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杰满头问号,眼看着唐珂跑向这个角落最里面的一个遮雨棚,等了一会儿,又看唐珂两手捧着个小布包出来,到他跟前一层层布打开,拿出块青绿色的香皂。
“这是好东西,洗完又香又干净。”
宋仁杰眨巴眨巴眼,接过香皂,搓几下打出泡来,随手放在地上,唐珂惊呼一声,捡起香皂包回布里,往腿上一搁,两只手去刮地上残留的肥皂沫。
“哎,你这人,别浪费啊。”
宋仁杰实在说不出话,只能噎着口气看唐珂用那点香皂水认真洗了个脸。
别人救助流浪猫流浪狗,运气好能给家里添个暖心治愈的成员;他救助个流浪汉,没啥好处就罢了,怎么还总得经受心灵冲击。
*
两人离开金果林时,在巷子口被一个女人模样的拦住了去路。
“哟牛皮糖,出息了。”
唐珂赶紧在裤兜里狂掏一通,翻出一把皱巴巴泛潮的零钱,拿去给那人,讨好道:“勇姐,我今天差点惹事,您别生我气,就只有这些,全孝敬您。”
“放下吧,”女人瞥瞥身边石墩子上的烟灰缸,等唐珂把钱在里面码好了,忽然皱着眉,吐出嘴里半口肉包子,连着一塑料袋没吃的都推给了唐珂,“啧,这包子真难吃,扔了去。”
站在原地的宋仁杰暗暗叹气,正当他以为唐珂要吃包子时,那小子突然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边上,手伸进嘴里抠了抠,哇的一声吐了满地稀汤。
吐完,他才一口一个吃了还沾着口红的包子。
宋仁杰心情复杂到无以言表,莫说表,连心情是什么样的他自己都摸不清,一时气都懒得喘,远远瞧着唐珂,瞧了会儿意外发现那人脸上纹的是片茉莉花。
样子有点抽象,他看过不少次,也是才认出来。
等唐珂又走回他身边,宋仁杰想了想,说:“你说出来我是警察,还能把钱留住。”
唐珂乐道:“真是好主意,说了今天是不用给她钱,以后我也别想住这了——哎,咱们去哪吃?”
宋仁杰点点头,掏出手机搜索周边美食,他琢磨着得找以肉为主的店,烤肉涮肉都行。宋仁杰这正浏览呢,忽地觉出来手机侧面时不时扫来两道情绪强烈的视线,他一扭头,看见唐珂张着嘴,大睁着眼瞧他这手机屏幕。
宋仁杰把手机递给他,“你挑。”
唐珂连忙摆手。
“我就是好奇哎,你别让我找,我字都认不齐,反正你请哪我吃哪,能吃饱就行。”
很快宋仁杰看好了一家烤串店,按着导航指示,带着唐珂往烤串店走。那地方离得不算近,一开始,宋仁杰只顾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唐珂哼起了广场舞曲,才觉得老沉默着似乎是不大好。他想问的事情很多,但好像每一件又都不值得问,挣扎徘徊着,问了怕被顶回来,干脆不问。
可唐珂一哼歌,宋仁杰又有勇气跟他套近乎了。
“那个勇姐,收的保护费有点多啊,吃饭钱都不让人留。”
唐珂撅起了嘴,辩解道:“你别说她坏话,她都只是要一半。”
宋仁杰眉心一紧,又道:“那你赚的钱都干什么用了?一分不剩?”
唐珂夸张地笑起来,两个眼睛翻上天去转了一圈,眼珠落回来,才仰着脸跟宋仁杰说:“干啥用?拿去嫖了呀——瞪我干嘛,我也不告诉你,凶巴巴的吓唬谁呢!”
宋仁杰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瞥了两眼唐珂,没再追究钱都哪去了这个问题。
半小时后,两人走到了烧烤店,唐珂屁股还没挨着椅子,手里已经扯上张点菜单,蓄势待发眼看着要大搓一顿。他在纸上划拉了几下,突然停住,悄悄问道:“哥,这是什么啊,板啥?”
宋仁杰愣了愣,一舔嘴唇,看着唐珂指的两个字解释道:“板筋,牛背后的大筋,不好嚼,塞牙。”
“哦,那不要。”
又过十分钟,唐珂大功告成,把点菜单递给宋仁杰,故意板着脸说:“就这些吧,也没有多少可吃的东西嘛这里。”
宋仁杰拿过来一看。
“嚯,太多,吃不了。”
“没事,我吃不完可以带走啊。”
“……行吧。”
宋仁杰又看了一会儿,咂嘴道:“网上说这羊肉新鲜味足,你怎么一样没要,我加了啊。”
唐珂眨眼点头,“那你加。”
叫完菜没多久,烤串就一把接一把送上了桌,羊肉心管烤肥牛,鸡翅茄子火腿肠,还有烤馒头片烤烧饼等主食。别说两个人吃不了,再来两个壮士,也一样吃不完,但唐珂眼里冒的光,浑似他能把这些全塞进肚里。
宋仁杰这回也是开眼,见着饿死鬼投胎什么样了,他都怕唐珂当着他面噎死。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哦。”
答应归答应,该猛塞还是猛塞。
宋仁杰又加点了一壶果汁。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还不忘自己挽救教育失足青年的重任。
“闭着嘴嚼,别吧唧吧唧的,没礼貌,吵得我耳朵疼。”
“哼。”
但唐珂倒是听话,乖乖闭上了嘴,宋仁杰想起了别的茬,顺势又问:“你就住在金果林那个小棚里?家在哪?那天晚上怎么跑那么远?”
——第一回见的地方可不在金果林附近,周边地区都算不上。
唐珂噘嘴嚼完了才埋怨道:“这人会不会聊天,怎么叫棚,那是我自己盖的房。”
宋仁杰懒得跟他争辩,那个砖头加油布,而且只有门帘的违章建筑,肯定是不算房。
这题算是过了,但要糊弄过去另外的问题,纯属唐珂妄想。
宋仁杰像没事似的又问一遍。
“晚上跑那么远干什么?”
“......我乐意,你管不着吧。”
宋仁杰闻言点点头,继续查户口。
“那家住在哪?为什么不回家?”
“你问题很多哎。”
“不回去,是不愿意回,还是家人都不在了?”
“呸呸,乱说话!还有个弟弟呢。”——这下子好像问到了重点。
唐珂啃了口烧饼,咽下去接道:“我弟活得好好的,别咒人啊!你问这些干啥啊?怎么你警察,那叫什么来着......”
“职业病。”
“对!职业病,问这么多,我吃你一顿饭,还得回答这么多问题?你早说,饭我不吃了。”
宋仁杰和气笑笑,摇头沉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在金果林,要是家庭有困难,你说出来,能帮我就帮帮你。”
“我们那那么多人,我不用你帮,你帮别人去吧。”
堵得宋仁杰哑口无言。
也许是他突然失声的表情看起来还挺有趣,唐珂瞧了他一会儿,忽地咯咯笑出声来,笑完才说:“金果林那就是我家,我和我弟没屋,他嫁人了,我不愿去他家住着,又没法带他进城。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心思养他,让他留在村里呗,至少饿不死。”
“哪个村?”
宋警官问得精巧,又喜获一枚白眼。
唐珂呛道:“你这职业病太严重了,得治呀。”
“抱歉。”
“刘家村,抚县。”
宋仁杰刚被打了一棍棒,突然又给喂颗糖,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唐珂看着他像看傻子似的,摇头晃脑乐了会儿,摊手无奈说:“吃人家嘴软。”
等唐珂吃饭速度慢下来,饭局将近尾声,宋仁杰终于忍不住了,清清嗓子,正色说道:“你有手有脚,人也不傻,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得做违法的事,唐珂,我给你说,你去捡破烂也比现在那样好,你心地是好的,我不想看着你混下去,你这么样混,早晚把自己赔上。”
“多管闲事呀你,”唐珂喝了口饮料,笑哼一声,“捡破烂忙得要死要活还得抢地盘,挣不了几个钱,哪有我这一个钟点三十挣钱快。”
看着唐珂竟有些得意的的样子,宋仁杰只觉一股无名火窜上天灵盖,顿时气道:“是快啊?时薪上限三十,戴套还给人便宜五块呢。”他见过唐珂招揽生意,那贱卖赚吆喝的架势像在清仓大甩卖、开业大酬宾。
“他妈你怎么——哎呀你看看我,继续说,我不翻嘴了,谁让今天是你把我喂饱的呢。”
唐珂脑筋一转,料想着万一傍上饭票,以后有的是机会开斋,不能跟人吵嘴,便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颇为大度地眯眼笑起来,一边还拍了拍吃得鼓胀的肚子。——这动作换别人做,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但对小学肄业的唐珂来说,他只是撑得难受,又撑得很满足。
宋仁杰在这一瞬间发觉有什么不对了。
他想起看过的某些电影,唐珂只是拍拍肚皮,他们所在的世界线却仿佛剧烈地颤抖了两下。
唐珂笑嘻嘻拍肚子的那个时分秒,宋仁杰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萌生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想法,简直糟糕透顶,吓得宋仁杰立刻命令大脑把那个想法删除。但是他那宕机的脑瓜有独特的办事方法,阴差阳错地把命令执行成了复制粘贴,贴得宋仁杰满脑壳里都是——
唐珂这样真可爱,像怀孕了一样。
他打了个寒颤,丢下唐珂和饭钱,没礼貌地落荒而逃。
这回之后,宋仁杰再没有恰巧跑去过金果林,他怎么琢磨都觉得,就凭他的能耐,非但挽救不了唐珂,连他自个儿都要沦陷。
宋仁杰决定不理会隐隐作痛的良心,抛唐珂诸脑后,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于是他的生活恢复如常。
第06章 922刘家村四尸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年的秋风终于吹起来了。
这天下午,宋仁杰跟着他们组长从山区回到城市的怀抱,才给车加完油,正启程回队,韦组长突然接了个电话,没讲两句脸色就变了。
“什么?!行,我俩先过去看看,让靳蓝放放手头的事,把相关人员材料整出来,要快。”
等韦锋挂断电话,宋仁杰揣摩着问道:“出事了?”
“大事,砍死四个,说是抓着个现行,咱俩甭回去了,开导航,抚县刘家村。”
“嚯四个,”他边念叨着,边往搜索框打字,“抚县刘...家村......”
宋仁杰的心跳乱了几拍。
他发现自己是个很没出息的棒槌,决定了再也不想,得,这下两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功亏一篑、灰飞烟灭。
导航自顾自地指示着,一会儿“第二个信号灯左转”,一会儿“保持当前路线直行三公里”。声音太响,宋仁杰下意识地调低了音量,韦锋一皱眉,责道:“大声点,听不见了。”
“哦,对不起啊组长。”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刘家村有亲戚啊?”
“没有,有点困。”
“那你先眯会儿吧,怎么也得开四十分钟,到了我喊你,昏昏沉沉的可不行。”
宋仁杰抿紧嘴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睡却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着,出事的千万别是唐珂那个还住在村里的弟弟,这案子也千万别跟唐珂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嗐,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瞎想个屁。
但他的心还在扑腾扑腾不安分地跳,跳得宋仁杰很慌。
“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时,他害怕到咽了口唾沫。
韦锋只当宋仁杰眼看着变差的脸色是疲劳所致,还鼓劲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才和宋仁杰两个,推挤着穿过围观的人群,走进封锁线拦起来的院子,接着走进死了四个人的案发现场。
在踏进院门时,空气里突然浓烈的血腥气其实已经唤回了宋仁杰的大部分神智。
这使得他一眼就看见被押到韦锋面前问话的那个人。
穿了套淡鹅黄带卡通图案的棉布睡衣,衣服上泼墨画一般肆意的血迹已隐隐泛黑。那人冲着韦锋点头,低头抬头的瞬间,视线似乎飘向宋仁杰半秒,倏忽收回去时,就变成了嘴角轻轻勾起的笑。
“是,是我杀的。”
时隔两个多月,甫一见面,宋仁杰就又见着唐珂笑。笑容像那人脸上的茉莉花挣扎而胆怯,在他恍惚的瞬间已然抹平了时间割裂的缝隙,和宋仁杰脑海里深埋的清晰形象瞬间重合。
这段时间他明明没敢让自己想唐珂,没料到身体竟然不听话,偷偷想了那人一遍又一遍。
——却怎么也没想过再见是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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