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并没打算去南方,觉得自己并不能活得长久,所以凭着印象,在往代郡的方向走。代郡往北不远处,或许能见到乞老村。
当初宁和尘说,乞老村并不是他的故乡。可是长安也不是他的家,李冬青想给自己找一个合眼的地方,左想右想,其实除了那个村子,也并无去处。
他茫茫然,看向一片雪茫茫:这天下可真大啊。
两脚能丈量天下山川,两眼也见过了天下英雄,李冬青走了不足十里路,忽然不想走了。
他当真走不出这命运吗?
天空上有苍鹰盘旋,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鹰唳惊空遏云,李冬青不禁抬头望去,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雪山连绵不绝,天地间雪白一片,只有他一个人。
七日后,辽东郡。
黄金台开战。
黄金台并非真的有黄金,而是有一面黄金旗,用金线纹四行诗:“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①
三日前有人拔了这面旗,所以今天的守台候有八人,已经就位。
在黄金台边角的位置,站了一个宽肩窄臀的伟岸男人,带着一个黑色的面罩,露出的一双眼睛狭长。
“霍黄河,”台下有看客认出了他,说道,“他回来了?”
“宁和尘既然已经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不报个仇吗?”那人又问,“听说他和宁和尘情同手足。”
“不必了吧,宁和尘的死,报仇要报到八十岁吧?”
俩人又笑起来,觉得是个好笑话。
今日黄金台上试英雄,榜上挂出那个人的花名是空的——这个东西一般是来挑战的人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实在想不出来合适的也可以用自己的号,没有,当然也可以,但是不太好叫。
就比如现在,大守台候只能喊道:“下一位勇士——”
下一位勇士离人群还有些远,从侧台跳了上来,穿了一件肥大的灰色大袖,一个巨大的帽子把脸遮住了一半,勇士手上拿着一把粗劣的柴刀,仅有他的一只胳膊长,也仅仅是开了刃而已,剑柄还缠着麻布。
“等一下,等一下,”那人开口道,“我不想与那个人打,能换一个吗?”他的柴刀指向霍黄河。
大守台候尚未开口,霍黄河已然说:“不行。”
大守台候说:“是啊是啊,我们最近缺人手,你为啥不想跟他打?”
“也没什么,”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自己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那很好,”大守台候说,“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一下,开始吧,赶个吉时,祝你好运。下一个做准备!”
大守台候翻着名单去台下了,一边走一边叫:“下一个呢?猛龙?”
李冬青把帽子往下一摘,露出一张脸,冲着霍黄河笑了。
霍黄河愣了一下,看那反应,竟然像是刚刚认出他来,李冬青瘦了一些,似乎也黑了,这样笑起来,牙就显得更白了,那小黑孩说:“哈哈,长江,你都把我忘了!”
霍黄河确实是有点忘了,下意识说道:“你得叫我叔。”
他是宁和尘的哥,宁和尘又是他的哥,所以按理来说,李冬青应该叫他叔叔。李冬青说:“我们下台时再说罢!”
此时还有七个守台候在等,只等李冬青一句话,他准备好了,就可开战,霍黄河说:“你该换一个武器。”
李冬青却说:“可以了可以了,我磨得很利。”
霍黄河看了眼台上明晃晃的八把刀枪棍棒,又看了眼李冬青。李冬青却已经拿着黄金锤敲响了黄金鼓,鼓声“咚咚咚”,李冬青锤出一段秦时的战鼓,然后扔了锤跳下来了。
八个守台候便动了,李冬青笑出了白牙,柴刀架在脖子上,一挥扔了下来。
你若是问李冬青,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李冬青会说:“没有师父。”
李冬青虽然说了不少谎话,但这句却不假。皇、候之后大多贬低江湖人士,很少让家里的子弟学武艺。据说淮南王之子武艺高强,功夫是跟雷被学的,但其实雷被也就那样,自己都没练明白,还去教别人。也可见,其实很多时候王公贵族说自己不稀罕,也实在有点酸。王侯之辈,从刘邦算起,就没几个有武学天分是真的。刘荣也没打算让自己儿子学武功,并没安排人教李冬青。
世上第一个习武的人,肯定也没人教他。可见也不是任何事,都需要一个好师父。李冬青自己拿起弓箭就能引,拿起剑来就会挥,从能拿得动笔和刀起,就没觉得难。
当年爹娘说让他别玩这些,李冬青自然听话,可是会就是会,他也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御气、何为剑意、何为君子剑,可拿起来时就知道,自己死不了,这事儿不难。
霍黄河虽然是放了水,虽然是放得很明显,但是李冬青伤而不杀七人,下台时,台上只站着霍黄河一个人,这事儿称得上可怕。更可怕的是,没人认得出李冬青是谁,以为江湖上从这天开始又要多了一个人。
李冬青有些兴奋,搓了搓手,说道:“画押?”
大守台候看了他一眼,拿出印泥,网上撒了一把金粉,从怀中掏出纸,说道:“你可以啊。”
“哈哈,”李冬青说,“承让啦。”
“今日上台七个人,只有你走下来了,”大守台候说:“小子,可要想好,画了押,这张纸就要入江湖英雄榜,以后可就不能再当官、经商了,驸马也是当不了的。”
“太好啦。”李冬青说。
大守台候便让他画押,李冬青看着那印泥,把大拇指压了上去,霍黄河大手一攥,拦住他说:“侄儿,想好了?”
“啊?”李冬青说,“侄儿?怎么算的?”
霍黄河说:“你不会算?”
他看李冬青的目光像是看傻子,情急之下,李冬青也想不清了,只觉得有点急,说道:“想好了!”
“哦。”霍黄河放了他的手,居然就不管了。
李冬青当机立断,画押,签字,大守台候接过那张纸的时候看了一眼,念了一遍:“有名字啊?叫什么?刘拙?”
李冬青带上了帽子,要走了,片刻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大守台候!他昏过去了!醒醒啊!”
霍黄河和他并肩而走,李冬青背着一把大柴刀,看着有些可爱,霍黄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李冬青说:“怎么啦?”
“你从河朔那边出来,来了辽东?”霍黄河问。
“听说这边还开黄金台,”李冬青说,“北凉、辽西的黄金台已经关了半年了,凑不齐守台候,那就没办法了嘛。”
这便是李冬青给自己找的生路,须臾之间便定了自己这一生。反正是入不了皇室朝廷了,爱咋咋地吧。听说太皇太后格外讨厌江湖游侠,皇帝倒是喜欢,却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不过这都不怎么重要,关键是他不可能成为再对长安城里的东宫和未央宫再造成什么威胁了嘛。
霍黄河居然也觉得不错,虽然有点莽撞,但是毕竟能活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活命还求什么?
李冬青笑着说:“我听说宁和尘死了,就知道你们已经安全了,果然你已经回来做守台候了。”
“哦,”霍黄河也没骗他,道,“我就跟他说,没人会信。”
“也会有人信的,”李冬青说,“我一路走来,有人已经把这话传遍了整个边关,我看不少人也信了。人心都是这样,多傻的话也会有人信。”
霍黄河问:“你打算干什么?”
“哈哈,没想法呢,”李冬青说,“我不在这里久待了,辽东外三十里路,有人看见见到月氏的人了,我下了台,估计好多人都知道我在这儿了,得赶紧跑了。”
霍黄河问:“去哪儿?”
“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李冬青笑说,“叔叔就送到这里罢,日后希望还能再见!”
霍黄河愣了。又问了一遍:“你去哪儿?”
“哎呀,都可以,”李冬青报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没有过多的盘算,“我不知道!”
他跑出去几米,又倒退着回来,问道:“我忘了问,宁和尘还好吗?”
“好。”霍黄河负手说。
“我走了!”李冬青一边预备着要跑,一边说,“叔叔保重啊!”
宝剑锋从磨砺出,天底下有几个英雄人物是生来就不凡的?是以霍黄河并没觉得李冬青可怜。可今日再见到李冬青,见到他:疏离、怯懦、无畏无惧。这才当真知道,原来苦难造就人的时候,是打断了骨头,再歪曲着长大的。好不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假期没咋做作业,对不起……还忘了开学时间
第19章 踏雪寻梅(十九)
北方的天气总是大手笔的。冬天时西北风猛烈,春秋时又黄沙漫天,旱的时候干得地皮开裂,涝的时候又恨不得浇烂了根。所以这里的树才是真英雄,长得其貌不扬,七歪八扭,根却深深扎在地皮下。
但今年的雪实在是大,大得能压断枯枝,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但活过今年却难。连续下了这么多日的暴雪,边关今年终于雪灾了。
冻死牲畜百千,冻死人数百,黄河以北你尽管去看,山头上没半个行人,街上人也少。
皇帝给冻死的军士家属不少钱,牲畜冻死是天灾,人冻死却多是人祸,因为穷。上头往下面分拨粮草、棉被,在城门口布施,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也只能如此,老天爷若是降天灾,就说明皇帝有问题,皇帝只能掏钱。
城门口,等待领布施的队伍能排到树林外,皇帝找道士在旁边上香,手里拿着把拂尘,在旁边站着,可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冷,这道士又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冻得哆哆嗦嗦,鼻涕清凌凌地往下流。
李冬青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下跑,他脸上划了一道伤,从眉骨一直伤到脸颊,看上去贯穿了眼睛,因为右眼蒙了一只眼罩。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外头罩着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件棉袄,他最后一层楼梯一跃而下,把棉袄披在那道士身上,道士千恩万谢:“英雄英雄,太谢谢了。”
李冬青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去换班,接替刚才的人分发物资。他开口问:“姓什么?”
“刘。”那人简短地说。
李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籍贯?”
“雁门。”那人说。
李冬青听两句,便知道这个人汉话不好。那就多半是匈奴人。边关雪灾,那匈奴草原自然也有灾情,好多匈奴的军队被滞留在了草原上,活不下去的人甚至穿着汉人的衣服混进城里,学两句汉话应对,冒领物资。
李冬青说:“大风起兮云飞扬,下一句什么?”
那人:“……”
“下一位!”李冬青说,然后对他道,“不能给你。”
那人不走,看着李冬青,李冬青只好说:“我也不管事,不要为难我。”
“刘拙,你到了这里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那匈奴人汉话不好,生硬道:“我从猎骄靡的大营中出来。”
“猎骄靡又是谁?”李冬青说,“你说谁都没用,只发汉人,上头就是这么规定的,不好意思,下一位!”
下一位便把他推开了,那人看着李冬青久未动,李冬青如常分发东西,那人半晌后便走了。这活儿一干就是三个时辰,一般人根本站不住,李冬青却还要去喂马,从马厩里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怎么又是你啊。”李冬青一摊手说,“我没东西给你。”
那人说道:“我认得你。”
“什么啊,”李冬青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兴许见过吧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人说:“刘拙。”
李冬青一看马厩的食槽,居然空了,震惊了,说道:“哇。”
“你偷了马的草啊,”李冬青转头问他,“还给我。”
那人说道:“不还,除非你承认你是刘拙。”
“我是!”李冬青说,“你还给我,我的天啊,我要挨打的!大哥,我又没得罪你。”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没想还,李冬青转过来,这才仔细地端详了他:原来还是个年轻男人,看着似乎只有二十来岁,皮肤黝黑,头发披散着,已经全都打结了。李冬青其实对他是真的并没有印象,那男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匈奴语说道:“我是骁骑都尉。”
“好大的官,”李冬青头也不抬,把草料扔下去,说道,“与我何干?”
那就应该是在楼烦王的大帐里见过,怪不得没印象,李冬青当时压根没敢往人脸上看。
那人说:“威胁你,给我三百石精米和丝绵。”
“哈哈哈哈,”李冬青大笑不已,说道,“我一粒米也不给你,你尽管去告诉别人我是刘拙吧。”
匈奴人说:“他们会信。”
“那当然啊!”李冬青说,“我跑呗,我跑了几个月了,最会跑了。去吧,我干完活了,回去吃饭了。”
匈奴人:“……”
李冬青走出去几米,又倒退着折回来:“或者我可以分你一个馒头。”
匈奴人沉默片刻,说道:“也行。”
李冬青一晚上可以领俩馒头,还有两份腌咸菜,李冬青自己还给自己晾了冻萝卜,这个东西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是稀罕东西,李冬青前些日子在路上随手救了一个酒鬼,让他免于冻死,那人是个走私犯,送了李冬青葡萄和萝卜。葡萄已经被吃完了,萝卜李冬青晾了起来,他觉得很不错,反正他一直是有一口吃的就觉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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