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忧忧如此慷慨,所以让舒予取予求。同时也如此残酷。不是所有的复制体都能得到一样的关照,却要背负同样悲惨的命运。【所以我来了。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舒恐怕没有想到,为了找回一个遗憾,忧忧将会持续制作无数的伤痛。也包括他自己。
那魔鬼永远无法满足。
他渐渐捏紧右手。
“等等……我好像见过你。”7号忽然看见了271号下位体耳后的一道疤痕,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一年前已经……”
【什么?】271号有些困惑,下意识想用左手挠挠头发,却扑了个空。
他看见7号惊诧的眼神。
“副本舒,你……你的左手呢?!”
在271号举起的左臂上袖管空荡荡,只有短短一截绷带。整个左手连同小臂的末端,都消失在绷带的末端,隐约泛出血迹的残红。
*
忧忧和舒,从小都异于常人,也彼此对立,仿佛彼此的倒影。
小舒向往广袤、抽象的事物,难以理解鲜活的生命。而忧忧恰好想法。忧忧喜爱翻搅人心,呼风唤雨。
关于人情世故的一切,都是忧忧有选择地教给小舒的。什么应当作,什么可以无视。小舒由此成为一个得体,整洁,而淡漠人情的天才。
他们最了解对方,也最不能理解对方。
“这里真无聊。”少年忧忧皱起漂亮的眉。他的喜怒无常已有端倪。即使未来世人将珍宝拜送在他脚下。他玩赏片刻,也就失去了兴致。“果然还是毁掉比较干脆。”
小舒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是不是不太好。”他转转眼珠。“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你只是喜欢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忧忧耸肩。“根本不在乎哪里。当你睡着了,难道还会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哦……我想,还是不一样的吧。”小舒对世界的认知,最透彻也最疏远。他只是广义地不希望这个庞大的体系有变动。至于细节,他并不关照。“你看,星星很遥远,但很美丽。所以我觉得一切还是存在比较好。”
“是啊,星星很遥远。”美丽少年捏捏男孩的脸。“那么遥远,是否美丽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舒,人类看到的星星可能早在几万年前就消失了。我不在乎这种不能操控的无关的美丽。眼前的生命才是最绚烂的。”
“可是宇宙永远有迹可循。和星星相比,人类短暂的不值一提。”男孩噘嘴。“哥哥,你知道我不能理解生命。”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相视一笑。
“所以我们约定。”他们相互依偎。“我承认世界存在的意义,而你承认生命的价值。”忧忧轻轻搂着睡意沉沉的兄弟,带着珍视和毁灭的语调。“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
嫣红的血如泼墨,在珍贵绒毯上挥洒。半球的联排拱窗透下镀银的月影。
修长的主人,怔怔地看着地上摆放的人体器官体外循环箱。
一截细瘦、横断的手臂浸泡在其中;断口新鲜清晰,连着骨茬,绝对是在预谋的合作下完成的。主要动脉还连接着压力泵,模拟着人类脉搏的假象。
那只忧忧曾经无数次握紧的手腕上,还扣着负责监测的金属环。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仍然在金属环上稳稳闪烁。
*
“不好,”少女忽然开口打断他们。“他发现了。”
白发少年一凛。这变故比他的预估的提前了!
【快,快撤退!】
少女无需他多说,扛起他,翻窗而出,留下不知所措的7号复制体在原地。
“原来,你是一年前那个……”7号想起那道伤疤。“在我出逃时,被我杀死的下位体!”
☆、7,3,3
冷风呜咽。
“小心。”
阿陆抽出武器,挡在少年面前。她不过二十岁,站定却有青松一般的挺拔。
离暗道还有几分钟的路途,却被匆匆赶来的忧忧和众Ai截住。
马尾少女皱了皱眉。这个被她视为魔鬼的主人,此时面无表情,只有眼波殷红,却让这个无畏的少女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怖。
风吹动忧忧华美的披风,上面金线混绣的玫瑰与荆棘共舞。
“舒……你可真是……很会留惊喜。”
少女不是能商量的人,闷声提起炮筒。“他很棘手。ai不能伤到我,但是我只有三成把握击杀他——”
少年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忧忧仰天而笑。
“我的好弟弟,原来那你有这样的准备?是不是因为时间到了,我已经没有‘用处’了,你忍到现在终于可以动手了?”
忧忧隔着衣料,抚摸前胸一道狭长的伤口。“即使可以无限再生,这道伤口我依然留着。这是你留给我的珍贵纪念呢……”
这话不能算全错。当判定忧忧成为系统威胁,舒脑也曾设计针对忧忧的暗杀。忧忧当时并未想到,阔别数年的重逢,背后藏了一把尖刀。
舒得手了。因为他曾是如此期待重逢。
每一次都是。
每一次,舒都会给他添上新的伤口。
白发少年拄着驻步器和拐杖,眉头跳动。【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我忘了,你的记忆不完全。”美青年撩动长发,仿佛在谈论不如意的天气。“还是你根本不想理解呢?不过没有什么区别。你做事的风格倒是始终如一,你只有你的目的和代价。只怪我不长记性。”
舒每一次给人吹起希望,不过是为了当着面戳破罢了。
百年前,舒在最后的会面中,在他眼前切断手指,灌水泥自沉地底。
这一次,为了逃脱,他伪装乖顺无害,转眼就切断了手臂。
“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的小动作,只恨顾惜自己的身体。”青年瞳孔渐渐缩紧。“我原谅过你的背叛,原谅你一次次爽约,甚至试着尊重你的意愿,为你一退再退。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原谅你。”美青年低吟。“别解释,我不想听。你永远有理由,你永远没有错。”
白发少年按住预备火力的少女。他并不打算硬碰硬,也不想折损在这里。
【哦,那不是正好。】白发少年犹有余力与他对峙。【我也不需要,再被你原谅了。】
在无尽矗立的墓碑之间,他们的对话仿佛只有向深渊滑去。
*
终于,浸透了绷带的血,一点点漏在草地上。
“离开那个女孩,立刻。”忧忧瞳孔一缩。“现在投降,看在青的面子上,我留她一个全尸。”
提到青,271号的情绪似乎也到了临界点。【别开玩笑了,忧忧。】他冷眼如针。【别说得你有多么在意舒。舒不过是映照你尊贵伟大的镜子。也别说尊重他的意愿,他和你坦白过,你却认为他背叛!你不过想要一切遵照你的意愿进行,再被你毁灭罢了。你不过想要一个满意的傀儡。】271号撑着手杖,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敢提到青?在舒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是青陪着他,告诉他生命的意义。所以青改变了他,不是你!】
忧忧眼瞳颤动,几乎站不稳。百年之前,他们就因此几乎翻脸。一直冷战,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好,好啊。”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少年,恨不得将他身上灼烧出个洞。“原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终有一天,你能明白这一切。我愿意等你明白。即使你不明白,我也可以接受你的所有。我不在乎!但是你可曾有过一丝真心实意?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说什么你要为青报仇,你只是憎恨超意识体罢了。”
神像般的青年低低地笑。“你憎恨那个不人不鬼的超意识体,不过是因为,你从超意识体身上看到了自己可憎的本质!”
仿佛有什么碎裂的声音,无可挽回地蔓延。
他们太了解对方,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软肋,所以每一刀都摧心刮骨,鲜血淋漓。
他们约定永不分离,于是无限地迁就对方,也积累了无限未曾愈合的疮口。错过愈合的时机,一道又一道地覆盖在一起,终于膨胀成骇人的怪物,清算起来,怨毒排山倒海,见血封喉。
“舒的一切的表情,行为都是我教的。”忧忧居高临下,傲慢看着可怜的少年。“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除了我,没有人会接纳你。哦不对,我为什么要和你讨论这些?你只是一个弃用副本,只配被锁链拴在地底。”想到这里,忧忧仿佛松了一口气,艳丽地微笑。“没错,舒根本不可能那么体贴我。舒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我早该看出你是个废品。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里?复制体尚且还有自己的意愿。而你只是一个废弃品,你被舒放弃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
少年隐约晃了一晃,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的重心。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和复制体们相提并论。现在你就是最重要的。”
——“哥哥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通知今天那群人。”仿佛尘埃落定,忧忧整了了下衣襟,轻描淡写对ai说道。“让他们来取蝶晶。还有,如果他们想要唤醒舒脑,我方会积极配合。”
少年一口气提上来,喉头强行咽下一口腥甜。
【那、那个蝶晶是……你答应过,会好好保存!】
“是什么?是寄宿了舒意志的圣魂么?”忧忧从内袋拈出闪烁的蓝绿色蝶晶。“随便是什么,我不感兴趣。我答应你,也不过是将你当做舒的替代品罢了。你算什么东西?舒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他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
“我会唤醒一个我满意的小舒,而你,根本你什么都不是。”
忧忧向来注重风度,对知晓真相的复制体们都留有余地。此刻他只一心报复。看到少年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得意非常。
白衣教徒们很快奔来。
忧忧仿佛丢弃骨头一样,在少年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将蝶晶抛了出去。于是那闪烁的蓝绿色仿佛一个真正的蝴蝶,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白衣人中,一个身形较矮的上前,从草地上捧起了蝶晶。
少年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的腿脚已经麻木,任何动作都足以令他摔个彻底。
“恭喜大人。”白衣人发出女孩的声音,轻软而冷冽。她的衣饰也与其他教众不同,更加精细,绣着银色的暗纹。“有了圣魂,舒进化树就可以替换舒意识,舒脑也可以真正激活。吾主终将圣临。”
“愿主怜悯!”
“愿主怜悯!”
女孩举起蝶晶,白衣教众围着那少女欢呼。
“等等……”一直坚韧不拔的阿陆突然有些松动,看向白衣少女的方向。“阿肆?阿肆是你吗?”
女孩款款回首,冷冷一笑。她的身高比阿陆低了一头,蜷曲浓密的卷发披散,乍看下仿佛洋娃娃一般甜美。“……姐姐,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阿肆,我们找了你好久!”阿陆冷汗涔涔。“别信教团的话,他们只是想利用你!”
“哦,是吗?”少女阿肆平淡地摆头。“姐姐,你还是那样天真。别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讨厌我呢?我呀,最讨厌你这个假惺惺的样子了。”
“阿肆……大家都——”
“什么大家。”白衣少女不耐烦地打断她。“不要这样叫我。我现在是教团的新任教宗,我的家庭在这里,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无坚不摧的凛然少女仿佛突然哑火。直到少年暗地捏了捏阿陆的手,阿陆才回神。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少年恢复了潭水的平静。【你贪得无厌,永无止境。就算他醒来,你也永远无法满足。舒很累了。你想要的不是舒的誓言,只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宠物罢了。哥哥,坦率一点,任何一个复制体都比他做得好。你又何必非如此不可呢。】
少年姿态礼貌得体,无可指摘,仿佛是那俊美主人的镜面。
主人一时有些恍惚。他的目的马上就压达到。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执着,但是他的直觉似乎仍然有一个死结,不肯将他放过。
就算是恨与死,也不想将他放过。
“这由不得你。”忧忧眯眼。“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不过是废弃品而已,生死都由不得你。哦对了,还可以做实验的好素材呢。”
——“哥哥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少年咬了咬唇。
碎裂了,全部碎裂了。他曾以为自己比7号幸运。因为在他最挣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对他说,会对他说……
【对,你说的,都对。】少年仿佛被抽去了全部力气。【我……他……我……】他一时不再切换人称,仍然无法准确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他虽然站着,也不过是一个活生生的无名墓碑罢了。
咬紧的牙关到逐渐出血,也不想丢脸地哭出来。
……要讲究姿态,小舒。忧忧曾经这样教他。别让你在意的人看到你难过,他们会更难过;也别让敌人看到你难过,他们会更幸灾乐祸。
风声环绕墓地,不远处的晚钟沉闷敲响。
少年缓缓闭眼,然后睁开。
【哦,这可有些头疼。】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想要揉一揉额头,却扑了个空。他还未能习惯失去的,空荡荡的左臂。
【你看,人总是不习惯已经失去的东西。】他焕发出一丝奇异的笑意,侧头对少女说。【甚至总以为那些东西还在。哦不,其实舒早就没有了身体,那又怎么算是失去呢?我真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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