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忧忽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他是最在意舒的人,和敌人。
【我不是要让你考虑我的建议。虽然我只是个废品,却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情呢。】少年忽然恢复了一种极其天真软糯的语调。【忧哥哥,我只是提醒你,继续你曾经想要做,却未能做成的事情……】
仿佛在呼应少年的语调,庄园内那游乐场忽然通电,亮起一串串彩灯,响起欢快的音乐。
其实小舒长大离开福利院之后,再也不曾直呼“忧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只存在忧忧的遗憾中,象征着小舒对他全然无保留的信任。但当他喊了,就意味这诀别。
【记得吗,xx年前,你第一次带我去游乐场,你想做的‘那件事’。】
仿佛一道利刃劈开了忧忧混沌的记忆,直抵最隐秘的伤痛。
“不……不可能。”忧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你不可能记得……”
【为什么不可能?我亲爱的忧哥哥。】少年笑得越发灿烂无邪。【当时我只是不会说话,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哥哥,不要折磨自己了,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放弃呢?你还不如小时候做事果决。】
“不!”忧忧被触及压抑多年的心病,只能否认。“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没有……”
【我没有指责你。你不过是讨厌我这个弱智拖后腿的弟弟,讨厌扮演一个好哥哥罢了。这非常正确,我完全理解。】少年漫不经心晃晃残缺的手臂,染红的绷带飘荡。
【我这个样子,谁不讨厌呢?你想得很对,我是让你生活不幸的根源,你早该丢掉我。可你决定以后,怎么又犹豫了呢?那么大的太阳,你拉着我,不断排特别长的队伍,长得整个下午都过去……哦对,那一天游乐园里还有一个精神很不对劲的人,好像是报纸上的连环杀手。你一直不肯丢下我就走,我着急坏了,装睡才赶走你……】
“闭嘴!”忧忧又打断他,仿佛害怕听到更多细节,那些不断涌现的细节竟然比他的记忆更详尽。“闭嘴!你,你什么都不懂!我没有想要……我没有……”
绝色主人仿佛一只壮丽的困兽,被短短几句话逼至绝境。
【我那时候确实不太懂,也不会说话,更不知道你取掉我的铭牌,是怕我找回来。】少年摊手。【哥哥,你其实多虑了,小舒不会找回来烦你的。我呀,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彩灯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动,乐园的大型机械快速地空转。
【杀人魔肯定很痛。小舒很怕痛的,所以小舒去了配电的操纵间。那么高的电压,一定结束很快。】少年用很乖,很乖的语气说。【那天晚上游乐园的电力故障不是意外,是小舒手短,拔错了电线呢。小舒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真遗憾。小舒总是让哥哥失望,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结果哥哥就找过来了,我只好装作一直在等哥哥的样子。】
蝉一样的少年,在黑暗地下埋伏了数十载,终于发出摧心的鸣叫。
在忧忧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时候,那被算计的孩子,其实已经设计好了隐藏结局。
【哥哥,你六岁就能明白的事情,怎么现在反而犹豫了呢?】少年面色苍白如鬼。【早一点放弃我,我们彼此都会更轻松。】
“不,舒不可能知道这些……”面对这迟来了百年的追诉,忧忧极力否认。“小舒从来没和我提过,你不要骗我……”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人?人有目的,才会骗人。】少年目光迷离。【我没有目的。我只是不想你难堪。哥哥,你教导过我,要讲究姿态,别让你在意的人看到你难过,也别让敌人看到你难过。你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我是你最在意的敌人,但我不想看到你难堪,我还是喜欢你不可一世的样子。】
原来一直在机械间等待的,委屈的孩子竟然只是假象。
“你到底……要做什么……”
忧忧的一颗心无限向深渊滑落。
【我要离开这里。】少年简短地说。【我受够了。】
“呵呵呵……你以为这样就能离开?”绝色的主人怒极反笑。“你也太小看我。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就是靠着恨你活下来的。你根本,算不得人类。”
这一次,少年听到最终宣判,没有动摇,只是沉默。
“魔鬼!”阿陆立刻扶住副本舒,斥道。“你没有心,就要挖掉他的心来陪你一起!你做梦!”
忧忧无声狞笑。
“你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他还有一颗心?”忧忧指着少年。“他有一颗世界上最残忍,最麻木,最冷酷的心。谁接近他,就会受到伤害。我灵魂空洞?你以为是谁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你们今日帮助他,来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你们都看错了,他才是比我更黑暗、更空洞的部分!他比机器更冷酷,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他自己!我努力过,全部是白费。是我错了,我根本不该期待什么。他没有一秒,可以被称为人类。”
少年的白发在夜色中飘摇。他侧过头,似乎不想让什么液体落下。然后打了个响指。
突然一道电磁屏障在他面前展开。就在他们对峙的时候,后方准备的小九请求了终端零式的援助,展开了和钟塔同类型的超级防护屏障。半透明的屏障仿佛一道水晶墙,横在他们面前。
黑发幽柔皮肤白皙的女孩款款走出,仿佛一朵摇曳的墨兰。
“小哥哥,一切准备完毕,我们走吧。”她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真心地感到欢快的。“小九都做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是。】少年伸出右手,轻柔爱怜地抚摸女孩的头顶,【小九一直很厉害。谢谢你。】
——“哥哥一直很厉害。”无数次,从男孩到成人,小舒都真挚看着他,满眼敬慕。“哥哥最厉害了。”
☆、8,1,3
忧忧也未料到这个变故。他甚至根本不知道99号存活了下来。
“舒!”看到钟塔同系列的屏障,他终于慌了神,气急败坏。“停下来!你哪里都不能去!!否则我——”
【否则你怎么样?】少年投以冷淡眼神。【你说过舒没有心,没有心的人,其实什么都不在乎。舒一直要装作在乎的样子,真是很累啊。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弃用副本呢。】
忽然ai从草丛里挑起一个人,竟是看过小九通讯坐标以后,尾随而来的31号。
“……混蛋,你在说什么鬼话!”31号在草丛里趴得麻木,挣扎着,这才看清人,不觉放低声音。“你……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
黯淡白发盖住大半脸颊,形销骨立,甚至断了半只手臂。和年龄相近的31号一相比,更加衬托出了271号的惨状。
白发少年有些僵硬。他并不擅长应对31号。31号有舒最纯粹天真的样子。
这些细微变故被忧忧看到眼里,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暗示ai暂时放下他。
31号得了自由,甩甩手臂走过去。谁知走到一半,就撞上了那个无形的屏障。
“这是钟塔的防护屏障,独立于一切系统。”
长发幽柔的女孩站到在白发少年身边,扶住他,对31号露出隐秘的,胜利微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31号看着白发少年无动于衷的样子。“你有什么苦衷,难道不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扛着呢?”
夜色中,白发少年的眼神明明灭灭。
太迟了……太迟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31号。】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最了解你!”31号无力捶打那道屏障。“你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这根本不像你!”
【因为那本就不是我,你看看清楚。】白发少年很快恢复了冷淡。【我只是不像你崇拜的舒。他们有办法唤醒舒,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我们是两清的。】
31号张嘴想要骂他,却不知该用什么名号。那少年站在林立的无名墓碑中,面容淡然,与往日亡灵浑然一体。
他终于站在了那一端。
“你……”31号眼眶通红,他说不上这种难过的感觉究竟属于谁。“……你到底要哪里啊?这世界这么大,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了……”他气得不管不顾。“你为什么带上了小九?不管你去哪里,我也要和你一起走!你的身体——”
【31号,不要说笑。】白发少年目光一凛,缓缓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带上你。你就像小舒过去最无忧无虑的样子,所以我最不可能带上你。】
31号并不知道自己被当做忧忧和271号打擂的刺刀,兀自困惑。
忧忧却再也按捺不住。“住口。”他浑身散发着全然不同的沉郁气息。“舒,但凡你还有一点——”
【不可能。】白发少年同时回答了两者。
“你可以恨我,你理应恨我!”忧忧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底线,终于要万劫不复。
【恨你?不,我永远不会恨你。】白发少年终于恢复了以往灰烬一般的平静。灰白的白发微微飘拂。【为什么要讨厌你呢?影子有什么资格讨厌光?蝼蚁有什么资格憎恨太阳?我羡慕都来不及。】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面向31号。
【生命非常繁琐。但是世上所有事物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我自己。哥哥说得没错。我憎恨那个超意识体,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本质。所以抱歉,31号,我不会带你走。每当我看见你,就会想起这种厌憎。我恨透了我自己。】
晚风徐徐,副本舒眼中的神采,终于彻底熄灭。
31号跌坐在地。他竟然和忧忧生出一丝荒谬的同感。舒才是那潜藏的魔鬼。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只会受到伤害。
“……你……你……混蛋。”他求助地看向小九。“小九,你也看到了!过去他如何对我,日后就会如何对你!小九,你快按住他,他不能——”
他的身体,已经撑不过多久。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女孩对他做了个鬼脸。“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会要他变成别人。我才是,永远站在他那一边的。”
小九话音未落,能量暴击如暴风骤雨,打在了防护罩上。即使明知徒劳,忧忧仍然发泄地攻击着。为钟塔设计的无坚不摧的防护罩,在忧忧喷薄的怒火下剧烈震动。
此时人们才意识到,少年彻底击穿了兄弟之间,不成文的底线。
原来忧忧最在乎的,不是甜言蜜语如胶似漆,不是全心全意予取予求,甚至不单单是永不分离。
他们最了解对方,也最不能理解对方。
沉默的阿陆立刻前进一步,展开支援,将防护能量拉到最大,才算没有人员伤亡。
“好……好啊。”忧忧嘲弄地大笑,“我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心意,终于还是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不论我如何爱惜你,都没有用,都没有改变你分毫……”他仿佛醉酒一般踉跄了一下。“你可以欺骗我,背叛我,甚至谋杀我。那是我们之间的宿命。但我殚精竭虑,所求无非是你能接受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点点,你能体会到生命的价值……”
仿佛一阵风就能摧倒的少年沉静地立着。
小舒一直自卑,思维异于常人而不会掩饰,所以一直安于阴影。更何况他的兄长光彩夺目。忧忧蔑视丑陋和道德,但从记事起,也一直不断地鼓励小舒。
【你不要相信那些,你是比我更厉害的天才。】不论小舒表达了什么非人的逻辑,忧忧都无条件地予以肯定。
那才是忧忧一生中,最不离不弃的努力。如今还是被这个白发满鬓的少年,轻易地,否定了。
“……可你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否定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忧忧伸手撑住前额,仿佛怕被什么灼伤视线一般,也盖住了里面涌动的,一触即碎的情绪。“那好吧。星星非常美丽,但是……太遥远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舒,并不是我贪得无厌。而是你根本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白发少年缓缓垂下仅存的右手。
他知道,他将得偿所愿。他终将失去那一双义无反顾地,牵握他的那双手。
防护罩在忧忧两败俱伤的攻击下裂缝。一道清晰的警报传来。
【……重要警报,请立即排查。】钟塔系统的声音并不大。【复述,冻眠仓发现未知故障,请立即排查……】
“冻眠仓?”忧忧顿时面如修罗。“你说,舒的冻眠仓??”
极西的钟塔静默矗立,被那片百年墓地所环绕,仿佛一道指向天穹的裂痕。
百年前,青年舒将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分别灌入水泥封存,沉入地底,进入了永久的冻眠。或许有什么深远考虑,或者是处于安抚忧忧情绪,这两个冻眠仓虽然深埋地下,却仍在以最低限度维持运转。
换言之,在世人无法触及的深渊,只要冻眠仓一切正常,即使看不见,那么舒的身体和大脑并未真正完全死亡。这是支撑忧忧仍允许世界存续的理由。也支撑着忧忧的心智,不至于完全崩溃。
忧忧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冻眠仓出现故障他该如何面对。
千钧一发之际,271号抓住忧忧走神的时机,启动了密道。
【很好,身体与灵魂,副本和原体,你终于做出了选择。】
阵阵硝烟腾起。
奄奄一息的少年丢下这句话,消失在了漫天的白烟中。
*
冻眠仓是独立运行的机制。没有终端零式的配合,谁也无法进入查探。
“那不过是个逃跑的废品。舒的身体还在这里。灵魂也在这里。那不过是个废弃品而已……”
忧忧面色阴郁,回到会厅,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教团送来的最后记录。
投影画面一闪,是领队舒坐在一个奇特的圆厅,面对生化公司高层的终极审查。或许是因为影响深刻,这段记忆比其他的更加完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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