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舟笑了笑,安抚道:“放心,我当然不想将你当做封印魇魔主的工具,赌一场如何?”
剑灵沉默以对,叶云舟就继续说:“我赌慕临江一定会失败,海域三都各自为政,不可靠的盟友比敌人更危险,应轩阳此人也是变数,你认为计划真能推进到我们亲自对上魇魔主吗?”
剑灵端详他片刻,身影逐渐淡去:“如果你输了,常羲就不再是你的剑。”
叶云舟目送他离去,啧了一声,自语道:“慕先生啊,我可是堵上性命了,我到底该不该期待你能让我惊喜呢。”
慕临江离开这段记忆眺望无尽的虚空,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段忙碌的岁月,他仍能回想起和作为萧川的叶云舟的第二次见面,叶云舟在秘密据点请他喝茶作为抢夺乾坤袋的赔罪,谈及海域三都和寂宵宫,僵硬的气氛雪上加霜。
慕临江起身在魂海中缓步穿行,抬手覆上一个光团,景色变幻之后,正好是他想到的回忆。
叶云舟在泡茶,手法很专业,但当时的慕临江十分挑剔,对叶云舟有气在先,更是看他不顺眼。
叶云舟递给他一杯茶,慕临江接过轻抿,就重重放下哼出一声。
“茶温不够茶色太差,泡茶的人也毫无诚意,真不知道我为何浪费时间来此。”慕临江出言讥讽,掀起眼皮瞥了下叶云舟,暗中运起暝瞳。
他从未遇到不惧暝瞳的人,更从未被人一开始就直接近身扭脱手腕,意气之争在叶云舟交出常羲剑后告一段落,但不满的情绪却未发泄足够,他不信真有人全然不惧暝瞳。
叶云舟苦恼地摇了摇头:“我好酒,茶只是消遣,自不如修身养性的慕先生精于此道,不过慕先生如果再温柔一点,我也许可以为你仔细钻研学习。”
“哼,可惜此地无酒,让萧公子受委屈了。”慕临江抱着胳膊往椅子上一靠。
“我倒不算委屈,和肩负重任却无良将的慕宫主比起来,我在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委屈什么?”叶云舟意有所指,“我虽不能离开,但这几天消息倒听了不少,慕宫主威名在外,许多门派首脑闻之却步,根本不想与你合作。”
“那又如何?”慕临江不以为然。
“澜疆派的冯堂主更是直接诋毁你不配坐盟军首位,应当由煌都领头才是正义之师。”
“那又如何?”
“我的身份不为人知,夜都的人都在污蔑你将我抓来囚禁在此欲行不轨之事,可见他们对你毫无信任尊重。”
“……那又如何?”
慕临江自己倒了杯茶,听叶云舟细数这些天在据点内听见的风言风语,面不改色,等叶云舟全都说完了,他才不耐地扯扯嘴角:“我已经懒得再说那四个字了,无论你有何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很强,那些废物只要能出力,尽可以搬弄唇舌,我还不放在眼内。”
叶云舟舔了下嘴角,低头笑笑:“想不到慕宫主如此豁达通透,那敢问宫主已是一境之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要做这般冒险之事?”
“默影都受寂宵宫统领,他们愿意称我为主,我便能担起这份重量,很难理解吗?”慕临江反问。
叶云舟想了想:“既然是重量,你会不会有感觉疲惫的一天?你会不会失望,不耐?”
“我不能断言以后,但现在,我对你很不耐。”慕临江撑着扶手起身,“我已经让应轩阳不必再软禁你,昨日收到情报,归顺魇魔主的合体期高手正逃往默影都,你负责擒下他,展现你的实力,赢得众人的信任吧。”
叶云舟也起身相送,轻飘飘地说:“最后一个问题,暝瞳能勾起内心深藏的恐惧,你认为,谁会愿意和拥有暝瞳的人成为朋友?”
慕临江脚步一顿,下一刻夹杂气刃的一掌已经回身像叶云舟拍了过去。
回忆结束在满屋狼藉的砖瓦碎桌之中,慕临江承认自己当初的雷点既不是那些假意顺从的盟友,也不是得失利益。
他认为自己也有真心结交的朋友知音,但叶云舟试探过后,似乎认定了在这点上大做文章就能让他失态,而叶云舟也成功了,叶云舟的判断一向精准犀利。
从那以后,叶云舟开始一面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一面引爆他们这个脆弱的联盟内部矛盾,慕临江从叶云舟的视角看过去,愕然发现曾经揪出来的寂宵宫叛徒是被叶云舟煽动,路过夙宵卫的校场听见有人说他不如瞎了好,这“路过”也是被叶云舟有意算好了时间的安排,甚至还有一个叶云舟兴冲冲交给他的“偶然听到你的朋友谈论你”的玉简。
玉简中有几句断断续续的闲聊,一向稳重的岳皇城主说:和慕兄做朋友真累,他有暝瞳,任谁都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免得一不小心松懈中招。
当时的慕临江听见此话,直接将玉简捏成了碎片,血从掌中一点点淌下来,这血有多热,他的心就有多冷。
叶云舟有种得逞的快感,火上浇油地说:“你应该清醒了吧,你是异类,就像羊群中的狼,他们畏惧你,便理当向你俯首,你不可能有朋友,无论你怎么想,人怎么可能会与自己惧怕的人交朋友,你注定孤单一生。”
慕临江现在听着叶云舟极尽所能的打击却只想笑,而且笑得很舒心,他在叶云舟的记忆中听见了岳皇城主完整的话。
“……但说正经的,我却不是因此才觉得累,暝瞳对慕兄来说,既是对敌无往不利的杀器,对他自己更是负担,我倒希望他能坦诚自然一点,别让我每次都得屈膝弯腰看他伞下是什么表情,哈哈……”
接了这句话的是秋水剑阁老阁主,还未白发的雍容女子在窗边掩口轻笑:“幸好我个子矮,不用弯腰就看见了,我可不累,此次对上魇魔主暗中培植的势力,我们大获全胜,不如摆宴庆祝一番,也算为擎雷山之计与众人誓师。”
慕临江旁观当时的自己晦暗的眼神,他记得自己那时几乎没听进去叶云舟的唠叨,他想去和岳皇城主当面对峙,问他如果真这么累,何不直说,慕兄和慕宫主之间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也不会影响两派关系,他最讨厌虚情假意。
但最终他忍下了,他想等到解决魇魔主之后再说,可魇魔主封印之后,岳皇城主也重伤身亡。
慕临江猜叶云舟没能看见他当场发作应该很失望,这段记忆还没完,老阁主提议要开宴席,霍风霆一向乐意四处找人喝酒,理所当然应下这个发请柬的活。
当时的叶云舟确实很失望,但失望过后,更隐隐有一丝久违的兴奋冲上头脑,他从未遇到如此棘手的猎物,对他的所有蛊惑都充耳不闻,他一次次撕碎慕临江在乎的东西,和他打过不下十场,武力的胜负且不论,阴谋的胜负一目了然。
他还没赢过慕临江一回,他没能让慕临江有一分一毫的动摇,慕临江依旧对寂宵宫满怀责任,依旧对所谓的友情满怀信心,他没能改变慕临江哪怕一点,慕临江就像朔风中的磐石,凛冽而坚定,他的小动作反而如同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叶云舟觉得自己都要开始敬佩慕临江了,这个无法摧毁的目标让他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力度,仿佛他终于活了过来,他一面迫切地想要将慕临江推落深渊,一面想要让慕临江永远矗立在他面前,他甚至不能从混乱的思维中提取出他到底想要什么结果,于是他干脆放出了假消息支走老阁主和岳皇城主,主动找上霍风霆。
他对霍风霆真诚地建议道:“宴席也邀请慕宫主吧,他虽然不爱喝酒,但庭中景色风雅,以茶代酒也别有韵致,况且两位老前辈都不在,慕宫主若再不出席致辞,这酒宴就毫无意义了。”
霍风霆为难地挠头:“词不词的倒无所谓,他会去吗?我怀疑他其实很烦我,我上次找过他喝酒,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一点也不给兄弟面子。”
“怎么会,他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你应该能明白,像他这种人比你孤独多了,我只是想帮他。”叶云舟替慕临江解释。
“看不出来,你俩天天打,背地里还挺有那么回事。”霍风霆意外地打量叶云舟,“行吧,那我就信你了。”
叶云舟微微颔首道谢,宴席当天他借故未到,却暗中趁众人都聚在庭院里时来到后门,站在了门前。
说话声从轻掩的门扉缝隙飘出院外,春日阳光洒下一片暖意,落花铺了一地粉白,他眯着眼寻找慕临江的身影,然后见他靠在花树边,戴着斗笠,罕见的端了杯酒。
花树被风摇落一阵细雨,洁白的花瓣翻卷着细腻的阳光,霍风霆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举起酒坛,慕临江抬了抬头,在那阵飘满肩头的落花中回敬了霍风霆一下,破天荒地喝了酒。
但霍风霆朋友很多,他很快离开,慕临江身旁的几桌众人刻意装作热络地彼此闲话,装作没有空闲理会慕临江,但这种伪装可笑的让人懒得戳穿,宴席众人传杯弄盏谈笑风生,但慕临江只有风和花愿意接近。
叶云舟站在门外盯着他,叶云舟想,你的朋友来了吗?这是你期待的宴席吗?你的寂寞得到排解了吗?你为什么还不清醒?放弃那些寄望吧,让他们统统付出代价,让他们臣服,让他们恐惧。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直到人走茶凉,慕临江自己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靠在花树下睡着了。
叶云舟不甘心,他攥着拳头,慕临江本来就是站在深渊边缘的人,他无数次觉得慕临江再进一步,只要再进一步就会像他一样,何必要约束自己?但慕临江站的很稳,无论他如何煽动,慕临江都不肯染黑。
月色铺入庭院时,叶云舟终于踹开了那扇门,他几步走到花树下,慕临江被他踢门的声音惊醒,正要摘下斗笠,就被拽住了领子拉起来。
有他睡在院里,侍女也不敢入内打扰,叶云舟动作粗暴,打翻的杯盘泼溅在慕临江的衣摆上,把华丽的锦缎弄得斑斑点点。
“……又来找茬吗?”慕临江还有些头疼,嗓音懒洋洋的,他对酒一向没有抵抗能力,斗笠摔落,低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眸中像蕴了一江春水,既愁烦又温吞,“我今天不舒服,不想教训你,放手。”
“你是该不舒服,你活该不舒服。”叶云舟凉丝丝地嗤笑,一把推开慕临江,“走,别耽误侍女干活。”
慕临江被凳子绊了一下,淤积了一天的闷火终于被点爆,他反手拎起凳子朝叶云舟砸了过去,第一次这般不讲风度仪态,然后理所当然的,他又和叶云舟打了起来。
记忆又结束在满院狼藉的砖瓦碎桌之中,慕临江从虚空睁开双眼,看到此时,他已经能乐观地用看叶云舟吃瘪取乐了,纵观叶云舟的忽悠历史,他都感慨自己竟然这么难缠,不但没瘸,还让叶云舟掉了不少头发。
他笑了两声,魂海记忆已经所剩不多,他踱了几步,找到一个最为明亮的光团,沉入意识。
“慕先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吗?”
记忆开场,慕临江就听见叶云舟的商量。
叶云舟站在树荫下,笑吟吟地看着慕临江,而慕临江警戒之色不减。
“放心,这次我发誓,绝不故意激怒你了。”叶云舟像模像样地举起手来。
“哼,有话快说。”慕临江催促道。
“如果我们能从擎雷山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我来自哪里。”叶云舟翘着嘴角笑道。
慕临江皱眉:“我并不在乎。”
“慕先生这就太伤人了。”叶云舟不以为意,忽然踏步上前,靠近了慕临江,“明日便是死战,现在和你道歉,让你原谅我一直以来的放肆,好像我在用形势逼你,讨什么便宜似的,那就这样吧,如果我还勉强能算你的朋友,那你就别躲,我有话和你说。”
“你要做什么?”慕临江没退,却也没放下戒备。
“闭上眼。”叶云舟歪头,“放心,我不会捅你一剑。”
“啧。”慕临江不耐地闭眼,想看他究竟搞什么名堂,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身上一沉,叶云舟伸手抱住了他。
叶云舟微微踮脚,双臂几乎算是搂着慕临江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慕先生,我喜欢你,喜欢到可以为你死。”
慕临江一愣,忘了推开叶云舟,半晌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他不禁头皮发麻,叶云舟绵软带笑的撩拨炸在他耳边,他没什么惊讶感动,用力扯开叶云舟,怒气腾腾地呵斥:“萧川!望你自重,别开这种玩笑。”
“哈哈哈……”叶云舟踉跄站稳,捂着嘴笑的直耸肩,“谁知道是不是玩笑呢。”
“有病!”慕临江狠狠瞪着他,拂袖而去。
叶云舟见他拂袖就走,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就算现在你当这是玩笑,如果我为了救你而死在擎雷山,那时你还认为我今日的话是玩笑吗?慕临江,你不愿落下深渊……那就落入我的罗网吧,等你的痛苦足够填补我欠缺的愉悦时,我再来见你。”
旁观的慕临江开始头痛,他当年几乎迷信他和萧川八字不合,现在再看一遍,叶云舟的恶劣比他单方面的记忆更甚,叶云舟甚至想在擎雷山诈死,以此让他刻骨铭心。
……何等恶劣的…人渣啊。
常羲剑灵无声无息的化现在叶云舟身旁,声音冷淡。
“你走火入魔了吗?”剑灵用冰凉的手指扣住叶云舟脉门。
叶云舟没挣扎:“也许是吧,但根据我的情报和判断,此战必败无疑,等煌都夜都那群乌合之众弃他而去,应轩阳这个利己者也拔足狂奔,或许殷思会保护他到最后,但眼睁睁看着亲友死在面前,他还能坚定如初吗?最终的赢家是我,一定是我!”
剑灵松开了他的手,叶云舟盯着空中一点,眼中执念近乎疯狂,他要一条路走到黑,谁也劝不回来。
“……你放弃吧。”剑灵轻不可闻地叹息,“值得为了他赔上性命吗?”
“不是为他,最起码不只是为他,我喜欢有始有终。”叶云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如果我放弃,那我以后……我还能追寻什么?我看不见,我不能在这迷路,你明白吗?”
剑灵不能彻底明白他,慕临江也不能完全明白他,慕临江注视着将手攥得发抖的叶云舟,忽地有种感受,叶云舟一直在说他注定孤独,可问出“你明白吗”这句话的叶云舟,内心到底有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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