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再未割发的缘故,冼荇的头发慢慢长了,有一次,冼荇去河边打水,用来洗发。
结果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河边湿滑,冼荇一个不慎,滑进了河里,河水不高,却湿透了全身。
他狼狈爬上岸,水中漂浮的水桶却被一只手提了起来。
抬头看,是吴世年,吴世年穿着铠甲,刚从后方战线回来,前方奋力杀敌,后方高官却在贪图安逸,竟营中歌舞琵琶,在看着吴世年一张铁青的脸后,还笑道:“不过小小刀骊,见我闵朝如此厉害,只怕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出兵来犯。”
他们抱着柔软美人,还笑道:“吴将军不必太过较真,有将军这样的人守在前线,我们何来忧患?”
吴世年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嘲讽道:“还请诸位夜里睡得浅些,免得被人割去头颅,还尚不知晓,死不瞑目,这下属可是无能为力。”
吴世年有时候行事特像他爹,丝毫不愿给别人留面子,听了这些话,那些人的脸上一阵红绿,而吴世年冷漠地转头就走。
回来时,恰好看到冼荇落入河中。
“你怎么这么笨。”吴世年本有些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不对,是你本来就这么笨。”
他朝冼荇伸出手,冼荇狼狈地从河中站起来,身上湿透,风一吹,冷得打颤,他似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吴世年一眼,才把手伸向他手中,吴世年有力一拉,便把少年拉上了岸。
“打水作甚?”吴世年问。
“……洗发。”冼荇道。
吴世年忍不住调侃:“这下都成落汤鸡了,你这是活生生洗了个澡。”
冼荇还想说什么,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
初春的风还是寒冷,冼荇冻得哆嗦,吴世年笑,把冼荇带回自己的营帐,找了衣裳给他穿。
衣裳很宽,冼荇穿在身上像袍子,吴世年眉眼都含着温柔,口中微微炫耀:“这可是荣荣给我做的衣裳呢。”
冼荇低头看,这衣裳针线密密,他挥了挥宽大衣袖,压根不记得张荣荣长什么模样,那年的记忆都微微泛黄,只记得他被踹出去了三次,吴世年轻而易举就将欺负少女的恶霸打跑。
吴世年去外面打了水,在营中篝火上烧,冼荇来到火堆前,拢火。
冼荇道:“少侠很厉害,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吴世年当然没好意思告诉冼荇,那个恶霸是他的人,他只能打哈哈:“可不嘛,你知道我爷是谁吗?你知道我爹……”
话音戛然而止,吴世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水烧开了,寻来一个高凳子,木盆一放,皂角拿来,冼荇笨拙地洗头。
用瓢来倒水,一瓢又一瓢,把头发浸湿,自从被吴世年救下,冼荇就再也没有扎过小辫,火光温暖着,把他的身影投在营帐上,冼荇不小心把水弄进眼睛里,他喊道:“少侠,毛巾。”
吴世年叹了一口气,就走过来,把毛巾递给了他,而后拿过瓢,把水倒在他头上。
“行了,我来吧。”吴世年说道。
冼荇低着头,用手将毛巾按在眼中,水流流过,他的眼泪慢慢沁了出来。
上一次为他洗头的人,是他的阿姐,阿姐总说他笨,连洗头都洗不好,可是阿姐虽佯装凶巴巴,但实际上她总是温柔的。
此刻冼荇只听到四周寂静,他甚至听到篝火里偶尔噼里啪啦一声,听到吴世年的动作,衣物之间的摩擦。
他哭,是因为这久违的,来之不易的幸福。
第98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抬起头,一张清秀的面容,似被水润得,灯火下双眼如雾。
“少侠,为什么。”他轻轻说,声音转瞬即逝,“是你来此呢。”
吴世年把干毛巾扔在他头上,胡乱地擦拭他的头发:“哈,你说什么?”
冼荇用力微笑:“没什么。”
两方战况愈发紧迫,其实从打仗到至今,劳民伤财,浮尸遍野,有时吴世年觉得可笑,当权者口口声声为百姓,可这恒古天下兴亡与衰落,受苦的,亦是苍生。
阮当归算是被流放于此,永不能回京,而吴世年不同,在经历变故之后,他是所有人中成长最为迅速的,他肩负起自己的职责,他不再是那个满口都是仰仗父辈的纨绔子弟了。
吴世年告诉阮当归,他之所以来此,不止是为了张荣荣,他看着一望无际的荒凉远方,又似乎在缥缈中看到了什么:“我爹说过,我吴家儿郎,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就是要守卫脚下这片疆土的。”
圆月之下,吴世年面上伤疤狰狞,他手持一把剑,寒光下,剑身锋利,他穿着一袭铠甲,他怎么能后退呢,他的身后是他的故国,有他心爱的姑娘,有他的娘亲,他终于明白他爹说的那句话,保家卫国,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三月初,边塞气候渐暖,青草渐绿,边疆也添了一抹生机,两方交战几番,刀骊深夜涉水而渡,却被吴世年及时察觉,一场小小交战,便将潜伏的刀骊逼退。
只是,夜里发现刀骊渡江时……冼荇在场。
营中本就对其刀骊身份所不满,如今抓到他与故国私通的消息,自然流言而起,打仗本就积压军愤,如此似寻得一处发泄,营中将士逼迫吴世年将冼荇军法处决。
按照军法,叛军私通是要杀头的罪。
吴世年深深皱起了眉,看着被众人围而攻之,不掷一词的冼荇,少年似乎也早已习惯这种谴责,他穿着吴世年的衣裳,头发束着,是閔朝的装扮,他低着眉眼。
他听到吴世年走过来的脚步声。
吴世年很冷静地问:“你可曾与刀骊暗自交涉,偷泄情报?”
冼荇不吭声。
吴世年呵声道:“看着我,冼荇!”
冼荇这才抬头,他在吴世年的眼中没有看到猜度与质疑,吴世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冼荇忽然向他走了一步,他急切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去河边打水,我对此毫不知情,少侠,我真的……”
“我信你。”吴世年打断了他的话。
夜风吹起少年额前刘海,一双眼便从前事看到了如今,千夫所指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羞辱对待,其实他早已习惯,真的,冼荇衣袖下的手握了又松,心中却被不可言说的情感充斥着,最终,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在吴世年的一再维护之下,冼荇被单独软禁在一处营帐,除了吴世年,也就阮当归常常拿酒来同他共饮。
冼荇不太会喝酒,偶尔被阮当归逼着,几口便喝红了脸,阮当归却常常自顾自地喝着,喝醉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眼神里满是落寞心事。
四月份,天气炎热,夜里篝火,将士们围在一起,闲话说起,不知是谁起了头,纷纷聊到了故乡,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口音皆不同,有京城人士,有淮阳人士,秦淮的,南盛的。
有人说秦淮悠悠河水悠长,画舫里佳人笑着,歌声温柔。
有人说自己的阿爹阿娘白发苍苍,还等着自己归家呢。
有人说着家乡吃食,有人唱着吴侬软语,有人说自己了无牵挂,何处来何处去,有人说渡口的姑娘还捧着一坛海棠酒,心上人啊在远方。
各家有各家的忧愁,各家有各家的活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鲜明的生命,都有属于他们的或许平凡普通的人生。
四月中旬,我军后方遭受敌军偷袭,后方是造梦者最安逸的温床,那些权贵者何曾有过一丝防备,正应了吴世年的那句话,他们在睡梦中,被砍去了头颅。
吴世年被紧急调去后方,只留一千余人留守战线,后方现下远比前线危险,吴世年把阮当归和冼荇皆留于此。
而后下了一场巨大的暴雨,隔绝一切视线,天像破了一个洞,雨水倾盆,打得营帐不堪重负地发出羸弱的声响,地上满是泥泞,阮当归的右腿又开始钻心地痛,他痛得几乎下不了地。
吴世年还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后方战况如何,营中没了吴世年,加之这场雨,听得人心发慌。
夜里,阮当归睡到一半,腿伤将他痛醒,外面雨水已小,似乎月光已落,他听到泥泞被践踏的那种细微声音。
一道影子投在营上,阮当归冷冷看着:“谁人?”
听到熟悉的一声,是冼荇道:“阮公子。”
阮当归一愣,应了一声,听冼荇在帐外道:“我见雨水不断,恐阮公子腿疾又痛,给你带了些酒。”
阮当归道进来吧,冼荇便进来了,阮当归瞧见他的衣裳被雨打湿,手中拿着酒,阮当归脸色苍白,额头沁出冷汗,他露出笑意,惨白的面容如鬼:“你怎知我嘴馋。”
冼荇把东西放到桌上,阮当归又听到外面雨疏风大,冼荇把酒倒在粗糙的瓷碗中,递给阮当归。
阮当归接过酒水,忽然说一声:“吴胖子怎么还不回来?”
冼荇重重抿了下唇,灯火下,少年似乎一如当年模样,他声音轻轻,配着营帐外湍急雨声:“许是大雨阻了路。”
“是吗?”阮当归已仰头将酒水饮下,他抬袖擦了擦醉,“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少侠会好好的。”冼荇说道,他似一直就这样坚信着。
阮当归嗯了一声,两人堪堪聊了两句,见阮当归睡意起来,冼荇留下酒,吹灭灯火,便离开了,待听到少年的脚步渐远,阮当归猛然睁开双眼,神色没有丝毫倦意。
他的手紧紧攥着床被,深色床被上,有被湿润的痕迹。
这种伎俩,很多年前也用过一次。
在他故意提到吴世年时,冼荇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他佯装喝酒,便将酒水偷偷倒在上面,之所以这样做,是他的直觉刹那对于冼荇的怀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的冼荇与以往不同,可他又说不出何处不同。
阮当归轻轻下床,右脚疼痛,一瘸一拐地走着,轻轻揭开帘。
有雨落在他面上,冰冷又让人清醒,月亮又被乌云遮住,地上没有光,阮当归讨厌一片漆黑,黑夜给人以无限恐惧,他冷着眼警惕地看向四周,视线之内却模糊不清。
雨水打湿他衣摆,阮当归本以为自己疑心过重,他有些痛苦地用手按了下鬓角,余光却看到一道鬼祟身影,从一处营帐中出来。
阮当归看清楚了,身影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剑。
还在滴血的,锋利的剑。
不止是那一个营帐,周围许多营帐,皆被这些身影袭击,阮当归心跳如鼓,在一道视线向他这个方向投来时,已躲进了黑暗里。
冼荇的面容不似平日,他面上带着冷漠,甚至于冷酷的神情,有部下来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七皇子。”
冼荇看向周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老刀骊王死后,刀骊便发生了内乱,那是冼荇最不愿回想的,绝望的日子,而刀骊与闵朝政权冲突,以至于后来兵刃相见。
没有权,就真正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冼荇终于明白的道理,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明了,若早明了,或许阿姐就不会死。
冼荇委身于冼雷之下,看似臣服于他,实则一直暗中寻机。他听闻閔朝来了个少年将军,行军打仗如有天军,打得本有胜算的刀骊节节败退,一路从瑶城退到了木那河,逼得刀骊把先前攻占的城池土地都吐了出来,还往南退了三十里。
他听到了那个将军的名号:吴世年。
是少侠啊。
是故人。
于是心生一计,骗得冼雷助自己打入閔军内部,又对吴世年以年少情分哄骗。
他骗冼雷,道吴世年久病不愈,閔朝后方防御薄弱,以兵力攻之定能取胜,又对吴世年道,前些日子刀骊被其重创,刀骊军力不甚,前方有他们守着即可,他们绝不会此刻攻来,他让吴世年先救后方,后方有粮草,行军打仗之要点。
待调虎离山,祸水东引之后,他则引来刀骊渡江,这场雨来得太及时,太持久,閔朝将士本就水土不服,刀骊为游牧民族,民风彪悍,自比他们如鱼得水,趁着雨夜掩饰一切,他们像鬼魅一样,潜入营帐,杀人不见血。
冼荇知晓阮当归于吴世年的重要性,所以他不会杀阮当归。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不要犹豫,不要慈悲,他必须心狠手辣。
可冼荇的脑海里猛然回响起吴世年坚定的那句:“我信你。”
就在冼荇恍惚之间,不远处的火光冲天,纵使雨夜,也把一切燃尽。
“着火了着火了。”不知是谁喊起,黑夜不再压下死一般的寂静。
火光亦照亮了那些陌生的异族的面容,在看到无数尸体后,将士们的长剑被从刀鞘中抽出,彼此厮杀:“有敌人,有敌人。”
一个将士话音未落,便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腹中鲜血浸红了衣裳。
一具具尸体倒下来,混淆着冰冷的雨与温热的鲜血,满地的泥泞不堪,火光凄厉地照亮长夜,嘶喊声,悲鸣声,兵刃相见的残酷,已经淋漓尽致地被揭露。
雨水打湿阮当归的发,不知是谁的鲜血溅在他面上,又很快被雨水冲刷,身后传来剧痛,一道刀伤让血肉翻卷,他将剑柄翻挽,刺进敌方。
身体痛楚千百遍,意识无法支撑下去,阮当归一个趔趄,径直跪倒在地上。
手腕颤抖,无法拿起长剑,余光有寒刃,是谁的刀欲落下。
阮当归的脑海里,此时此刻,浮现的是一双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把匕首遥遥掷来,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喊道:“阮玖。”
阮当归忽一腿将那敌人勾倒在地,伸出手接过空中那把锋利匕首,毫不犹豫插进身下人的胸膛,双手都染上了滚烫的鲜血,由远及近的马儿跑来,吴世年伸出手,便拽住阮当归,将其拉上了马。
吴世年只觉,这一切都不似真的。
火烧连营,雨水如幕,冰与火之夜,到处影影憧憧,似假还真,风吹起吴世年的发,血腥中夹杂着寒冷的风雨,他拉起缰绳,马儿扬蹄长鸣,泥泞满路,他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是模糊的面容,可冼荇觉得,吴世年的目光如炬,让他无处可避。
冼荇没有料到吴世年会突然出现,这是始料未及,他有一瞬间呆愣在原地,少倾却不再躲闪目光。
阮当归靠在吴世年背后,小声无力道:“冼荇与刀骊勾结……我放了这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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