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岚依言在钟羽指定的石凳上坐下,钟羽又叫来人端上赏赐给了剩下八名侍卫,让他们先行回去。
“陛下,臣休息好了。”霍岚只坐了一会儿,她得尽快邀陛下打这一场,这样她就可以将胜负归咎于力量还未完全恢复,而非有意让着陛下。
“哎,不急。”不知钟羽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并没有应她的邀约,而是重新翻起了石桌上的奏折。
见陛下办起了正事,霍岚不好再出言打扰,亦不能窥探奏折内容,只得望向脚边不知名字的花出神。
“今日早朝议论之事你在乾坤殿外听见了?”
皇帝突然出声,差点吓霍岚一跳。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低眉答道:“听见了。”
“那你认为该不该出兵呢?”
一个皇帝,向一个侍卫询问军国大事,这说起来有些可笑,但结合霍岚那不可与外人言说的身份,这似乎又一点也不意外。
至少云妙晴是料到了的,只是消息昨天半夜才传进宫,等云妙晴听到风声都是今天早上了,她只来得及匆忙同霍岚说了个大致应答方向,没能像上次过年进宫时那样,每一句话都教霍岚背下来。
霍岚回忆了一遍云妙晴早上说的,又依据自己今日在乾坤殿外听见的,迟疑着回答:“臣以为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却需要慎重考虑。”
“你也主战?”
霍岚摇头。
“臣并非主战,相反,臣认为早朝上王尚书说的有理,如果能教化胡人,促成胡汉融合当属上上之策。但戎跶近年来频频骚扰北境,虽然每次只是劫掠几个村落,可我们的每一次忍让都会被对方视为软弱的证明。我们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让戎跶和其余胡人部族知晓我朝的厉害,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以接纳他们,却不会被他们征服,断了他们想要侵占我朝大好河山的念头,这样双方才能友好往来。”
钟羽沉吟片刻:“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打合适?”
“越快越好。”
“为什么这么说?”
“我朝国泰民安,百姓不思战久矣。如若要动兵,则需要一个让大家能够接受并且同仇敌忾的理由,此次戎跶侵扰我边境正是这样一个时机,如果错过,就得等他们下次动手。”
霍岚说完,许久没听见钟羽回话。她心中忐忑,抬起眼皮,只见钟羽摸着自己的下巴,也正打量着她。
霍岚心中一禀,赶紧又低下头去。
“这些是云家那小姑娘教你的?”钟羽问道,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听见陛下提起云妙晴,霍岚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不,妙晴她……应当还没听说此事,这是臣早间听陛下与大臣们议论,自己胡乱猜想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种安静格外折磨人。霍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让她非常难受。
说起来,如果徐炎关于她的身世所言非虚,那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还是她的亲爷爷。
霍岚从小就只有娘和舅舅一家,没别的亲人。爷爷跟孙子或者孙女之间应该是如何相处的呢?
在霍岚的记忆里,邻家阿诚在他爷爷面前经常哭闹,每回一闹他爷爷就赶忙哄着,还偷偷瞒着阿诚的爹娘给阿诚买糖吃。还有村西头的小柯和她爷爷也是,村里那些人管这叫做隔代亲,说爷爷奶奶都是最疼孙子孙女的。
可是陛下跟她……霍岚想象不出来,亲情的一面也许有,但试探跟猜忌却也屡屡不停。
良久,霍岚才听见对面的人“嗯”了一声,说下一句“朕猜也是。”
霍岚陪着钟羽坐了一下午,直到日落钟羽都没跟霍岚比那一场。他就像是忘了还有这件事,只一边看奏折一边跟霍岚聊些家常,问一些她读过哪些书,最喜欢谁的著述之类的问题,仿佛刚才那危险的一幕只是霍岚的错觉,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正常和蔼的老人,在试图了解一个失散许久的孙子。
但霍岚知道不是,这是一场迟来的考学,关系到陛下还会不会再次召见她,而且从陛下其实并无心比武来看,这场考学的前提还得是她先前跟其余八名侍卫的比武能获胜。
这大概就是皇家的亲情,每一步都透着打量和谋算。
回去之后,霍岚将今日与陛下的一言一语都悉数复述给了云妙晴听。
“我是不是说错了……”尽管距离她下午与陛下的对答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霍岚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
“没有,你这样说很好。”云妙晴今日也提了一整日的心,此刻终于放下了。
对于来自陛下的考学她是不担心的,霍岚这些年学得很扎实,足够应对陛下的提问,唯有北境之事来得急,云妙晴还是送霍岚到宫门口的时候才听人说起。
“那真的要打仗了吗?”霍岚问,她还记得上辈子因为兵乱四处躲藏的日子。
现在离兵乱没多少时日了,这辈子她来了京城,跟上辈子完全不一样,那么在这个作用下,这场兵乱会不会提前到来,跟这次是否要对戎跶出兵的决策会不会有关系?这些她不方便问出来,只得在心里暗自猜测。
云妙晴微微蹙眉:“说不好,这里面有一个陷阱,眼下裕王跟庄王的势力差不多持平,而陛下又迟迟未决定要立谁为太子,一旦打起来,这一天平就会被打破,除非陛下定下了决心,否则不会轻易开这一战。”
这也是她为何今日让霍岚说要速战速决那番话,速战速决是正确的,却不是对陛下最合适的。以霍岚现在的身份,她还没法在立场上同皇帝一致,只能与民众一致。
可裕王与庄王之争已经越来越激烈了,陛下身体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双方都想要尽快争出个结果来,这种平衡还能维系多久谁又能知道呢。
“或许真的要打仗了吧……”云妙晴拨弄着自己的发丝陷入了沉思。
当天夜里,霍岚与云妙晴躺在各自房中。
霍岚白天跟人打斗了一场,又揣着十二分小心与皇帝陛下聊了一下午话,到了晚上困得厉害,没多久就睡着了。
而另一边云妙晴则在反复思考着一些事情,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丑时才终于熬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寅时二刻,万籁俱寂,一声沉厚的钟鸣响彻了整座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终于写了差不多有一半啦,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啵啵啵~
第四十三章
钟鸣一声接着一声, 起先还是隐隐约约,接着遍布京城各处报时的钟、京郊庙观都加入进来,悠长厚重的钟声带着肃穆悲怆的意味, 昭示着这注定不太平的一夜。
霍岚穿上衣服走出院门, 外面许多云府奴仆也从梦中被惊醒, 披着衣服出来, 小声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
人虽然出来了许多, 但徐素贞平素对下人管理得当,大家惊讶却并不慌乱, 有值夜任务的继续留守原地,其余人有条不紊地朝着前厅聚拢去。
霍岚跟着人群来到前厅, 云书简夫妇和闻泰苍已经到了,片刻后云妙晴也扶着徐慕贞来了这里。
“这是……丧钟么?”
双雅抱着胳膊有些发抖, 霍岚看她这样子忽然自己也感到有丝丝寒意, 说不好是因为夜风的缘故还是被这氛围所扰。
云书简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双雅身上:“陛下还是太后?我白天还见陛下好好的……”
“不是陛下。”云妙晴低声道, “皇储未定, 真要是陛下忽然病故他们瞒还来不及, 不会声张的。”
云妙晴身边, 徐慕贞叹了口气:“我白天也见了太后, 她还跟我说自己最近吃得好也睡得好, 感觉好像真的变年轻了。”
但毫无疑问, 故去的人一定是太后。
太后八十多高龄,算是喜丧, 而且认真说起来太后这一生都很顺遂, 早年出身富贵,嫁入宫后先帝待她不错,又有父兄做靠山, 后来虽有新贵崛起,可她的儿子又出息了。她这一生几乎没受过苦,也没有太多与人勾心斗角的时候,到老来都还保留着一份单纯,这在充斥着钻营和谋算的宫廷之中算是极为难得。
正是因为这份纯真,她觉得与徐慕贞投缘,就不管那些朝堂上皇帝要考虑的那些制衡之术,一心待云家好。只是这样一位有些可爱的老太太,终于还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这些年来云家能富贵平安,不能说全倚仗太后,毕竟陛下向来不允许后宫干政,但太后还是尽其可能的照拂了云家。她这一去,云家几人都唏嘘不已,五更三点后,开门鼓响,大家各自换上素色服饰,双雅抱来刚刚睡醒的云牧晨,七个人坐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进宫。
霍岚今日正好不当值,云妙晴带着她同去拜祭太后,来到宫里时,各处都挂上了白帐。
这是霍岚第二次来坤和宫,外面还和上次过年时一样等候了许多人。只是不同于上次年节时的喜庆,此刻坤和宫外安安静静,前来吊唁的众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放眼望过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悲痛。
霍岚垂下眼眸不再四处乱看,等着前方通传。过了莫约二刻钟时间,轮到云家众人进殿拜祭。
坤和宫主殿被布成了灵堂模样,太后的棺椁停在大殿正中,皇帝领着一众皇子跪在棺椁右侧,后妃及公主们跪于棺椁左侧,除此之外大殿两旁还跪了许多皇亲。
坤和宫的掌事宫女给云家几人发了香,由徐慕贞打头,七个人分批上前进香。
殿中哭声一片,云家几人进香时皇帝一直低着头,却在霍岚跪拜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从坤和宫出来,霍岚回头朝身后望去,视线所及全是穿着素服抹着眼泪的人,以及那因为窗户紧闭而显得格外黑洞洞的主殿正门。
明明逝去的只是一个不管事的太后,执掌大权的皇帝还好端端在那里,可霍岚不知怎的还是从这一片愁云惨淡中觉出了一点这个王朝的衰败之相。
原来一切并不是毫无征兆。
太后离世,皇帝以国事为重,依例守孝二十七日以代二十七个月。
这二十七日里,钟羽休了早朝,却几次召见霍岚,有时是让他陪自己下一盘棋,有时是聊一些的国策,有一次他甚至闭目躺在榻上,让霍岚替他念起了折子。
霍岚的身份原本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一下瞒也瞒不住了,朝野上下到处流传着霍岚是平章太子遗孤的传言。有人说,丧母之痛亦勾起了陛下的丧子之痛,陛下怕是重新惦记起了从前平章太子的好,但平章太子已逝,陛下也许会把这份思念和愧意倾注到霍岚身上。
认回霍岚似乎只是时机问题,而如果陛下能出于补偿之心将一个从小长在民间的人认回皇族,那是否也会出于补偿之心给他更多优待和权力?
“荒唐!胡闹!这简直是置我们皇家颜面于不顾!真乃奇耻大辱!”
裕王府书房内一片狼藉,碎瓷片、撕烂的折子满地都是,裕王钟晋在书桌前来回疾步,似乎仍不解气,随手抄起桌上的砚台又砸了出去。
“即便他霍岚真是大哥的骨肉,那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是大哥跟一个乡下贱婢生得狗杂种!大哥活着的时候他连个身份都没有,凭什么大哥死都死了他还能认祖归宗?”
书房里除了钟晋还有四个长居他府上的门客,以及他的舅舅齐宏。
“殿下你冷静一些,这些都还只是传言。陛下不过是召见了他几次,说不定就是老了寂寞了,在他身上看见了平章太子的影子,叫来身边看一看。”
裕王现在正在气头上,除了齐宏别人都不敢劝。
“寂寞了怎么不叫鹤儿,不叫辛儿,那么多皇孙不够陪他吗?非要叫这么一个野种来,膈应谁呢?”
钟晋“啊”地大吼一声,将桌上东西全扫到地上。
“殿下!嘘、嘘,慎言!”齐宏扯着钟晋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骂霍岚也就算了,可不能在背后议论陛下!”
“我就议论怎么了!”钟晋午间喝了酒,身上一股子酒气,“大哥死了十八年了!十八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我如今都要四十了,他迟迟不册封新的太子,让别人怎么看我?全天下都在看我钟晋的笑话!都说是因为我无才无德,才陷他于两难!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恶人,才是那个最可恶最该死的人!”
“哎呀殿下!”
齐宏是齐家少有的一个文官,从小身子骨弱,眼下根本拉不住钟晋,气急败坏地指着屋里另外四个人数落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太后丧期未过,你们怎么能由着殿下饮酒呢!这要是传出去,殿下又没好果子吃。”
“不关他们的事!管他什么太后不太后的,我偏要喝!老五那个伪君子,阴毒小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净会在父皇面前给我使绊子。光是他我就忍了很久了,那个霍岚,一个乡下野种,凭什么也敢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钟晋打了个酒嗝,摇晃着微胖的身子将一本奏折甩给齐宏。
“这是请求出兵讨伐戎跶的折子,今日父皇给兵部批复了,让他们着手备战。”
齐宏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本飞来的奏章,嘴里说道:“那是好事啊……”
“好个屁!他打算让杜承佑领兵!放着大舅这个现成的戍北军统领元帅不用,要启用杜承佑,这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杜承佑是杜守铭的弟弟,而霍岚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被陛下接纳,据说背后就是杜守铭在一手促成。
齐宏翻看奏折内容:“不能吧,退一万步说,即便陛下真的对你心有不满,皇子这么多,他何必要给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铺路?再说这上面还没定下出兵日子呢,咱们并非没有胜算,你不要太过消沉,赶紧想应对的法子要紧。”
钟晋抹了把脸,总算不在吵闹,只是眼神却比刚才更加阴郁。
“不管怎么样,先弄死那个霍岚再说。”
一方乌云遮住了原来的艳阳天,惊雷骤响,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接连几日,庆京一带每逢午后便会下雨,一直下到傍晚才歇。没了早朝,侍卫处的执勤任务轻松了一半,又因为下雨,每日下午的训练也取消了。
大家全都窝在廊檐下躲雨,往常闲时还能偷摸着玩玩骰子赌点小钱,现在太后丧期,一切娱乐活动都被禁止了,要是在这关头玩骰子被抓到,挨顿板子还是轻的,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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