娅得知勃然大怒,二人为此已经吵过一次。
苏小娅生日收到了不少快递,里面不乏昂贵的奢侈品。林湫质问她从哪里拿的,她脸上有几分得意几分挑衅,道:“我随我妈,朋友多呗。”
苏汀的那些“朋友”全是臭虫恶蛆,无一例外。更何况,在苏汀眼里,她也从没有把那些人当做朋友,他们只是血蛭的佳肴,是达到她目的的工具。
林湫闻言便差点伸手给了苏小娅一个巴掌,但生生地停住了。
苏小娅脸上挑衅的神情更深,甚至多了几分嘲讽。“打啊,你怎么不打了?”
林湫冷冷地看着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希望跟你闹得太不愉快。”
苏汀说苏小娅最喜欢吃草莓蛋糕,每年生日都会给她买一块或大或小的。
可是今年,苏小娅第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吃草莓蛋糕,只是她喜欢吃。我有的时候分不清她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她觉得我摊上这个妈挺惨的,又觉得我至少还有人爱,有人保护,有人劝,好像又恨不得把我也拉下地狱一样。”
林湫:“那你喜欢什么,下次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的沟通可以更有效一些。”
苏小娅冷笑:“那你怎么不问我?你怪我不跟你沟通,那你有跟我好好沟通过吗?”
这句话把林湫问住了。为什么不跟苏小娅沟通?
因为他不想面对这张面孔?因为他也不知道开口能说些什么?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姿态开口呢,一个长辈的说教,还是一个陌生人的警告?
苏小娅撑着下巴问林湫:“你觉得我和苏汀,哪一个更惨一点?”
“苏汀的人生就是那样,大部分都是她自己作践自己的,不过至少还有你愿意帮忙兜着。我呢,我的人生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漂泊的童年,别人在疯玩,我跟着老妈后面左右逢源四处喊爸爸、认叔叔。后来疯子妈死了,剩一个不愿搭理我的舅舅,我也要担心他是不是有一天也突然疯了。我有时候在想,其实这个世界上,我从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人陪着我,也没有人将陪着我。”
林湫静静地看着她,道:“可以吃蛋糕了。”
苏小娅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失望,扯了扯嘴角,朝他大喊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认真听我说话!”
“我做了你爱吃的,待会多吃点吧。”至少是苏汀提起过的爱吃的,他默默记下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又属于苏汀的自说自话。
林湫垂下眼,开始摆菜。
“林湫,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冷漠?苏汀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也当成她!”
“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对我好,可是除此之外,我想听你说话!我想听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们就不能是正常的家人吗?为什么总是要用这种弥补的姿态跟我相处?你明明就讨厌我,为什么还要管我?那你就好好管我啊!好好听我说话啊!”
她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大喊,而林湫只会沉默。她流着眼泪大叫着把桌子掀翻,仿佛这样空气里才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的声响。
“跟我妈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打我,会骂我,我那个时候很恨她。但我宁愿回到那个时候,至少睡觉的时候她会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林湫,你冷得像块冰,我宁愿到外面冻死。”
她用手臂擦干了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屹从收拾好的厨房里走出来,手里带着两杯热乎乎的咖啡。
他把一杯放到了林湫手边,道:“加了奶,没加糖。”林湫不爱加糖,但江屹也舍不得他太苦。
林湫顿了顿,道:“谢谢。”他摩挲着陶瓷杯的杯沿,轻轻呼了一口气。
江屹只见林湫一直静静地发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林湫突然轻声说道:“美丽与贫穷相伴,往往是十分不幸的礼物。”
江屹心中一揪。
林湫缓缓看过来,唇角微微带笑。“巴尔扎克。”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许,还是要从苏汀说起吧。”
苏汀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小姑娘,漂亮、活泼、机灵,既能察言观色,又伶牙俐齿,所有人都喜欢她。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要提亲。
“想把苏汀占为己有的人,太多了。她就像是一颗遗世的珍贵明珠,所有发现了她的人都对她的美丽虎视眈眈。可是她也太脆弱了,我们那时候只能住在茅草屋里,和残酷的世界之间没有一丝阻隔。”
那是林湫人生里第一个有印象的炎热夏天。蝉鸣声很痛苦,树叶在炙烤之下蜷缩,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街道水泥地坑坑洼洼,行人的自行车在他们的眼中颠簸而过,发出令人皱眉的噪音。
两个心血来潮想要吃冰棍的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才终于到了镇子上,在烈日炎炎下的树荫里奄然静休。他们盯着那个镇上小男孩手里的冰棍,好像是饿狼盯着生肉。
两张两角钱被紧紧攥在他们出汗的手心里,可是一个冰棍需要五角钱。守在冰棍箱子边的老大爷已经把他们赶走过一次,恶狠狠地说道:“没钱来干什么?再瞎晃悠就揍你们!”
苏汀看到了他渴望而胆怯的目光,咬咬牙,道:“等着,我肯定去给你弄一个。”她蹿了出去,抓到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大孩子。
年幼的林湫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儿看着苏汀打量的笑的时候,脑子里只想到了一个形容词:邪恶。
可还没等林湫作出什么反应,那个男孩儿摸了摸苏汀的裙子下的大腿,笑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块钱。
苏汀拿了两个冰棍回来,眼睛亮晶晶的,露出来一排贝齿,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冰棍,发出了舒适而得意的感叹。“太好吃了!”
林湫太生气了,他不想要用这种方式换来的东西,他觉得脏。
可是苏汀瞪着林湫道:“他摸都摸了,不许摔了!好好吃!不然我不就白牺牲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笑着说道:“要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就以后多挣点钱给我花,这样姐姐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啦!”
那根冰棍的味道很甜,于是,林湫知道了,屈辱的滋味是甜冰棍的味道。
苏汀一向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把自己的美丽当做是寓言故事里下金蛋的鸡。那似乎是她与魔鬼定下的契约,她得以生于此,也注定日后亡于此。
“苏汀过得很苦。我知道。所以她对金钱十分执着,这我也理解。我只是遗憾,当初的我是那么无能弱小。”
陷入回忆的林湫神情里有着深重的痛苦。他恨苏汀,但这份恨里,也指向了他自己。他恨自己不能把苏汀拉上岸,恨自己也在一滩泥潭之中。
“我没有别的祈愿,只是,不希望苏小娅也走上那条路。”
“我并不是不喜欢小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跟她相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聪慧,固执、冷漠。她把美丽当做一把武器,比她的母亲还要锐利。我被苏汀伤过太多次,就好像是有了后遗症一样,我抗拒她。”
“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她和她母亲一样。”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即使是十几岁的她,也看起来那么天真可爱,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苏汀在山坡上无忧无虑跑着的时候。我们看着蓝天,漫山遍野的果园,有着对未来无止尽的想象,也没有对彼此一丝一毫的猜忌与隔阂。那时候的我们是亲人,真正的亲人。”
“很多人很厌烦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总想着如果孩子能够一下子长大就好了,这样他们懂事了就好沟通了。可是,我宁愿去辛苦养育一个孩子,看着他们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到怎样说第一句话、看第一本书、写第一篇文章……我想要去参与他们的成长,去帮助他们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或者,至少能看看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在觉得他们陌生的时候,能够有迹可循。”
在林湫的眼中,有时候苏小娅像个脆弱的婴儿,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更好地呵护她;但有时候,她似乎就是苏汀所有“恶”的集合体,是个满腹坏水的阴谋家。她不用摸索就能领悟如何去掌握人心,去毫无顾忌地利用他人,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目的。
林湫的语气颓丧得发凉。“我觉得我很失败。苏汀活着的时候,我只想着跟她清算平生这么多年的帐,而忽略了跟小娅的相处;苏汀去世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小娅已经长大了。我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跟她相处呢?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苏小娅不再是几年前还未成型的泥塑,她已经在不被别人察觉的时候,照着给予她原型的母亲给自己赋釉煅烧,成为了最好的继任。
而一直沉溺在苏汀的沼泽里的林湫还有着其它的顾虑。
“江屹,我有的时候觉得我真的很冷漠。苏小娅一直说我不愿意跟她沟通,说我不愿意关心她。是的,我觉得我应该去给她多一点的关心,可是,我总是难以自已地把她往外推。我……我是个不祥的人,苏汀的冤孽,算在我的头上也未尝不可。我的关心,我的亲近,对小娅来说,又为什么不会是毒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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