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药物。”忧忧见他认真,只能坦白。
忧忧不仅讨厌药物,也讨厌一切病痛。过去他有个头疼脑热,都会云淡风轻地忍过去,绝不表露丝毫弱势。他们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只有尽可能表现完美。
也只有在小舒面前,忧忧才会承认自己生病,并且享受一下小舒难得的关照。
忧忧知道自己生来必须掌控,不能被掌控。而药物和治疗就是来掌控身体的,令人意志松动,产生依赖。他是操控者,决不能被控制,所以他不允许。
“如果有人治好我,就会背负存恩债;如果有药物对我起作用,那就不是我本身的恢复能力。”忧忧看着担忧的少年。“但是……如果是你,我准许。”
“……什、什么?”小舒还在梳理着绕弯的逻辑。
“如果你想治疗我,我予以你这种特权。”忧忧宛如授命的君王,庄严宣誓。“如果你愿意,就可以掌控我的健康,令我产生依赖。如果是你,这些统统不是问题。你理应享有我的一切。”
忧忧说得冠冕堂皇,因为他真正的心思,说出来小舒未必理解。
如渴望操控对方一样,他也渴望被控制。在他们之间,这种渴望是相互的。他已经想明白,自己对小舒过度的控制欲,其实是潜意识里,希望对方也能这样关注自己。
*
忧忧大概买通了医院,让小舒留下全天陪护。
当然,疗养院也乐见于此。对于那个头痛又惹不起的病人,一个小舒的效率超过十个医生和五十个护士。
“又上当了。”
小舒捏着药盒浑身颤抖。他再呆也知道,忧忧最近变着花样占他便宜。外面风传他们兄弟情深,忧忧虽然傲慢,却对弟弟百依百顺,风评扶摇而上。
可只有小舒知道,忧忧多难伺候。
就知道他主动认错没好事。小舒细数这几天的斗争。他不仅没什么主动权,还被诓在这里,天天负责喂药扎针看报告。
忧忧气色渐好,日益重视起形象,艳光照人。加上最近脾气缓和,很多医生护士都争着往这里跑。
结果就会看见小舒各种姿势被占便宜。小舒觉得自己舍身医学,脸都丢光了。别人看见他眼神都怪怪的。
“那是你坚持的。”忧忧恢复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还要小舒来梳头。“你得对我负责。”
小舒青筋直跳。
随便举个例子。忧忧吃药之后,必须给点奖励的“甜头”。小舒当然费劲给他调了蜂蜜水。
“不会太烫吧。”忧忧抱着手肘,若不是那副天使的脸,挑剔起来非常烦人。“也不要太甜。我现在口味淡。”
“……”小舒听得冒火,还是忍着气灌了一口给他看。“就这个,你爱喝不——呜呜……”
忧忧捏住他的下巴,对准嘴唇就是一压,甚至还伸进舌头舔了舔。
“嗯……是挺甜的。”忧忧意犹未尽地盯着小舒涨红的脸……
“混蛋,唾液菌落超标了!”小舒洁癖发作,立刻弹起来,奔出去漱口。
如此,小舒只能将有限的怨气,发泄在无限的医疗方案会诊上。
日后他成为领队,折磨科研部同僚赶工的魔鬼名声,从此也可见一斑。
忧忧可以下地行走了之后,经常拖着小舒去河畔的草地晒太阳。
小舒晒得暖洋洋,不消片刻就困意翻滚,枕着忧忧睡过去。
树叶还在滋长,空隙间漏下摇曳的光斑,在两人身上无碍地摇动。
忧忧接下披肩,盖在小舒身上,细细遮住边角,仿佛少年才是那个被珍重呵护的病人。
这是他昏魅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日光正好。照耀着少年安睡的面容,宛如祝福一切如愿的天使。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
*
富商快要离开,小舒和他下了一盘棋践行。
“真是奇妙。”老者抚着胡须,笑眯眯地。“之前都听说xx号住的是个煞星,想不到竟是你兄弟,还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小舒嗜睡,草地上一躺就把忧忧睡到腿麻是常事。杀伐果断的忧忧偏偏还一动不动。这个事迹传遍了疗养院,感动无数人。
“是啊,毕竟是兄弟。”小舒落子。“不能放着不管。”
这些时间,他的医疗知识也算有长足长进,甚至令主治医师惊讶。
他已经可以读懂并且分析那份体检报告。特别是,脑部扫描。
他已经可以读懂余生。他就是比旁人知道太多,而做不得普通人。
“小兄弟,你怎么了?”
“哦。”他一瞬间的沉郁,躲不过老辣的目光。少年人聪颖无比,不是被棋局困住。“我……有一个问题。一个人,要活多久才会感到足够呢?”
“这不好说。”老者捻着棋子。“如果是自己,只要夙愿完毕,就不太有遗憾。但是……”
“但是?”少年困惑。“满足自己,还不足够么?”
“因为人还有爱人。”老者叹气。“若是有爱人,不论多久,都不足够。”
河畔逝水滔滔。
少年看着彼岸喃喃。
“幸好我,没有爱人。”
☆、6,2
6,2
疾风吹来一阵浓云。
复原百年前的布景公寓里,忧忧失神地游荡。
由于永生药剂引发的精神异常,他的自我认知回退到小舒的学生时代。
风压撼动严丝合缝的窗框。仿佛想要唤醒屋内错乱的理智。
美丽而致命的主人恍然未闻。
他再一次走到小舒的卧室门口,却不敢硬闯。恐怕没有人会信,这薄薄的门板,竟然拦住了天下最强大也最放肆的魔鬼。
……他已经没有机会。内心响起警示。那是一旦关闭,就不对他敞开的门扉。
除了ai们进行日常维护,忧忧反而很少进入这间“小舒的房间”。恰恰是这间小舒逗留最长的房间,最难触发关于小舒的幻觉。仿佛潜意识中存在着某种抵抗,不允许他的疯狂,去玷污过去的记忆。
“你回来了……”呼风唤雨到了厌倦的主人,背靠着那扇门,梦呓一般说。“不过,只要回来就好。”
在光线照不进的走廊,长发的美青年静静诉说。
“……哥哥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见你离开我,去了无人可以触及的地方;梦见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梦见你终于回来见我,可我根本认不出……这梦太逼真,太可怕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幸好那只是梦。小舒,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你最终总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就像不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我们是兄弟,共享彼此的生命。
屋内风铃一阵清脆响动。
“小舒?下雨了,你没有关窗么?”他想要推门,伸手却改作敲。“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感冒的——”
吱呀一声,一直禁闭的门,被推开了。
原来这门,竟是虚掩的。
忧忧血红的瞳孔紧缩。
映入他眼中的,竟是和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窗扇未合,窗帘粗粗拉过一半,遮掉了大半的日光,将夜晚提前拉来。只剩竹风铃正与漏进来的风雨扭斗。
桌椅当然是空的,却有移动的痕迹。
门扇张开更大的角度,床头柜上亮着淡黄的光晕,是星月形状的小夜灯。
他一时竟忘了呼吸。
原木色的床头,松软被褥,这些他都再熟悉不过。唯独那米色的绒被中间微微隆起一块。昏黄光晕扫过侧卧的人影,在纤长的睫毛和碎发后落下阴影。
安恬的睡颜埋在棉花般的被褥间。遗落在人间的天使,虽然饱经磨难,终于回归光芒的云端。
却不属于他。
本体舒听到响动,仍维持休眠状态。
他一时走不脱,又不能言语,还不如以装睡应对。通过忧忧的言行,他基本可以确定,忧忧的错乱人格正是他们冷战那段时间,没有清醒人格的那么危险。
本体舒百年前失去身体,又沉睡多年。能够趁机重温自己的被窝,虽然冒险,但十分值得。
却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是织物落地的动静。
【???】本体舒感觉这次苏醒,运算能力降低不说,还有很多不知道的惊吓增加了。
他本侧身向右卧着,就感觉身后床垫一低,是另一个成人的重量。
接着,就是一具修长的躯体,挤入了他神圣的被窝。
馥郁香气弥漫。
体温微凉的身体,蛇一样卷缚过来;手臂搭上少年的腰腹收紧。因为身高差,刚好是一个被拢在怀里的姿势。
后背仿佛一个传声筒,透过薄薄的睡衣,紧密接收到擂鼓一般的心跳。
原来人心,会这么用力的么?心脏早就不再跳动的本体舒恍惚地想。
“……真好,真的是你。”忧忧用少年的亲昵语气说道。得寸进尺地埋在少年的后颈深吸。
【……】如果不是不敢动、不能动,按照本体舒的脾气,肯定一巴掌推开。
背后反而圈得更紧了一些。
“我知道,这样你会生气……但是这次你不能怪我。”忧忧的声音泛着浓浓的鼻音。“是你没锁门的……你默认我可以进来,是不是?”
本体舒在心里叹息。
少年忧虽然比他成熟,私下其实十分任性,还爱撒娇。总之就是折腾人,怎么都不满意,非要看着别人团团转。
真是天使的外表,魔鬼的本质。于是人们也愿意被他戏耍,甘之如饴。
而小舒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孩子。小舒过于发达的大脑让他无法承受普通的嘈杂。他安于角落。
也看着哥哥如何和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周旋,交易。忧忧将他保护得很好,从来不要他露面,然后独自修炼完美,以面对人世的险恶。
这一切小舒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忧忧,他总是不能拒绝。不论忧忧变成什么样子,都有他的责任。
尤其是少年的忧忧。到最后,他仍然没有狠心锁住门。
本体舒面对过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敌人,却害怕少年忧失落的眼神。
“……你让我进来,看见你睡得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只是看看呢……”忧忧似乎将他当做一个大号的抱枕,面面俱到地蹭,寻找最舒服的角度。“都是你,把我惯坏的……”
不需要睡眠的长生体,竟然因为太过安逸而产生了睡意。
“这样真舒服……”忧忧汲取着体温感叹。“难怪你总是睡不醒……”
他又不敢睡,怕一醒过来……这孩子就不在了。
“……你不知道,那个噩梦有多逼真。我发疯了到处找,仍然找不到你……”忧忧的声音逐渐低落。“……你怎么能离开呢,我们不是约定好的么……你要是离开,我一定……一定……”
绝色青年的呼吸逐渐平稳。
本体舒这才睁眼,调试模拟装置的频段,将他送入更深层的睡眠。
就在忧忧进门之前,他将模拟装置紧急安置在床头的小夜灯里。两米的辐射半径,他只能赌这一把。
星与月,在他们头顶散发朦胧的光晕。
忧忧虽然精神异常,却十分警觉。此时天色未暗,只有点亮小夜灯是合理的。
那个小夜灯,曾是忧忧送给他的礼物。
当年小舒长眠起来不分昼夜,时常摸黑起夜。有一次下床没看清,就磕在了桌脚。还惊动了隔壁的忧忧。
小舒耐受疼痛惯了,忧忧却急得眼圈发红,反而要他安慰。
隔天,忧忧就布置了这个小夜灯,走廊里也安装上感应灯,怕他一个人在夜里摔倒。有时他忘记了,忧忧还会轻手轻脚过来为他点亮。
所以当他安睡,忧忧一定不会关掉那盏灯。这是忧忧费劲心思为他点亮的灯。就像跨越了百年,忧忧仍然要修造一模一样的小路,一样的公寓楼,甚至一样的锁芯。
“小舒很聪明……”日渐疯狂的忧忧曾那样看着工地,对无法理解他的ai们自言自语。“万一哪一天,他想要回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他在那地下,那么久,那么黑,一定怕极了……”长发的美青年凝望远方孤独矗立的钟塔。“我不能让他,再在黑暗里迷路。”
*
随着忧忧熟睡,本体舒本想尽快抽身。
却不料对方虽然睡着,他越挪动,就被抓得更近。
本体舒只得挨到调频结束,解开睡衣,才从那怀抱里窸窣脱身。
他仍紧紧抓着小舒的睡衣,如落水者抓住浮木。
受到精神异常折磨的忧忧,常常郁结的眉头终于松动了,仿佛沉浸在什么如愿以偿的美梦中。
时而如天使,时而如魔鬼,种种细微动作,都恍如当时少年。
本体舒握紧模拟装置,终于不忍再看。
“对不起……忧哥哥。”
他对少年忧敞开门扉,并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这次他回归,治疗忧忧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把所有有关自己的记忆和潜意识,如同剔除坏死的组织一样,从忧忧的病态人格中刨除。
简而言之,他要将面前这个曾经约定永不分离的少年忧,彻底杀死。
而那美少年偎着怀中的体温睡得安详,对自己的厄运一无所知。
*
通过模拟装置获得了一手数据,本体舒立刻开始昏天黑地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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